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寻欢录:飞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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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总有刁民啊

    游文龙像个幽魂一样趴在大牢里。

    许太平带走了火把,四周漆黑一片。

    除了黑,还是黑。

    游文龙曾读《灵宪》,里面讲天地的起源,说“宇之表无极,昼之端无穷”。

    文龙觉得,眼下诏狱里的黑暗,正如那无极无穷的宇宙一般。

    读书人年少,哪个不曾幻想自己是那大鹏,背负青天,御风而行,扶摇而上九万里。

    只是不曾想到,自己如今躺在一方恶臭的牢狱里,成了囚。

    “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

    “飞呀,飞呀,飞呀……”

    “哈哈,李兄你输了,喝酒!”

    游文龙听着隔壁的划拳声,不由嗤笑:“隔壁这俩酒鬼。”

    “没酒,居然干划。”

    咦,不对,这里这么黑,他们是怎么判断对方出的什么拳呢?

    游文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按捺不住好奇,于是喊道:

    “我说,隔壁的兄弟,你们是怎么判断谁输谁赢的啊?”

    “当然是输的输,赢的赢。”有人答。

    “不是,”游文龙气笑,扯动了被打开花的屁股,“嘶~哎呀~”

    “不是,兄弟,我是说这牢里这么黑,你们怎么看得见对方出的什么拳啊?”

    “用耳朵听。”又有人回答。

    游文龙心道罢了:“酒鬼就是酒鬼,爱开玩笑。”

    也懒得再搭理二人。

    他想这俩酒鬼怎么就关到了天字……

    不对啊,若真是普通的酒鬼,怎么会关在天字号牢房?

    这里可是诏狱!

    之前,他们和狱卒对话时,我隐隐听见什么……血书?

    嘶,这俩酒鬼有点神秘。

    嗯,想必不是普通的酒鬼。

    但萍水相逢,游文龙还是没好意思想问,问了别人也未必说真话。

    于是趴在潮湿腐烂的稻草席上,想念起家中温婉的娇妻来,不知不觉眼中就盈满了泪。

    这个读书人,受刑时只是叫唤,可没有哭。

    忽然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吓得出神的游文龙一个哆嗦:

    “哈哈哈哈……”

    “五魁首,六六六!”

    “七连巧啊八匹马,九蛊酒啊全来到!”

    游文龙用两根食指堵住一双耳朵……

    “皇上驾到~~”

    甬道里的烛台依次被狱卒点亮,将整个牢狱照得灯火通明,仿佛天堂。

    游文龙愣了一下,神色激动:“皇上来了!”

    不仅是他,所由身处黑暗里的犯人,都趴到了狱门上,朝着朱由校或痛哭流涕或怒骂:

    “皇上,罪臣再也不敢强抢民女了……”

    “皇上,臣从未贪污受贿,臣是被冤枉的啊,皇上明察……”

    “昏君!呸!呸!呸!”

    “魏阉,你最好弄死老夫!如果沉冤昭雪,老夫定要把你再阉一遍!”

    “……”

    火红的烛光映照着金黄的龙袍,走在臭气熏天的牢房里,朱由校用衣袖掩着鼻子,罪臣们的叫嚷声也让他心烦意乱。

    “还没到?”

    “就要到了。”

    魏忠贤领着朱由校加快脚步,匆匆在众犯门前走过,最后停留在游文龙的门前。

    朱由校看到游文龙趴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像是昏死了过去。

    “还不快开门!”朱由校怒道。

    许太平手忙脚乱掏出钥匙,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朱由校快步走了进去。

    “不可啊陛下,里面很脏!”魏忠贤忙跟过去提醒。

    朱由校心中暗骂:“用你说!”

    朱由校走到昏死的游文龙身前,蹲下身轻轻摇晃:“游都事?”

    “游都事?”

    喊了好几声后,游文龙才十分缓慢地睁开眼皮,神情恍惚,目光呆滞,像是快死的人一样,看得朱由校一阵揪心。

    “看看!看看!我堂堂大明朝的榜眼,被你们折磨成什么样了!”

