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白星野见三头花鹿于溪边饮水，风姿恬静。几声猿啸伴着微风飘至，似嗅到一股泥土芬芳。暖阳当空，白星野感到周身舒畅，此番美景激得心头一荡，顿了顿，悦道：“老臣正瞧见三只花鹿在溪边饮水。”

    皇帝仍是背向白星野，点头道：“这溪水河川，总会聚集起鹿、马或野兽，母兽先教给后代之事，便是何处寻得水源。但水源虽好找，却也容易引来身故之祸。那些豺狼虎豹便守着这水源，捕猎这些草食之兽。”说话间，本来悠闲饮水的花鹿一下跃起，钻入林中，同时，一头苍豹射入林中，追击而去。

    皇帝转身，脸上似有得色，笑道：“朕这说话间，正来了！你看这些走兽，不管是食草的、食肉的，生下来第一要务，就被教会寻找水源。草食之兽，还要被教会躲避凶狠猛兽，避免被吃。饮水辨源，食草啖肉，你追我逃，生生不息，这便是世间飞鸟走兽第一性——趋利避害。趋的是求生之利，避的是枉死之害。”皇帝言语间伸出两指，悠悠续道：“生生不息之间，鹿被豹吃，虎又驱豹，弱肉者被强食，弱者恒弱，强者愈强。众者抱团，强者竞强。羊群领头羊，狼群逐头狼，猴群竞猴王，狮群争狮王，好胜斗狠。无不从第一性中演化第二性——畏强辱弱。所以你看这世间飞鸟走兽，永生永世逃不出‘趋利避害，畏强辱弱’八字。”

    话语停顿，皇帝望向白星野。听得“趋利避害，畏强辱弱”这八字，白星野已了然皇帝续言，忙俯首道：“陛下昨日第一问，臣已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皇帝不以为意，续道：“这八字，也正是人与兽相通之处。人间也似这林间，蠢蠢欲动，争斗不断，战戈不止。要这林间肃静，人间大统，万众臣服，天下归心。便是用这八字，如人对兽，朕对诸国。

    使利之，奸佞臣党，背约忘义。

    使害之，睿智谋士，闭目塞听。

    使畏之，怯懦国君，胆裂魂飞。

    使辱之，刚直豪杰，失信失民。

    这里便有着第二问的答案。”白星野暗忖，这八字确是人与兽共通之处不错，可如何解得第二问。这道理好比日月运行，五季流转，本就是人间不言而喻之理，显而易见之道。又如何用日月运行收获盈车嘉穗，以五季流转预见帝国兴衰。皇帝口谕这八字实在是大略之道，从中绝无可能窥探答案。白星野思量后，仍持俯首之态，聆听天音。

    好在皇帝也未有问询之意，直道：“朕意在此间，造设书院，各国质子，天下士子，迎入书院。并立军营，杀阵训备。让质子士子们看这万京盛景，目睹天威，崇尊移志。听这阵阵军喝，杀声四起，惧怯哀伤。如蜜糖，如砒霜，时时给养，处处灌输，削其志向，夺其抱负，假以时日，质子归国，登上大宝，士子入朝，出阵拜相，也必是仰人鼻息之辈。定国之强盛繁华，势必流传他国坊间。届时，不论其君其臣，其官其民，或是偏信谄佞，或是陡然反戈，我定国大军杀至，君恐民惧，片刻即可瓦解战意。此策不计一城一池更迭，不算一地一方交换。是用兽之习，人之性，经年累月收服天下人心。

    此策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功，也非一世，二世，三世之劳。此策一开，便是世世代代穷尽而从，天下一时离心，此策一刻不废。”

    忽而当阳云蔽，一阵凉风陡然劲起，拂面而至。白星野闻言心惊，原来这第二问乃是皇帝已决断攻心之法。我定国年年征战，听闻偏隅之地已有鼎沸民怨。此法不失为休养止戈时，竞逐天下良策。第二问如此解答，那，第三问……第三问，原来如此，已然明了为何说与我听。遂道：“老臣愿为陛下分忧，为定国解急，不刻将家产变卖，筹措银两捐与国库，好好造办这书院，以馈天策。”

