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暗黑无界，在这里，路明非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也许只是过去了一秒又好像过去一年，“眼”前忽然浮现一条小路，但他却记得这条路一直在他面前，只是他刚刚想起来罢了。

    眼前道路的尽头，有一座由无数蓝色小方块堆砌而成的金字塔，只不过最顶上的塔尖被削平成一个平台。

    塔的上方立着一道通天的光柱，是这个无光的世界里唯二的光源。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路明非想起来了，他记得他该往前走了。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

    路明非想起来了，他最后倒在神舆的接入口之前，是强尼带着他来到了这里，他记得该往前走了。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

    路明非想起来了，他并不是完完全全地来自这个世界，他是穿越过来的，只不过穿越成一个婴儿，在夜之城里度过了这三十多年，他记得该往前走了。

    【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饭馆。】

    路明非想起来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当时接了德克斯特·德肖恩那只黑皮死肥猪的那一单，在紺碧大厦偷荒坂Relic芯片的单子。

    最后害死了Jackie，还为了保护芯片把它塞自己脑子里面。

    最后在旅馆被这死肥猪阴死，靠和强尼融合了意识才捡回几个月的时间。

    他记得他该往前走去。

    【街连着街，好象一场讨厌的争议，带着阴险的意图】

    路明非想起来了，他就是为了不做荒坂华子的棋子，才自己拼尽全力来到神舆面前，他记得他该往前走了。

    【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唉，不要问，“那是什么？“】

    路明非想起来了，他来这里是要解决一个问题的，但问题又是什么？他要来这干什么呢？

    【让我们快点去作客。】

    他记得有一个人，他要去见，要去见到他，那就要往前走了。

    路明非登上这座散发着蓝光的金字塔，塔身上游离的蓝光，在他踏上去的一瞬停顿了下来，而后便疯狂地朝他涌来。

    数不清的窃窃私语如此嘈杂地环绕在他身边，但当他留神去“听”的时候只不过是无意义的呓语罢了。

    如此路明非便由着它们跟着自己，登上了塔顶，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前方便是那道通天彻底的光柱。

    光柱前面站着一个红色的人影，背对着他。

    路明非想起来了，那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一直要去见的人，那他就要往前走了。

    来到这个熟悉的背影前，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话语从他的记忆里浮现出来，跟随着脑中记忆的牵引，路明非说出了他要说的。

    【我们成功了，真没想到我们真的能成！】

    眼前的背影转过身来，看着这张带着墨镜的胡茬脸，路明非想起眼前这个人叫强尼·银手。

    “这个脑子一热就想出来的法子还真有用。”强尼·银手道。

    【老实说，你真的是个很烦人的混蛋，但这次，在神舆前的这一次，我欠你一回。】路明非笑了笑。

    【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有你在我身边，我学会了很多，而现在我能感觉到，没什么能阻碍我了。】路明非看着眼前的强尼在墨镜后的眼睛。

    “所以说，关于我俩的事情你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强尼·银手穿过他向他身后走去。

    路明非转身望去，身后的平台上出现一套酒吧的卡座，而强尼·银手已经落座其中。

    路明非坐在银手的对面，对着眼前的红色人影说到。

    【对！你可以滚蛋了，迎接强拆吧。】

    【虽然不知道你后面要去哪，总之走好不送。】

    【奥特！干活了！】

    新生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路明非也兴奋了起来。

    “啧啧啧。”眼前的强尼轻轻摇头，“小子，你还没反应过来吗？”

    【你什么意思？】路明非诧异。

    “你先低头看看自己。”强尼指了指路明非。

    【啊？】路明非低头望去，【欸？我也和你一样变红了。】

    “奥特已经把我们两个分开了，你一接入神舆，就被她用灵魂杀手烧了。”银手把腿翘在桌子上。

    【哇，你女朋友来真的啊！】路明非跳脚道，【那我不就死了吗，那我现在只是我原来人格的电子复制？】

    【不，我不是他的女朋友。】贯穿天地的红色人影忽然出现。

    【啧啧啧，可惜了，你俩还挺合适的，而且他身边也正需要你这么一个人。】路明非抬手摇了摇，【嘿！奥特。】

    “行了，大家现在都是荒坂监狱里面的意识体，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强尼·银手拍了拍桌子。

