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天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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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回首萧瑟,波心冷月

    入夜,姑苏妙丢了笔,站在屋子里,从西边走到了东边,手扬起了又落下,桌子上一片狼藉,话本上空空如也,他很久未曾动笔了。

    陆羽跟着他们一群人去外面,说是去看看热闹,姑苏妙知道他们是去杀人,可是他并没有管,因为他知道他们杀的是恶人,是无恶不作的坏人,但是姑苏妙一颗心高悬着,不是为了别人,单单是为了一水依,他想着徒弟对他说的话,又想到一水依流着泪水的脸颊对他的真情流露,他就愁绪百结。

    诚然,姑苏妙爱着这个女人,他内心深处不愿意离开她,可是却往往下不了决心,他记得灰剑客最后说的话,这成了他最不能释怀的回忆。

    “难道我真地要辜负她么?”姑苏妙扪心自问,脚下踏着星宿移方步,却好似陷入困局的执棋手,举棋不定,他想到了那两柱香,想到了自己过往几十年的岁月,最后想到了自己被斩断的剑,他复长叹摇头问道:

    “莫非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么?难道我并非剑侠那样的果断吗?”

    姑苏妙推开了窗户,寒星点点缀在天上,他莫名地想到,星海池看到的那片天空,与这里的并无二样,自己在天星湖边上时,也曾看到过这些星宿,据说当年星海池的始祖介狂居士便是昼夜交替之间,领悟天上星月的奥妙,一窍通而诸窍皆通,一举功成,心灵神至,创立了太上经卷,被星海池历代掌门奉为圭臬,为不可轻传的至宝。

    姑苏妙打开门,迈步走了出去,冷风便阵阵吹来,惊地他头脑为之一震,自言自语道:

    我这是怎么了,以前练武时的机敏到哪里去了,我如此迟疑不定,岂不是叫他人看了笑话,可是……我……

    姑苏妙十条经脉齐齐运转,长啸一声,飞身跃到房顶上,这时真气沸腾,冲撞着第十一条经脉,他盘着腿,咬紧牙关,热气腾腾,从他头上冒出,飘然升空,他默念天星诀:

    无静无动,是以星转心动,引其精华,先入四肢,缠缠而动,是所以汇去诸脉,晓民生,通悟天星秘法,所谓……

    姑苏妙越念,热气越多,脑后的热汗一道道地落下,真气吹得他衣袍飞涨,经脉暴出,而不下片刻,他渐渐地身体停息,真气又平静下来。

    又失败了,这是第三次了。

    姑苏妙不免感到一些无奈,虽则他知道这天星诀从第十条经脉开始,就是一脉一重天,冲脉难如登天,一脉便是一道大关,自己年未满三十,已是十脉高手,在星海池历史上,也算是百年难见的奇才。

    纵是如此,面对宛如天堑的第十一脉,姑苏妙只是深深的无力,他知道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内力功夫不到位,也是因为自己的心境这些年也出了大问题,他望着浩渺的天空,站起了身,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坐在屋顶上,也看着天空,似乎在发呆。

    姑苏妙凝神看去,发现是水依,只见她穿着红衣,瘦弱的身躯被月光照耀,光华环绕着她,美得让姑苏妙痴痴地看着,慢慢地走近。

    离她尚有几丈时,便听她戚戚地说:

    “爹爹,女儿好想你啊,你现在过的好吗?你想不想女儿呢?反正我好想你,想你给我买的新衣服,想你给我教武功,想跟你坐在黑神涯上,看星星月亮,喝喝茶,吃吃小零食,那也是极好的……”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带着些哭意,令人不胜唏嘘。

    姑苏妙自然是知道的,一天来在几年前死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满脸黑芒,眼球突出,死相着实恐怖,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姑苏妙不敢去想一水依是如何度过那些时光的,他更是立着,静静地望着一水依的背影。

    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女儿,一个没有了教主的宗门,全靠她一个小姑娘撑起来,这其中的苦楚,外人全不晓得,她一个人熬到如今,才使魔教有了些威名,不致为旁人欺辱,姑娘那瘦弱的肩膀,扛着太多太多的压力与期翼。

    一水依抹着眼泪,又道:

    “爹爹,我终于找到了妙哥哥,这次我决不会让他跑走了,哼哼,我才不会允许他偷偷溜走呢!女儿你的终生幸福还寄托在他身上呢!他收了一个徒弟,天赋着实难以叫人望其项背,若是入了我魔教,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嘻嘻,乖女儿打的算盘还算好吧!”

