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州伐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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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罗霄三问

    平潭升明月,彩霞照大江。

    世间一切皆有运行之规律,对于人来说,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恶会,求不得。乃是万般规律之中,生命的铁律。任何人都不可超越这铁律,即便是王者,也不可以。

    看着白玉色大道两侧的花海,身着浅杏色锦面官袍的长者,有些神游,思绪从皇帝的身体竟荡至生命轮转的常态,想来,皇帝已被病痛折磨半年有余。

    按皇帝七十余年岁算,强弩末势,病痛只会愈加严重。帝国目下无甚大事,可一旦擎天巨柱垮塌,平静大江下的暗流……

    “着--骁勇侯觐见!”心神还未收回,只听得青玉色宫殿之内传唤,长者端正官袍,大步迈入殿内。

    从殿外白日光亮一刹变为幽静微明,眼睛有小会不适,毕竟自己也是近古稀长者。待眼睛适应后,看清了殿内陈设。墨色玉石地面,两侧青白墙砖铺装,山河图样其间,顶上金红色彩,绘制五只火凤逼仄而来。

    “骁勇侯,请。”前方带路内侍指引骁勇侯。百余步后,至殿外,此为一进。

    再穿过两座近似宫殿,为二进、三进,待内侍引至赤金色皇宫殿前,朱砂色宫闱入眼,雄浑气势自是撼动人心。内侍忙入殿内通报。少时,三名朝臣从殿内退出,见骁勇侯正侯召,迎上恭询:“白大人,可在此奉召?陛下刚与我等吩嘱诸事,现下应是空暇,不久便可入殿。”骁勇侯点头致意,三人告退后不久,果是如此,内侍传唤,骁勇侯应召踏入大殿。

    踏入殿内,幽转的檀香合着墨香扑面而至,身旁两侧枣红木色书架,其上金色压丝花纹,满满当当尽是书籍古卷。骁勇侯心道,上次这偏殿的书房还不似这般多典藏,想来皇帝陛下这些年又新添不少。只是许久不曾召见,不知此番何意。

    待骁勇侯至一百草雕花门前,路引内侍示意骁勇侯低首侯召,进门转过山河百景屏风,只听得内侍请示:“陛下,骁勇侯奉召觐见。”

    少时,无声。

    内侍又请:“陛下,骁勇侯奉召觐见。”

    顷刻,屏内一倦惫声顿起,咐道:“星野,不必拘礼,进来。”

    骁勇侯听出这声疲惫,皇帝陛下与传言中身体愈下无二致。应道:“臣下骁勇侯白星野,奉召觐见,蒙陛下恩准,恭入内书房罗霄阁,”旋即低首徐入内书房。

    至书桌近前,白星野缓缓抬头,桌案后,一老者侧卧躺椅,其身着黑色缎面锦袍,绣乾坤云浮金丝锦纹。满头银丝梳成束发,倦容枯黄露出疲态,目光不似面色却有勃勃生气,见白星野定身,上下打量停在白星野面容上。少顷,老者悠悠道:“星野,许久未见,你倒不似朕这般老态。”

    白星野闻言,慌忙俯身跪道:“陛下正值壮年为大业殚心竭虑,想来是臣下不谙世事,以至于容颜尽显蠢钝之姿。”白星野接到召令时,曾问询传令之官陛下何意,并以银两赠之望提点一二,免得届时口出祸事。传令官面授一二,白星野用心记下,揣摩应对,已有成竹。未曾想皇帝以年老开篇,竟使自己一时无以言对,只得好言宽慰。

    皇帝冷哼:“当真知道朕为图大业,骁勇侯何以如此久,不进言、不拜见、不分忧,偏安一隅当得起‘骁勇’二字?”

    白星野顿感汗如雨下:“陛下圣裁!臣下确难当‘骁勇侯’,恳请陛下息怒!保重御体。”一时,罗霄阁内无二言语。静待雷霆震怒。

    原来此间侧卧老者,乃是定国皇帝水文昊。三十余年前,水文昊荣登大宝,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之心雄起,继位不久即率军亲征南方七国,七国奔走连横组成联军,拒定国大军于会极关。首战,定国军威大盛,克联军于关外,联军败至关内,坚壁不出。次战发兵攻城,会极关关口狭窄,大军不易展开,连攻数日未落,未料入夜后,一路联军翻越崇山天险,鬼魅般杀入定军大营,奇袭定国皇帝而来。一时军中四下火起,杀声震天。大败呼喊声此起彼伏,定国大军军心不稳,不辨真伪,遂即溃败。

    水文昊被护卫救出,一行百余骑退至五十余里外时,被斜刺里杀出追军冲散,水文昊落马正当势危,史官书载:“危机当口,帝近旁之骑卫白星野勇武不挡,帝飞身上马同乘。白星野大喝当场,握长枪,入敌阵。一冲,戮五骑,二挡,挑四人,三刺,落三骑,四阻,屠二人,五突,血路铺就,敌围已破,白星野挂血披腥杀出重围,立下不世之功,可谓天星下凡,关中一骑。”