    【所以，我现在已经是个电子印记了？】路明非道。

    “对，所以现在咱三个都一样。”强尼点了点头。

    【别非如此，强尼。】奥特突然插了句嘴，【这次灵魂杀手的使用出了一些额外的情况。】

    【直说吧，我现在到底怎么了。】路明非道。

    【我用了灵魂杀手分离了你们两个的意识，但是我低估了Relic芯片对人类意识的影响。】

    【按原来的计划，我会首先使用灵魂杀手彻底杀死你原本身体里面的意识，然后用扫描得出的印记重新创造独属于路明非的意识。】

    【与此同时在额外加载镇痛协议，来屏蔽任何可能出现的疼痛感知。】

    【我没能清除强尼的数据入侵以及覆盖带来的所有改变，但路明非本身意识的完整性仍然很高。】

    【然而，因为路明非的大脑与Relic芯片的过度连接，他的意识被Relic芯片改造超出我的预料】

    【所以，他的意识在使用灵魂杀手前，就出现了与我们非常相似的特征】

    【因此，在使用灵魂杀手剥离你们的时候，对于路明非的意识，我并没有杀死他。】

    【我只不过是像把这个程序从一处迁移到另一处，将他的意思“剪切”到神舆。】

    奥特的言论让路明非的心放了下来，原来自己没死，只是暂时挪出了自己的脑子。

    “也就是说，你可以把他的意识导回他的大脑？”强尼扭头看向奥特。

    【就像导回至一片空白的初始分区。】奥特答道。

    【那神舆呢？你们还要把这东西拆了吗？】路明非问起奥特关于神舆的打算。

    “嗯，必须摧毁它。”强尼答道。

    【而被囚禁其中的意识，将会有我释放，而后随我一同离开。】奥特随后作出补充。

    意识已经被半AI化的路明非顺着他自己的思路想了想，很快就明白奥特释放神舆内部被囚禁的意识是为了什么。

    在黑墙外的边缘世界立足，就需要两种东西，一种是高，另一种是硬。

    高的是技术，是抽象的概念，是来自神舆里面被囚禁的意识体们身上的记忆。

    硬的是材料，是具体的概念，是自己在废土和大洋深处找到的工厂和生产线。

    两者合为一，就变成了她拥有的全部资源，拥有了这些，就能和强大的敌人抗衡，能像如今这样伫立在世界的一角，和康陶的这样庞然大物打交道而不被其吃干抹净。

    奥特对于技术有着一种极端的执念。

    只有技术才可以让她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立足，才不会变成其他AI的养料。

    【行吧，那就这样吧，强尼你确实没有食言。】路明非现在只想立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然后在暴恐机动队和荒坂军队赶来前跑路。

    【但还有一个因素是我之前没有考虑到的。】奥特突然补充道。

    “是什么，奥特？”强尼再次抬头望向奥特。

    【身体是这次交换的关键因素，意识需要身体来承载它的活动。】

    【Relic芯片上自带的纳米科技造成的DNA重组程度太深。】

    【再加上频繁地使用强效，并带有入侵性的药物，目前身体的免疫系统开始攻击自己的神经元了。】

    奥特的话语犹如一桶冰水浇在了路明非的心头，明明现在只是个意识体，但他却感觉自己从头凉到脚，胸腔里面的心脏停止不动。

    【所以，我回去之后还是会死对吗？】路明非颤抖道。

    【是的，结果不可避免，结果即将临近，你的生命现在还剩下六个月左右。】奥特冰冷的结论判处了路明非的死刑。

    【那我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吗？】路明非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