    皇帝听闻白星野如此表态，心赞自己选对办事之人，笑道：“好，这书院朕早已属意交与你办，你既是愿为国解急，忠心可鉴，朕答应你，这造办所需银耗，国库与你共担。至于书院落成，山长一责，你也定能担当。”

    白星野诧道：“陛下，这山长兼具教化领读之责，臣素来不喜笔墨，难做文章。如此重担，老臣失职事小，误了陛下，失策事大……”皇帝眼含笑意，摆手道：“教育学子们的事，你不必忙着考量，那些琐碎都交与我定国名家大儒。许你山长，有更要紧之事，朕将隐秘关节教与你。

    “其一，定国世子才俊亦要入这书院。他国士子，不做门槛。定国才俊，精选良才，与他国诸子，较量长短，只许胜利，天下士子便知他国才情智慧皆不敌定国，此是打压。

    “其二，凡从军经历者，不录，凡从军志向者，不录，凡书院卒业者，可在定国入仕却不可入伍，以防官、军勾连。近侧军营，名是佑卫，实则演武，军姿肃杀，教得士子们明白天军不日便可荡平八方，此是恫吓。

    “其三，同国同乡者，不住一舍，不读一班。同一见地，赞定国才俊，贬诸国诸子，颂同国位卑者，斥同国位尊者。使卑者骄，尊者妒，嫌隙一出，士子们更易为我定国所用。此是分化。

    “其四，既是收服人心之策，书院不冠以官学，而以你名义坐实私学，隐秘关节更易行事。除各国质子，书院余众不受管束，皆可无碍出入。这万京盛世之色，帝都万众之象，自会让士子们敬仰。动摇之时，便可交由说客。此是拉拢。

    “而你将被革去朝中官职，以平民百姓名义造办书院，书院将来传与你后代，照应此策功成。朕也会在宾天时，将此策微末枝节交代储君，以保此策累世而兴——这便是解了朕最后一问。此策就称‘天训之策’，绵延朕的意志，造福定国万世，永保定国大统。”

    白星野听得书院卒业不可入伍时，担心后世子孙如若与这书院纠葛，怎好官升坦途，又听得更要被去职，落得白丁，顿感七魂震荡。颤道：“陛下交代臣之事，老臣必定竭尽全力，膝下子孙也定当以陛下‘天训之策’为纲。此策为定国正道，老臣为国力举正道，乃是份内之劳，绵薄之力，老臣虽愚钝，但助力国之大事后，不畏辛劳，尚有余力，望陛下周知。”

    “不必担忧了，官职虽去，爵位罔替。朕择日降诏，骁勇侯一爵，袭位不降等，永世承袭。以消你心头忧虑。”皇帝稍有愠色道。

    “陛下圣裁。”白星野见烦心事已了，便赶紧谢恩，以免触怒天威。思虑间，竟一下通晓这两日诸般事由。如天训之策成行，这山长一责兹事体大，如若卷入立储之争，难免动摇此策根基。皇帝初见便问起我立储之事，乃是试探。再许我山长，邀我捐赠，并许爵位世袭，更是将我与天训之策捆绑更甚。白星野思绪渐渐明朗，浓雾遮蔽的真山，已然显露。白星野想罢，见皇帝仍在如细针密线，分说要紧之处，便强记心里，并依照皇帝训示，择日将今日交代之事以密奏呈递。

    白星野边记边思，想起一事，奏明皇帝道：“请陛下为书院赐名！”皇帝闻言，面露神驰之色，背身眺望，目光游远。白星野循着目光望去，见遥远崖壁上，云间洒下一束阳光，似是直直照在石崖上一团七彩花簇，更显花朵亮丽，清风流过，花姿摇曳。

    “花照壁。书院就叫花照壁书院。”皇帝金口直断。

    白星野当场拜服，三呼陛下圣裁，再抬眼望去，只见得皇帝逆光，背影阴沉，冷风轻卷衣襟，泥土腥味更甚，“风大了，朕要歇息。”也许是被风吹散，皇帝的话语竟听得不似刚才一般厚重……

    天训之策由此方始。乱世如火烹油，越加暴烈，鼎沸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