    史书上这件救主奇功便是“关中一骑”,传诵至今。

    而事实却不尽然,白星野当时骑射不过三年,遵父亲教诲入伍,其后便好从旁运作,定国尚武,军伍生涯助力官运,其时仅是随军参事,行军打仗不通一窍。水文昊确是被白星野拉上马救起,但白星野左突右突,只是挑落二三人,期间更是狼狈窜逃,借着运势躲过各色武器袭来,远未及史书所写传奇。待二人疲惫逃还定国边塞,已是三日后。

    史官为何记载“关中一骑”的传奇故事?皆因皇帝继位不久,便亲征大败,有损君威。皇帝水文昊与白星野密定后,便命史官如此写就“关中一骑”,以英雄之姿,慰定国之败。而后皇帝水文昊封白星野为骁勇侯,命朝臣皆以为师,仰望传颂。坊间更作儿歌数首,尚武忠勇之风更甚。定国大败后,止戈三年。皇帝水文昊再起战事,连克七国联军,已是后话。

    罗霄阁无声,白星野仍是静待皇帝发难。

    皇帝从侧卧转而正身坐起,笑道:“嘿,骁勇侯不骁勇,说不得笑。上次见面,多久了?”

    白星野离魂渐收,心忖,皇帝此番召见,许是久病后,念及旧识。上次见面相隔多久,确数我已不记得,皇帝也未必记得,但答上确数,说不定也能引得皇帝高兴,便答曰:“上次面见圣上,沐浴皇恩,已是十年零二十一日了。”

    皇帝感叹:“嗯,朕原以为还未及十年。这么久了,骁勇侯的书信,朕是常常翻看,常常念及当年会极关之事。”

    皇帝坦然提及此种“丑事”,白星野心道皇帝心情愉悦,顺道:“当时幸而蒙受天威,臣下与陛下共乘一骑,方能脱险。每每想来,陛下之后连战连捷,天威扫荡六合,也是从那时开始。”

    皇帝摆摆手,示意道:“十年未见,其余旁的也不用多说,朕已经说了,今天骁勇侯不必拘礼,你我君臣坦荡敞开,你坐下言语。”

    白星野闻言,行礼后躬身正坐道:“那是自然,臣下自当言无不尽。”心里却道,我已十年未见皇帝,平日打猎游玩,久疏朝政,既不说往日情分,又当言语如何?

    “你,我是清楚的,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不与你商量了”皇帝微微颔首道,“现下,有一件事,我想听你的看法。”

    听闻皇帝如此“平淡”地说起,白星野离魂转又骤起,心道万不要是那件事。面色仍平静回道:“陛下,请示下,臣下定当知无不言。”

    “你看你还是拘谨——我几个皇儿,你怎么看?”皇帝问道。

    白星野心中一凛,终于还是被问起最不愿回应之事,魂魄仿佛要重新离身而去。立储,如此重大事由,为何要问我如此远离漩涡的朝臣。我的回答又有何用?朝堂之内我无甚党朋,几位皇子谁来继位,与我并无关联。朝中储位之争比传言更甚?陛下想听旁观之人谨言?即是无关利害,自当莫与立储之事纠缠。

    立下决心,心神收敛后,白星野清嗓正道:“列位皇子,承自陛下,品性纯良,忠君爱民,诵读骑射,经纶韬略,样样俱佳,十年前见到时,已然如此,现下只怕尤甚当时。”

    “你知道我问你什么,装聋作哑!这么些年不为我分忧,又不愿进言,整日只知游山玩水,荒废政务,不达天听,不晓民沸。为官如此,且不说骁勇,只怕就剩酒囊饭袋!”皇帝暴起,说罢,便随手将桌面书卷扔向白星野面门。

    白星野不躲不闪,挨了这乍起“变故”,便浑身一抖,扑通跪地。心中叫苦,皇帝十年未见,脾气竟越发阴晴古怪,这不咸不淡的回答,不知为何触怒了皇帝。眼下改口是决计不能改口,只能心一横,续道:“陛下息怒,老臣蠢拙怠惰,政务虽非老臣之所长,但俱与参政商议定夺,取百家之言,惠万民之策,辖地得享圣恩,岁税尚丰。至于列位皇子,老臣久别帝都,各位朝臣又与老臣私交甚少,皇子平日所行所言诸事,老臣确实不晓,实无以对。”简而言之,事没少干,苦劳久积,皇帝该念及旧情,但是立储之事是决计不掺和。

    皇帝半晌未言语。久而久之,旁侧起居史官,微微抬首,悬笔未决,静待皇帝示下,以便记录在册。

    “罢了,”皇帝怒声渐息,缓道,“既然不肯进言,又不愿分忧,为人臣子,那事情总得是要办。眼下有件要事。你,得替朕好好造办。”

    “臣自当殚精竭虑,为陛下圆满此事。”白星野松了口气,离魂再回躯壳。

    皇帝踱起步子,悠道:“事情,朕知道你能办好,在那之前,朕还有些话要嘱咐于你,关乎此事原由。”

    白星野接道:“请陛下明示。”

    “朕近日时常神游心驰,穷极‘三问’,思索良久,偶得答案。其一问,人与兽,有何相通之处?其二问,天下归心,何为上策?其三问,天下既统,朕遂何去?你以为此三问如何作答?”

