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命运的恶意
父亲的工作又出了点变故,他的师弟决定暂时放弃自行车生产与销售的活计。
丁老板觉得,自行车产业被逐渐淘汰是一股大势,他们这些人捆在一起虽然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却也不能逆大势而动。
丁老板给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工人都预支了一个月工资,叫工人们回家等他的消息。
如果他能侥幸找到新的出路,他一定回来带着师兄弟们接着干。
大家都给丁老板加油鼓劲,希望他能够不要气馁、再创辉煌。
等丁老板启程之后,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乐观。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丁老板是见势头不妙,主动急流勇退,再也不会回来带着他们一起干了。
可是,丁老板是在厂子不行之后,主动回来带着他们又干了一年多的救星。
即便是这一次要放弃了,也给他们每个人多发了一个月的工钱。
就算丁老板这一次回不来了,他们在良心上也不可能说丁老板任何一句坏话。
只有我的父亲,不仅没有说他师弟哪怕一个不字,还坚信他的师弟一定会回来带着他们一起干。
而这件事对我家最直观的影响就是,父亲希望我能在外婆家待到开学再回家。
而他自己,也要在四十岁时重新回到我爷爷奶奶家啃老。
哦,当时还没有“啃老”这个说法。
我奶奶把她的儿子们回家吃她的饭,归纳为三个字——“吃老家”。
父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原本不肯回奶奶那里吃老家。
只不过,贫穷的人没有资格强调尊严。
为了省钱,他不得不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条件。
只是,每当我奶奶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哪个儿子回家,我也不能让他自己带着锅回来啊。
父亲在这时就会羞红了脸颊,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他十六岁便出门赚钱,一连十几年都是给家里交钱,直到自己成家才终止。
他实在有些接受不了,自己当爹了之后,还会需要回家吃老家。
好在,陪他一起吃老家的,还有他的二哥。
我的二伯是一个钳工,他下岗前在电视机工厂工作。
他们厂生产的熊猫电视机,创下过多个国内第一。
遗憾的是,任何单位效益不好,面临减产停产时,最先裁撤的都是维保人员。
厂里给出的理由是,钳工技术高强,出外找活的生存能力更强。
实际上,只不过是搞人事工作的人不熟悉生产情况,总是觉得维保工作闲着的时候比干活的时候更多。
用他们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人浮于事。
天晓得,如果一个企业,它的维保组工人天天忙得脚不点地,那生产效率会低下到何等可怕的地步。
当然,每个人身处的位置不同,导致他们看问题的角度肯定也不一样。
作为企业的经营者,多半是上过管理课的。
“向管理要效益”这种洗脑的话,他们听得多了,自然也就奉为金科玉律。
维保组闲着,那自然就是人手太富裕。
裁掉维保组之后,机器经常坏,维修不过来怎么办?
给每台机器绑定操作员,坏了就是操作员维护不到位。
以前虽然经常需要义务加班,
因为工厂的福利待遇更好,工人每个月都能拿到预期数字的工资,从来没有人觉得哪里不正常。
二伯对此的看法是:越改越凉。
这句话不是他的原创,是他在工人文化宫看话剧表演时学来的。
随后,便成为了回来吃老家的一员。
我想,这或许就是命运的恶意。
却又让他们在人到中年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力度改革。
如今回过头去看看,我便明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担当与责任,能够与世隔绝一般按部就班长大成家,简直是一种极端的幸运。
而我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时,对这些自然一无所知。
我对于96年夏天的印象只有,归期推迟以后,让我把田螺吃了个酸爽。
这玩意在外婆家后面的山上以及门前的河里有的是,纯野生,抓不完。
就是劳动外婆天天炒田螺,有点过意不去。
后来是我的姨们轮流上阵,才让家里这四个半大小子吃得心满意足。
在这期间,我三姨忽然萌发了一个念头。
她在某一个下午开悟,连夜借了电话联系在山脚下出租军大衣的三姨夫。
两个人说了很久,久到电话费在三姨看来达到了一个离谱的数字。
但她不觉得自己当了冤大头,还觉得这个钱花得特别值。
前文说起过,三姨两口子在海津这边批发了一些服装,带回老家这边卖。
这个想法和创意其实很棒,换做之前或之后几年,都肯定会赚钱。
只是他们的运气不算好,下手的时机把握得有些不凑巧。
大部分人家手里没有钱,有点钱的人家,也多半需要精打细算过日子。
普通民众手里没有钱,粮食还经常涨价,大家自然就对穿衣服没有过多的追求。
也许做大生意的服装大亨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但做小买卖的摊贩们,绝不可能指望一个月来买一两件衣服的人活下去。
三姨迅速转变了经营理念,瞄准了已经大热一段时间的旅游业。
如今,因为在外婆家炒田螺,三姨又仿佛抓了新的商机。
用如今时髦的话说,就叫做“get到了新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