愿灯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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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复杂

    银月峰和山下最近的小镇,有几十里山路,于凡人而言要翻山越岭走个两三天,但对修仙者来说距离并不远,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到。

    灵叶舟到小镇上空时,祝致远目光在寻找,很快在小镇附近的一个村里,看到了有户人家门上挂着白绫。

    祝致远驾驭灵叶舟来到这户人家的上空,隐藏于云端。

    这一户人家很穷,房屋破旧,屋顶瓦片都盖不全,只用茅草填充,想必下雨时里面是漏水的。

    院子是泥砖围成,也不知多少年没有翻新,围墙上的泥砖被雨雪风霜腐蚀得坑坑洼洼,墙根底下,农具随意堆放,显得有些凌乱。

    此时,一口黑木棺椁正盛放在院中,一个身穿素白丧服的妇女带着一个孩童跪在棺椁之前,不断往火盆里丢一些纸叠成的物品。

    妇女没有在流泪,她整张脸都是麻木的,眼神空洞,像机械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把纸往火盆里丢。

    纸燃起来烟是黑色的,熏黑了她的面容,她却无知无觉。

    现在是正午时分,附近家家户户都冒起了淡青色的炊烟,唯有这户人家冒的是黑烟,端的凄凉。

    “娘,我饿。”幼童拉着母亲的手摇晃。

    “狗儿乖。”妇女摸了摸孩子的头,麻木地说道:“再给你爹爹烧些吃的,以前你爹爹常常吃不饱,我们多烧些,在那边不能让他再饿着。”

    妇女这么一说,余青青和闵珍才隐约看出来,原来那些用来烧的纸,叠成了馒头或者鸡腿的样式。

    两女没有问祝致远为何带她们来这里,想来,她们已是知道祝致远的用意。

    她们以为,祝致远是告诉她们,死亡的重量。

    但她们有所不知,祝致远此前和她们一样,不知道9个死者的家在哪里,之所以很快就能找到,是源于经验。

    穷人是用不起棺椁的。这户人家那么穷,却用得起黑木棺椁,很大概率是在银月峰身亡的民夫。

    加之那妇人头上缠着一条黑带,这说明死者年纪尚轻,属于黑发人。

    祝致远语气深沉地说道:“这户人家没有顶梁柱了,唉……可怜的女人,还怀有身孕。”

    祝致远这么一说,余青青和闵珍才注意到,妇女宽大丧服之下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心情顿时沉重了几分。

    破败的院落中,孤儿寡母继续烧纸馒头和纸鸡腿,没多久,孩童又闹饿了。

    好在这时,有两个老人端着热腾腾的饭食进了门。

    “爷爷奶奶!”孩子很惊喜,应该是饿坏了,直勾勾盯着食物。

    “唉,狗儿饿了吧,快吃快吃。”

    孩子吃上了饭,但妇女依旧跪坐在火盆前烧纸。

    “阿莲,吃点东西吧。”婆婆劝说道。

    名叫阿莲的妇女却没有动,只听她木木地说道:“吃不下。”

    “那也得吃点,身子要紧。”

    阿莲又道:“金生去了,活着好没意思。”

    两位老人大惊失色,公公急声劝说:“这话如何说得,莫要这样想,你想想狗儿,想想你肚子里的娃啊。”

    婆婆也说道:“金生也不想你这样,阿莲,昨晚金生还托梦给我,要我告诉你好生照顾他的亲生骨肉,千万不能说没意思,听到没。”

    “他怎么没托梦给我?”阿莲脸上终于有了其他表情,泪水从眼角淌下,哭出了声:“我想看他!我想同他说话!”

    婆婆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也是哭出了声。

    “苦命的娃哟……”

    “娘……”一旁吃饭的狗儿也跑了过来,三人互相抱着哭成了一团。

    老公公也在一旁抹眼泪。

    一时间,悲恸的哀嚎响彻这个破旧的农家小院。

    云端之间,余青青和闵珍沉默不言。

    祝致远说道:“他们哭过之后,日子还得继续过,没了顶梁柱,一个女人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唉,这日子,苦不堪言。”

    “长老……”静默良久的余青青突然说道,“弟子知错了,弟子愿意学习傀儡之术!”