    朱由校怒声而起,环视众狱卒。

    众狱卒莫不惊惧,纷纷下跪求饶:“皇上饶命!”

    年轻的皇帝把目光停在魏忠贤那里。

    魏忠贤转过身,一脚干倒了许太平:

    “还愣着干什么,把游都事抬出去!然后派人去宫里请最好的御医!”

    许太平应诺爬起,忙招呼手下,要把游文龙抬出去。

    然而许太平刚摸到游文龙,游文龙就表现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奄奄一息地呻吟了起来:

    “哎呦~”

    “住手!”朱由校喝了一声,有些心疼,“游都事,疼吗?”

    “陛…下…”游文龙流出了两行热泪,“臣…不疼…”

    朱由校顿时火起。

    忠臣啊!

    这样的忠臣,竟然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游都事,”朱由校紧紧握住游文龙的双手,“是朕不好,是朕对不起你!”

    “等你养好伤后,朕命你为钦差大臣,将这诏狱的大小案件悉数重审一遍,可能办到?”

    游文龙眼神骤然明亮,挣扎要爬起来跪拜:“臣……领旨谢恩!”

    朱由校忙示意他躺着。

    游文龙又有气无力道:“陛…下…,臣有事要报……”

    “不,游都事还是先养伤,事以后再报。”朱由校十分关心。

    游文龙只好作罢,被许太平抬了出去。

    朱由校跟出了天字一号到狱门,看着游文龙的背影,不由欣慰地笑了:

    “又甩了一个大摊子……”

    “这些案件,如果要朕亲审,岂不累死?”

    “交给游文龙,朕放心!”

    朱由校心情大好。

    忙活了一夜,年轻的皇帝寻思该回去补个早觉,然后继续去木工房上朝。

    咦?

    朱由校忽然瞥见隔壁两个俊逸出尘的男子,一个长了四条眉毛,有点滑稽;另一个芙蓉玉面,甚是俊美。

    皆不像普通之人。

    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丰神俊朗不似凡人的男子,居然盘膝对坐,在烂稻草上对着空气喝酒划拳。

    虽然手上带着铁镣,每次划拳时都哗哗作响,但却玩得很开心:

    “一条龙啊,哥俩好,三星来啊,四喜闹……”

    “五魁首啊,六六六,七个巧啊,八匹马……”

    “陆兄,你输了,喝!”

    陆小凤笑着摇摇头,右手前伸,做了个斟酒、喝酒的动作,然后砸砸嘴道:

    “好酒好酒,芬香馥郁,不愧是二十年的女儿红!”

    仿佛面前真的有酒桌、有酒壶、有美酒似的。

    “再来!”

    “一条龙啊,哥俩好,三星……哈哈,李兄,你输了!”

    李寻欢如法炮制。

    这一幕看得朱由校是三分好奇,三分困惑,三分难耐,一丝不解,便问:“哪里有酒?”

    “酒在心中。”二人头也不回地说。

    “酒在心中……”

    朱由校喃喃着这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扭头问魏忠贤:“魏公,诏狱只关朝廷官员,这二人不是官员吧?”

    魏忠贤早已将隔壁的身份猜了七七八八,却佯装不知,问狱卒是怎么回事。

    有狱卒哆嗦道:“回、回九千岁,回皇上,这两个人晚上喝酒唱歌,惊扰了锦衣卫,于是被抓了进来。”

    “哦对对,还有还有,其中一人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叫什么‘小李探花’,在青州杀了一名锦衣卫百户。”

    “哦,对对,还有……”

    魏忠贤打断了狱卒的话:“陛下,这个小李探花老奴也听说过,他是民间的一个游侠。”

    朱由校皱眉:“这俩人看起来不像啊…连朝廷命官都敢杀,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朱由校又问狱卒:“对了,你接着说。”

    狱卒没看见魏忠贤脸色已变,自顾自道:“回皇上,那个通缉犯身上翻出来一封血书,是杨给事的。”

    “杨涟?”朱由校听闻与杨涟有关,又问狱卒,“血书何在?”