    姑苏妙猛然一惊,他便是想到,自己一个人流落江湖,本已是沉暮之废人,可是自己也要连累羽儿吗?他天资既高,以后的成就绝对远在我之上,可是他跟着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与那些大门大派的弟子相比,羽儿缺少的不止是时间,还有一个靠山!

    姑苏妙进而想到,他若是连累了羽儿,不就成了江湖的罪人,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好苗子,他孤身一人,死在了江湖上,死了便死了,可是羽儿怎么办?叫他再无依无靠,没了亲人又失去了师父,他一个少年如何好好地长大呢?

    月高升,姑苏妙悄悄地退开了,一水依望着姑苏妙离开的方向,不言不语。

    陆羽这几天,越看师父越觉得不对劲,有时还以为师父会拋下自己,一个人跑路,但是某天练完了剑法,陆羽刚刚收了秋风,姑苏妙却发声道:

    “徒儿,秋风的确是把好剑,听你说是寒老爷子打造的?”

    陆羽点头称是,拂着秋风,道:“那是一位真正的铸剑大师,凡他打造的剑无一不是天下利器,只可惜这把秋风还未完工,就被我带了出来,寒老爷子再也不能看到这把剑了!”

    一水依靠在窗户边上,却道:“黑神涯上倒是有一个厉害的铸剑师,若是由他打造,未必不能使秋风再上一层楼,成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剑!”

    “水依说的可是当年远赴昆仑求学的董不知,据说他的铸剑功夫已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之他的师父真剑道人还要精练三分,如果他真愿意出手的话,羽儿的秋风就可以真正问世了!”姑苏妙兴奋道。

    “他怎么会不同意,我可是他的教主,我说一,他不敢说二!不过嘛……”一水依说着,看向了陆羽。

    “羽儿,你愿不愿意把秋风给他锻造呢?你若是不同意的话,就作罢吧。”一水依问道。

    陆羽抬着秋风,凑近了耳朵,仿佛听到了他在嘶叫,好像要挣脱牢笼,痛痛快快地饮血,剑斩敌之首级,陆羽伸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登时剑声铮鸣,宛若猛兽咆哮。陆羽抬起头,道:

    “我同意!”

    有时候,当人们要离去一个地方时,即使那个地方再怎么破烂,也会使人想起美好的记忆,陆羽背着秋风,看着那条巷子,竟有些莫名的难舍,他又看着一片片砖瓦,一处处污垢,以及那座小地不能再小的破屋子,终于是挥了挥手,向这一切告辞。

    姑苏妙知道自己徒弟的心绪,低下身对他说:

    “人每时每刻不在告别,有时告别童年,有时告别难堪,有时告别生兮住兮的地方,但人总要离开的,徒儿,你的未来还有很多的精妙与不同寻常,那时你就不能想着告别,而是珍惜!”

    陆羽看着师父的眼睛,点了点头,一水依在一边听着,嘴边露出笑容。

    一众人走到了大路上,拉着数辆马车,车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粮食,姑苏妙对陆羽解释道:“这些都是静剑莫二先生采集来的粮食,给的是市场价!”