    闵珍也说道:“弟子也愿意学。”

    祝致远点点头,目的达到了,便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说过激的话。

    她们虽然从小就在修仙宗门长大,不食人间烟火,但终究是善良的。

    三人在云端继续看着下方的场景。

    哭过之后,阿莲终于拿起了饭碗进食,两位老人代替了阿莲的工作,继续给儿子烧些纸吃食。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子闯入了院子里。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嚷嚷:“大嫂,大嫂,大,咦……你们怎么也在?”

    见到这个男子,老公公脸上涌上怒容:“银生,怎的又来问你大嫂要钱?!”

    老人这么说,想来这个叫银生的年轻人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面对老父亲的愤怒,银生却不害怕,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不是手头紧嘛。”

    他看向阿莲,说道:“大嫂我跟你讲,今早我遇见一个算命先生,他好心帮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天手气特别好,你且借我20两银子,等下我去翻了本再还给你。”

    阿莲沉默,没有回答。

    老公公怒气更甚,指着银生的鼻子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这是你哥用命换来的钱,亏你也有这个面皮,问你大嫂要。”

    银生脸色一变:“你别指着我!让开!”

    随后他一把就将老人推开了一边,差点把老人推倒在地。

    老婆婆哭喊道:“银生你干什么!他可是你爹啊!”

    “哼,老东西。”银生不理睬他们,径直走向了火盆,用脚踢了踢那些纸馒头、纸鸡腿。

    “大嫂,这些东西烧了也没用,都是些破落物件。你听我的,把钱给我,等我翻了本,去买金柳纸钱来。嘿,那才是好东西咧,烧给我哥,保证他在那边大富大贵。”

    阿莲继续沉默着。

    “畜生!畜生!你敢再去赌,我今天就打死你!”老公公依旧在骂着。

    银生充耳不闻,“大嫂,昨天仙师送来的钱,你都放在房里头了吧,我自己去取了,就拿20两,说话算话。”

    说着他就进了屋子。

    余青青急声说道:“长老?让弟子下去吧!”

    “稍安勿躁。”祝致远阻止了她。

    只见那银生进了屋,动静不小地翻找了半天,然后怒气冲冲地出来,开口就质问:“银子呢?你藏哪去了?”

    阿莲继续沉默。

    “你把银子埋起来了?”银生说着,看向院子中的农具,只见锄头和铁锹上不但没有新土,反而生了锈,已然是有一段时日没有用过了。

    不是埋起来,又能放哪里?

    银生视线在屋里扫视,随后他又翻找了厨房和两间侧房,把院子都找了一遍,依然毫无所得。

    银生的脸色已经十分阴沉,“大嫂?这钱你到底藏在哪里?”

    阿莲继续沉默不言。

    银生的目光又在屋里扫视,这些都找过了,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找,他视线停留在黑木棺椁之上。

    想到此处,他立马上前,两手推住了棺盖,竟是想把棺材打开。

    “你住手!!”一直保持静默的阿莲终于坐不住了,霍地上前,死命拉着银生。

    “我打死你这个畜生!”老公公抄起扫把就冲银生面上打来。

    “长老!”余青青脸色已经十分焦急。

    祝致远点点头,“不要杀人。”

    算是允许了。

    此时银生被一扫把打中面庞,表情瞬间狰狞扭曲起来。

    “老东西,你敢打我?!”他毕竟年轻力壮,一把就将武器夺了过来,紧接着就把老公公踢翻在地,抡圆扫把往老公公头上砸去。

    “你他吗的敢打我!老不死的东西!”

    “打啊!”

    “打啊!”

    “敢打我!把钱给死人也不给我!老东西!”

    银生手中的扫把,一下又一下打在自己父亲的身上,抡一下骂一声。

    阿莲和老婆婆想拉着他,却拉不动,小孩童狗儿在一旁被吓得哇哇大哭。

    阿莲惊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把钱给你!”