    “回皇上,一大早就交上去了。”

    于是朱由校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陛下,这里太脏了,您还是先找个干净地方歇一会儿。”

    “至于杨给事的血书,老奴亲自去取,您看怎么样?”

    “嗯。”朱由校也嫌脏,点点头,打算离开。

    忽然听到隔壁有人叹气:

    “世人皆知魏忠贤而不知皇帝,此话果然不假。”

    “咦?李兄何出此言啊?”

    “因为魏忠贤说东,皇帝就不敢往西;魏忠贤说走,皇帝就不会留下。”

    “也是,怪不得世人都给魏忠贤立祠堂,没人给皇帝立祠堂呢。”

    魏忠贤脸都变了。

    他看了停下脚步、面色阴沉的朱由校一眼,知道年轻的皇帝心里现在很生气。

    朱由校也是有脾气的。

    魏忠贤伺候了他这么多年,对皇帝的秉性不可谓不清楚——懦弱而善良。

    朱由校性格温和,有什么气都是憋在心里,除非气急,从不当面对人发火。

    至于心事,也从不告诉第三个人。

    只告诉第二个人——客印月。

    每每朱由校找自己的乳母客印月诉完苦,客氏再跟相好儿魏忠贤学,魏忠贤便知道了朱由校有哪里不开心:

    “哦,原来小由校嫌没人陪他玩儿了。”

    “哦,原来小由校被李选侍训斥了。”

    “哦,原来小由校不想当皇帝。”

    “哦,原来小皇帝嫌没人跟他说真话了。”

    “哦,原来皇帝发现东林党势力太大了。”

    “哦,原来是努尔哈赤又攻打辽东了。”

    “哦,原来他最近在设计一款新的床铺,只是找不到灵感。”

    每每从相好儿客氏那里听来这些,魏忠贤就开始谋划:

    “没人陪他玩儿…虽然皇上不宠爱他,差点儿废掉他的太子之位,但好歹是没废掉,还是很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反正我吃喝嫖赌我样样精通,那就天天陪他玩儿!”

    “李选侍训斥他…殿下!皇后早死…早殇,李选侍霸道,经常欺负殿下,将来奴才帮您出气!”

    “他不想当皇帝…陛下,老奴任劳任怨,心甘情愿帮您处理政事啊!”

    “没人说真话…我要是说他长相一般,他不会砍了我吧?”

    “东林党势大…那我帮他抓,帮他杀!正好东林党整天弹劾咱家,趁机灭掉!”

    “辽东战事吃紧…我得给他捐钱、推荐人才啊!陛下,老奴推荐高第担任辽东经略,前天他还给我送礼…礼、辽东军事图来着,他是个一心报国的将才啊!”

    “没有灵感…陛下,老奴特地搬来木工房住,陪您找寻灵感!”

    魏忠贤想,经年累月的陪伴与拍马,我魏忠贤付出了难么多,得皇帝亿点偏爱,不应该吗?

    应该!

    但是我魏忠贤跟皇帝再好的关系,也经不住你们俩奇葩搁这儿一唱一和。

    说老百姓只认我不认皇帝,说我比皇帝还牛逼啊!

    我杀了杨涟,皇上气还没消,你俩别往上拱火了!

    魏忠贤大怒:“来人!这俩人对皇上不敬,拖出去砍了!”

    “现在!”

    “快!”

    朱由校伸手制止了魏忠贤,看着牢里的二人,神色不悦:“两位继续说。”

    李寻欢仰头喝了杯空气:“朕要听咱说话。”

    陆小凤道:“那咱就不说。”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

    他想教训这俩刁民一顿,但又发现俩刁民说的却都是实话,自己打了他们不就成昏君了?

    于是朱由校闷闷不乐,准备离开。

    李寻欢道:“朕要走了。”

    陆小凤仰头喝了杯空气:“那咱就告诉朕。”

    朱由校回过头怒视俩刁民:他贵为九五之尊,何曾受过如此戏弄!

    但朱由校瞪了二人半天,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俩字:“刁民!”