    不过陆羽后来才知道,这些粮食不是从百姓那里采集来的,而是神教的几个轻功绝佳之人,越到皇宫里面,从皇家粮库里偷出来的,一次一点,日积月累,也是十分可观,而恰恰好使那些肉食者没有察觉,莫二笑着对后来的陆羽说:“所谓肉食者鄙,便是一点都没有说错,哦,当然没有说小羽子。”旁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一行人往东走着,还没有出关中的时候,碰到了一支军队,大约数百人,他们看着陆羽一行人,皆拿着刀剑,看穿着似乎不是凡俗之人,估计是江湖上的侠客浪徒,也并没有多生事端,偏着路错过了,陆羽手边还拿着秋风的剑柄,见他们走了,松了口气,放了手。

    赵三招看着军队的末捎,道:“军纪严明,与那些搜刮百姓的士兵全然不一样,再加上东郭县外的军阵操练,这木帝果然有几把刷子,隐然已有霸主之色。”

    莫二道:“近来军队调动频繁,便连镇守关边的军队都调了回去,看样子,关中不久又要大起战事,还好咱们走了,也不用再考虑这些了。”

    陆羽叹着气,跟着师父继续走着,一路上的士兵却越来越少了,土匪山贼倒多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往往骑着快马,三两人一起,拿着砍刀到处劫掠,只是刀起刀落之间,委实寻常,在一行人眼里,就好像小儿玩弄一般,不值一提。

    日头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陆羽便听到马蹄声阵阵,他天星诀自练以来,进速飞快,耳力更是今非昔比,顺着风,陆羽便依稀听到马贼高叫的赶路声音。

    姑苏妙对陆羽摇着头,道:“他们不是朝我们来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附近应该有个村庄,他们便是要去那里劫掠。”他说这话时,却看着陆羽。

    陆羽坚定地道:“师父,我不能见死不救,就让徒儿去把他们结果了吧!”

    姑苏妙笑着点头,道:“不过,我要跟着你一起去。”

    哪知道一水依摆着手,道:“咱们一起去得了,反正路途已近,也不缺这点时间。”

    一群人顺着马蹄声奔了过去,到了山坡边,他们立在边上往下望,就看到三个汉子堵在村子门口,一个汉子高声叫道:

    “村子里面有没有活人,有的话出来一下!”良久都没有声音发出,村子里静的可怕。

    “老二,点起火把,把这个村子点了!”

    另一个汉子刚刚抽出火把,那村子里就走出一个老者,道:“各位大侠有何贵干,每年的供奉咱们都是按时交的啊!”

    “今年不一样了,战事吃紧,要加价了!”汉子嘶哑道。

    “各位大侠,那些供奉都是我们嘴边省下来的,再多就没有了,再多就要饿死人了!”老者哭喊着。

    “老东西,还敢顶嘴?”那汉子抬着刀,就要砍落,一道风声袭来,刀上中了一击,震地刀脱手掉到了地上。

    “谁?”三个汉子齐齐转了马头,就看到一个少年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来,手上秋风闪着寒光。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小毛孩,你家里人呢?”任他怎么也不相信刚才是陆羽出手所致,这下里四处张望,还在看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隐在暗处,看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发现,陆羽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陆羽问道。

    “哈哈,你没听这个老家伙说的吗?我们是大侠,你快滚吧,你娘的奶我还留了点给你勒!”

    骤然听到那样的话,陆羽眼中狠光浮动,手上一扬,秋风便似斩落叶一般,疾刺了过去,一出手便是“动”字诀中的绝杀之术,欺身压上,剑风呼啸地吹向三个汉子。

    只见那剑影飘忽,一瞬到了身旁,大刀刚被抬起来,便听地“铛铛”两声响,刀身断成两截,飞溅了出去。

    马贼哪里见过这样的剑法,立时吓得不知所措,纷纷猜测着陆羽是哪个大门大派的弟子,更是一点也不敢还击,那口出狂言的汉子,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跪在陆羽面前,道: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我被灰沙迷了眼,认不得小爷的模样,我……小的我自掌嘴。”他说完,就对着自己的嘴,狠狠地抽着,用力之大,嘴角溢出鲜血,一片模糊,还眼巴巴地看着陆羽,企图得到陆羽的原谅。

    陆羽沉着脸,看不清样子,手上秋风化作一道虚影飞出飞回,余的两个汉子头颅登时飞了起来,滚落在那掌嘴的汉子身边。

    “啊哟,饶命啊,大爷,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好几个孩子啊……”他见陆羽也不动,偷偷地把地上的最后一把大刀握在手里,对着陆羽的脑袋,拼命地砍去。

    “啊啊啊,你给老子死啊!”