    银生这才停顿下来,转头看向阿莲,刚想说什么,却不料阿莲一把拿住扫把,竟是想要抢夺。

    银生毕竟壮年男性,拿住的扫把手如铁钳一般,阿莲拼尽全力也抢夺不下。

    但她却不放手,紧紧拽着,不让他再打人。

    “你放手!”银生抬起一脚,就要往阿莲肚子踢去。

    这一脚要是踢实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碧绿的光芒骤然闪现,一个穿着银色鳞片胸甲,气质英武的女子出现在阿莲身前。

    只见她手一按,就把银生踢出的脚挡住,另一只手抬起,重重一个耳光打在银生脸上。

    余青青可是修仙者,一个耳光下去,直接把银生右边的大牙都打掉了几颗。

    银生整个人晕头转向,没缓过神来,胸前又挨了一记重踢,飞了起来,落地后滚了好几圈。

    “银生!!!”老婆婆惊叫一声,立马扑了过去。

    银生此时已经昏迷,任凭怎么叫都不醒,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谁料,老婆婆竟是对余青青怒目而视:“你为什么要打我的银生!!怎么下得去那么重的手!”

    “银生!!银生!!!”

    喊着喊着,老婆婆居然呜呜地痛哭起来。

    余青青一愣,隐约间明白了那句“慈母多败儿”是什么意思了。

    她没有搭理老婆婆,而是看向身后的阿莲,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阿莲呆呆地看着余青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扑通就跪下了,还要磕几个头。可她有孕在身,如何能磕头,余青青立刻扶住了她。

    余青青飞回到云端时,脸色沉重了几分。

    此前她认为,只要派弟子亲自去送抚恤银两,就可以震慑宵小。

    然而事实告诉她,这种手段,震慑得了外人,震慑不了各路亲朋。保得住一时也保不住一世。

    教训了银生,余青青心中反而更加难过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以后银生确实不敢来硬的,但若是他求老婆婆向阿莲讨要呢。

    届时她余青青又当如何?能如何?

    “长老,我们回山吧,弟子现在就想学习傀儡之术。”

    ……

    “魏师兄,乌师姐,你们叫我回来是有什么事?”

    银月峰大殿中,小师弟祝风杨跨步进来,对师兄师姐询问道。

    他本来是被安排和祝风华分头清除毒雾的,但事情还没办完,就被一封飞剑传书给召回来了。

    乌婉如笑道:“有了点新变故,小师弟你且坐一会儿,喝口茶水。”

    看着师兄师姐脸上轻松的表情,祝风杨便知不是什么坏事情,安心坐下了。

    只听得魏均说道:“我们都误会了师父,低估了厉大知啊。”

    “哦?”祝风杨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眉毛一挑,“莫不是那个厉大知很厉害不成?我瞧着也不如何。”

    他想起四师兄所说的,如果不是为了活捉,三息之内就能让他人头落地。

    虽然这有三年前厉大知被魔道阴荒山寨偷袭,主战傀儡损毁的缘故,但祝风杨依旧看他不上。

    最让他看不上的还不是战力,而是潜力,厉大知快四十的人了,修为不过是筑基中期。

    而祝风杨十二岁便筑基,今年十五岁已经摸到突破瓶颈,用不了多久便会突破到筑基中期,可谓年少有为,心高气傲。

    “呵呵,说的倒不是战斗实力,论起这个,哪能和师弟比……”

    魏均素知祝风杨的脾性,笑着夸了他一句,随后将厉大知制造的傀儡能大幅度推进工程的事讲了一遍。

    祝风杨听完之后,不以为然地说道:“哦,那他还真有些用处。”

    魏均道:“有厉大知的傀儡相助,只要石匠够多,登山阶梯很快就能建好,石匠已经有弟子去招了,但不知为何,发了飞剑传书却不见回信。

    “所以只得叫你回来,去附近县镇招聘泥瓦木漆这类匠工,如此,山门其他的楼阁院落的建造也可提上日程。”

    祝风杨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即刻动身。”

    “不急。”乌婉如笑道:“还有一事。”

    “师姐请说。”

    “小师弟你此番前去,五日之后再回来,期间去找找那个派出去的弟子,回来路上,绕远一些,从青叶镇那边取道。”

    祝风杨沉吟,目光闪动几下,“五日后,青叶镇的民夫队伍应该刚刚回到,楚师姐派去护送的人应当就从那里返程。”

    魏均有些惊讶:“小师弟竟是记得这些琐碎小事。”

    祝风杨说道:“大小与否都是门内的要事。”