    他也是懵了。

    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没遇到过有人敢怼他的情况。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很想揍二人一顿。

    可他立志于当个好皇帝——温文尔雅的好皇帝。

    动粗要不得。

    他也想骂人。

    可是太过脏的字眼,他朱由校贵为九五之尊,又怎么可以说出口。

    朱由校郁闷地转身就走,可又听二位刁民在背后议论:

    “朕好像不会吵架。”

    “看出来了。”

    “但朕不砍我们。”

    “他是个好人。”

    朱由校这下是真的忍无可忍,气得扶着监狱栅栏,指着二人喘粗气,就是不说话。

    魏忠贤一看朱由校气成这样,恐怕心里偷偷骂脏话了,忙上去给他顺气,不断地抚摸龙胸:

    “陛下消气……消气,身体重要!”

    “来人,还不快去拿针线来!把这俩刁民的嘴一针一针地给缝上!”

    “快去!”

    朱由校气得喘了半天气,忽然委屈:

    自己贵为皇帝,居然不能骂脏话。

    要是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就绝不会这样。

    朱由校委屈极了。

    魏忠贤忙安慰他:“陛下,这俩刁民是故意气你的!”

    “朕知道,但他们说的是真话。”朱由校倒有自知之明。

    “陛下,刁民的话不能信!”

    “但他们说的是真话。”朱由校还分得清好赖。

    “……”魏忠贤。

    这下给魏忠贤整无语了。

    年轻皇帝神色黯然,轻轻叹气:

    “唉…魏公,也许朕真的不是个好皇帝……”

    魏忠贤忙溜须拍马:“不,陛下,您是天下第一圣君!”

    朱由校哭笑不得,对于这魏忠贤个没文化的狗腿子,他也是有些无奈。

    天下第一圣君?

    朱由校心想,天下就我一个皇帝,我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圣君?

    这马屁拍得跟没拍一样。

    可偏偏朱由校喜欢魏忠贤不那么高大尚的奉承话。

    有些缺憾,但他觉得真实。

    其他有文化的阉党,整得小词儿天花乱坠,那都不是拍马屁,是拍龙屁:

    “道化天地、统御万古、勤政爱民、千古一帝……”

    这些龙屁太假了,假的让年轻皇帝对比自己,自惭形秽。

    朱由校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皇帝。

    所以那些奉承话,他听了之后愈发觉得自己不配当皇帝,愈发痛苦。

    愈发把自己关到木工房里,不出来。

    “魏公,当个木匠,多好。”年轻的朱由校再次叹息。

    这下魏忠贤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朱由校了,都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再拉着他去大街上吃糖葫芦吧?

    都有皇后了,总不能再拉着他,去青楼微服私访吧?

    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感性……不对哦,不然咱家怎么狐假虎威啊!

    魏忠贤跟着心情低落的朱由校走。

    诏狱里烛火通明,映照着九千岁的蟒袍,一万岁的金黄龙袍。

    这对主仆还没走三步,忽听俩刁民又开口了:

    “那个叫朕的,不会哭了吧?”

    “有可能。”

    “魏阉杀了杨公,杨公的家人不知道哭成啥了。”

    “哭成泪人呗。”

    “你说那个叫朕的,算昏君吗?”

    “算!”

    “唉!”

    “唉!”

    一个个损人的字如刀子一般剜在年轻皇帝的心口,朱由校猛然停住脚步,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紧跟在朱由校身后的魏忠贤也是猛然刹车。

    魏忠贤的心弦忽然紧绷。

    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朱由校气血直冲脑门,脸色通红,甚至从头顶冒出了热气:

    “来人,把魏忠贤和那两个刁民押到镇抚司!”

    “不,押到刑部!”

    “召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右都御史!”

    “三司会审!”

    魏忠贤扑通一声跪地,脸色惨白。

    陆小凤却是盯着皇帝通红的脸庞。

    李寻欢盯着朱由校头顶冒出的热气。

    二人都是眸子微眯,心中已然明了:

    那通红的脸庞和头顶的热气,都是虚邪旺盛,上顶脑门的症状。

    症状到了这一地步……大限将至,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