    陆羽反手一剑挡去,身影一换,顺着汉子的大刀移动,剑尖划过他的手腕,胳膊,胸膛,颈子,最后点在他的双腿之上,收了剑立在原地,那汉子面露异色,身上几处地方便喷溅着鲜血,丢了刀,捂着颈子,倒在地上,抽搐着死去。

    那老者吓的说不出话,陆羽对着他抱了抱拳,沿着山坡上去了,姑苏妙摸着陆羽的脑袋,师徒两又回到了众人之中。

    “咦,莫大叔呢?”陆羽突然发现莫二不见了。

    一水依在一边道:“莫二去找马贼的老巢了,如果不斩尽杀绝,恐怕他们还会来报复这些无辜的人。”

    到了晚上,众人在路边休息着,莫二从夜色中显现出来,袖子上滴着血水,他看到众人的表情,扬着袖子,道:

    “他们人太多了,我免不了沾上点血,不过你们放心,都是他们的血。”

    一水依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会功夫的?”

    问到这里,莫二也显出奇异的脸色,道:

    “我一路打了进去,一路上,并没有见到会武功的贼寇,可是到了大堂上,那大当家的,与我交手之时,却隐隐带有某门某派的痕迹,可是他学的不深,似是而非,我观察了许久,也不知道师出何源,于是占了先机,将他斩了。”

    “那武功大概是什么样的?”姑苏妙问道。

    莫二站在人群中间,照着火堆,想了一会儿,先是左脚半歪着,右肩微沉,双手呈掌势,由上向下击去。掌风激烈,劈地火堆闪跳。

    “这是……”姑苏妙冥思苦想,半响摇着头,却只能说不认识,众人也都摇头,并不认识这是哪个门派的功法。

    “也许是个不入流的门派罢。”一水依做了一个定论。

    他们继续走着,天气便越来越变地好起来,一路上的士兵却都换了个模样,不过陆羽一行人却越走越偏僻,绕到了大山里面,树上新抽的嫩芽,格外的清新,与关中显然是另一番景象,陆羽有时也能看到树林间有人闪过,对着一水依示意,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就快到了!”一水依欢快地说。

    陆羽抬头看去,一座又高又黑的大山立在面前,山顶覆盖着片片白云,可以看到座座阁楼交错分布着,屋顶的琉璃遥远而亮丽,一道长长的钩索从山顶直落到山脚下,近了才发现,那钩索由根根胳膊一般粗的铁链绞到一块,风吹过,动也不动一下。

    “呵呵,叫你们见识一下,我打造而成的天索,包管你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李素云得意地对陆羽说道。

    那铁链末端连着一个铁箱子,众人纷纷站了进去,也不觉得拥挤,就见李素云拉着机关,箱子就在铁链上动了起来,沿着铁链向上移动,速度不快,但十分稳健。

    “这就是天索吗?真是神奇!”陆羽趴在箱子边上,向外望着,但见树木丛立,如根根倒刺长在地上,飞鸟甚至在他身边鸣叫着,还想要啄陆羽的耳朵,陆羽高兴地去拍打它,小鸟儿叽叽喳喳叫着,玩了好一会儿,也许觉得没意思,就身子一转,飞走了。

    陆羽刚想去把鸟儿打落,在手上好好把玩,却又住了手,他自思道:

    我又有什么资格夺走别人的自由呢?

    怅然一笑,陆羽又看向了天空,望不到尽头,他从没有觉得天空这么大,大到好像反过来装着整个世界,装着所有的一切,也装着陆羽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