    “师弟既然记得,那我就长话短说。”

    乌婉如说道:“这些人是你楚师姐派去的,那名去招石匠的弟子也是。此人久久不回,想来是欺负你楚师姐年少天真,所以怠慢,这样的人也不知多少,我们想让师弟此番前去敲打敲打。”

    “我明白了。”祝风杨点头。

    喝完茶,又在师兄师姐这里,取得招聘泥瓦木漆匠工的报酬信息后,祝风杨领命而去。

    看着祝风杨驾驭遁光腾空而起的背影,乌婉如感叹道:“说起来,小师弟还比楚师妹小上两岁。”

    但他们几个都知道,祝风杨小小年纪便做事沉稳,心思缜密,把事情交给他去做,让人放心。

    而楚思雨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不能怪她,她七岁还是凡人之时,便入门拜师,一直在师兄师姐们的爱护下长大,一路顺风顺水,未曾经历雨雪风霜。

    除了她,其他弟子都是修炼到筑基才拜师,筑基何其之难,楚思雨恐怕都无法想象。

    金虹谷本宗加上各个分舵,修士近4万人,但筑基期以上修士却一千人都不到。

    想要从中脱颖而出,突破筑基境界,心性、意志、天资、机缘缺一不可。

    而且金虹谷中,还存在严重的内斗和潜规则,空有天赋,没有头脑也是寸步难行,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如今他们虽然被排挤打压,但楚思雨也就受些气罢了,还能得周全。对于她个人而言,算不得遭逢大难。

    魏均叹气道:“便是在师父门下,才能见到楚师妹这般的可人。想想当年你我还未筑基时,目之所及,皆是面目可憎之徒。日夜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对比今日,简直恍若隔世。”

    乌婉如轻笑道:“师兄觉得他们面目可憎,或许他们也是这般看待我等。”

    “或许吧。”魏均道:“筑基之后,再与那些炼气弟子相处,只能见到他们个个笑脸相迎,言语当中极尽善意,久而久之,又不觉他们如何不好了。”

    “总是会变的。”乌婉如似是想起了什么:“说起变化,师兄可曾记得曾经的‘黑白手’罗啸?”

    魏均说道:“自是记得,印象深刻!此人当初害死了一名外门弟子,却设计逃脱罪责。为了突破的丹药,将自己的青梅竹马送与筑基执事,可谓恶名昭著。后来调去了白河分舵,也不知在那边做了什么事。”

    乌婉如道:“正魔大战之时,我曾遇见过他,与他同一队率领弟子执行任务。”

    “此人也筑基了?”魏均错愕了一下,很快就释然了:“也对,他这种人,为求上进不择手段,固然可恶,却也能成事。”

    “师兄可知,他筑基之后,变成了什么样?”

    “你且说来。”

    乌婉如神色变得复杂,“若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敢相信。在那次任务中,他为救一名外门弟子,挡下两名筑基魔修合力一击,受了不轻的伤。”

    魏均问:“那名炼气弟子背后颇有权势吧?”

    “我当时也这么想,可是事后问起,却发现那名弟子只是普通弟子,没有什么后台。

    “而类似的事,罗啸师兄已经做过多回。他筑基之后,不知为何性情大变,常常行好事,助人为乐,还替底层弟子出头伸冤,在白河分舵小有名声。

    “曾经他被白河分舵的欧师叔看中,收入门下,但因为帮一名炼气弟子伸冤,得罪了欧师叔,被扫地出门。

    “我们帮他疗伤时,还发现他身上有一道严重的伤口,其中含有尸毒,那尸毒已经侵入他的体内,难以根除,不出二十年,他的生机将逐渐断绝,死于非命。”

    魏均皱眉道:“是因为中了尸毒,命不久矣,才醒悟过来,想要做好人行好事,以求留得身后名吗?”

    乌婉如道:“这才是最不可思议之处,我向白河分舵之人打听,才知这尸毒也是为了救人所受,被救之人也只是普通弟子。”

    这句话说完,他们两个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魏均问出一句:“他这是为何?”

    乌婉如没有作答,低头整理手上的账本,不多时她把账本递给魏均。

    “师兄请看,聘请石匠每人30两,兑换灵石大概……”

    他们又开始忙碌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