    白星野仍成跪拜之姿,暗忖这天威刚过,天问如何又来?今日之事,与传令官告诫并无关系,满腔腹稿全然用不上。他本非才思敏捷之人,现下急智捎不来半字,只得边思索边缓缓道:“其一问……人与兽,有何相通之处?臣以为……人,烧火造饭……兽,啖肉饮血,此为不同……那相通之处……在于,人与兽之面孔,皆有口鼻耳眼,相貌虽不似,但大略相同。”

    原以为皇帝未必满意回答,白星野却听得皇帝并无声调变化道:“接着说。”信心大起,于是便续道:“飞鸟走兽皆有幼崽,舔犊情深。耕男织女皆有后嗣,育子恩重。此臣思虑再三后,于第一问之答……至于第二问……天下归心,何为上策?以臣从军经历……目下未归顺者,十存其五。可发诏,合纵奉诏诸国,共击未化蛮夷。三年募兵,六年屯粮,九年练伍。第十年挥师进发。由小及大,逐国征服。一地归顺,大征粮草,以资军需。一地忤逆,大屠十日,震慑宵小。天军所至,尽数威服,以臣估算,不出三十年,则天下归心。”白星野半真半假言语完,心道,统一天下的大略,粗究起来大抵如此。至于三十年,以皇帝御体,也未见得能看到那天。这番言语,就算不完满,应当也不至谬误。

    皇帝听罢,冷道:“哼!武夫。那第三问呢?”

    “第三问……天下既统,陛下去哪……既然天下都尽归陛下,那自然……是告慰列位先帝,大赦天下,休养生息……至于陛下,东西南北四极之域外,未曾有人探访,陛下可游历这四极域外,以陛下统一天下之绝大功绩,或许域外尽遇仙缘,得见真仙,传授秘术。继而飞升上界也犹未可知。”白星野辨得皇帝气消三分,便编造些好话哄瞒皇帝,以防皇帝重新发难。

    皇帝果然讪笑道:“朕是天问,你倒连地解也答不上,一通胡言乱语。看来,平日是骄奢惯了,读书诵典一概不理会,喝酒吃肉一律不拒绝——来人!明日安排车乘,朕要出游静山。现下朕乏了,交代殿外其余侯召官员,有宣再来,无事回罢——静山,星野,你也一同去,陪着朕。今晚你还在驿宫休息,明日有人通报你。朕已无训,你且退下。”

    白星野刚想问询皇帝交代造办的是何事,转念想来,陛下明言疲乏,自己也不便多言语。明日尚有时日,游玩路上与皇帝说话一二,可能也不似今日在罗霄阁这般威严叵测。遂叩首拜出,与皇帝安排出游的内侍一道,退回罗霄阁外殿。内侍吩咐殿外久候官员,皇帝今日疲乏,不再接见。众官员听罢徐徐散去。内侍又与白星野别过,去安排车乘诸事。白星野这才缓过心神,只觉腋下透心冰凉,避至拐角,伸手摸去,原是豆大汗粒汇聚。

    待白星野退下后,定国皇帝水文昊踱至史官面前,见起居注上写就“……罗霄阁……骁勇侯白星野奉召入阁……帝三问……候无以为对……帝怒批,是为胡言乱语……”皇帝本想将“胡言乱语”四字圈批成“狗屁不通”,但起居注往后将造册成书,收入皇家书库,以授后世。粗鄙之语不便见诸,于是作罢。想到往日密探回报,结合今日试探,对白星野作为此事督办之人,了然放心。皇帝心中已做打算,明日再做试探,无疑后便可大胆启用。

    起居注上记载的定国皇帝水文昊与骁勇侯白星野,在内书房罗霄阁所作三问三答,被后世史家称为“罗霄三问”,皆因其后因此缘由,扰动起天下风云。正是:

    罗霄宝阁会旧识,嬉笑怒骂辨忠奸。

    身后故去酿血酒。将星际会竞风云。

    回到驿宫后,白星野召入近身的幕宾门客,将罗霄阁内诸多细事皆与分说,揣测皇帝种种情形究竟意欲为何。众人解语道来,或言君威难测,未见得有何深意。或言天意未显,明日真意自然便知。或言陛下终是试探,真意仍藏九重迷雾。众说纷纭,不作细说。白星野听罢只是更加烦闷,只得怀揣不安躺下,苦等明日再生新故,续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