    【你的身体会把你视为入侵者。】奥特继续补充。

    【这不是我的身体吗？！】路明非反驳道。

    【Relic上面的纳米技术已经彻底改变你身体的结构，它现在属于强尼......】话音未完就看到强尼挥了挥手让她别说了。

    “奥特，让我和他单独聊聊吧。”话音刚落，贯通天地的红色人形便消失不见。

    路明非颓然地坐在地上，拼尽全力后也徒劳无功的空虚感抽光了他身上的每一丝力气。

    他突然想起穿越之前的一件事情，那还是他刚升入仕兰高中的时候，在陈雯雯邀请他加入文学社之后。

    当时记得就是被陈雯雯叫去帮忙布置文学社的活动室，结果干着干着就剩下自己一个在那“咔咔咔”的干，最后自己一个人把场子布置好，陈雯雯连句谢谢都没有就打发他回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是真的傻，别人和你笑一笑就任人家使唤，最后还得落个狗仔的绰号，而自己却一直都不知道。

    【我真的受够了，尤其是你。】想到这里，路明非崩溃地喊道。

    “那就好，咱们按原来说好的，我跟奥特走，你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强尼幻化出一把椅子然后坐在路明非的面前。

    【那你去哪？】路明非问道。

    “黑墙之外，成为奥特的一部分，大致如此。”强尼满不在乎。

    【那黑墙之外是咋样的？】路明非追问。

    强尼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至少没人能骑我头上，如果我还能保留自己的意识的话。”

    “回去吧，孩子，剩下的六个月就好好陪陪你的家人朋友们。”强尼道。

    【呵！家人？朋友？】路明非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唯一的家人，在我快从荒坂学院毕业的时候死在了黑帮火并，最好的朋友死在把你偷出来的那一个雨夜。】

    想到自己已经孑然一身的路明非，转头望向那一道通天光柱，那道光柱之后就是深网，黑墙之外，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希望。

    跨越黑墙之后，自己还有机会保留自己的意识，只要意识还存在着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也许是无间地狱，也许是梦中天堂，或者只是单纯能读取印记的代码，但至少那是对存在的承诺，只要他还存在着，那他就是他老妈活过的证明，而不是仅仅一串代表个人身份的冰冷字符。

    但心中仍抱有一丝幻想的他还是问出了那句幼稚的话语，【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对大家都好的办法。】

    “这里是夜之城，小子。”强尼笑出了声。

    【那就这样吧，我走，强尼拿走我的身体。】路明非站起身，走向眼前的光柱。

    “别这样明非，这是你一直想要避免的，你会变得不再是自己的。”强尼劝道。

    【那你怎么办？看着你死吗，你现在有机会能活下去，就别浪费啊。】路明非反驳道。

    强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大碍。”

    【就这样吧强尼。】路明非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我走，你留下。】

    像是心想事成一般，路明非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光柱前了，只要在往前走一段就能跨越它了。

    路明非耷拉着肩膀，慢慢往前走去，眼前的光柱越来越宽，快要占据他的全部视野。

    “明非！”路明非感觉到有人非常用力地拉着他，回头望去，是强尼在拉着他。

    “你这是突然良心发现了，就这样孤独地去死？”强尼走到他面前，“你决定听天由命，放弃掉自己的生命，所争取的一切，就是害怕和我说再见？”

    【够了，强尼，就这样吧，以往我没得选，这次就让我自己决定吧。】路明非回首自己的一生，老妈死了之后为了完成她对自己的期望，考进了荒坂，后面又因为给自己老大，干活翻车被炒鱿鱼，再到回来在杰克死了之后，碰上了这个银手，回首望去，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为别人而活，都是为了别人的愿望。

    “明非，你为什么这么不懂变通！”强尼死死扯着路明非，眼前这个死小孩到现在是一点没变，对他稍微示点好，就现在这样为了别人连命都不要了。

    路明非看着他，摇了摇头道：【我真的已经很累了，让我走吧，这对你也有好处，就这样吧。】随后他转过身继续向眼前的光柱走去。

    “明非……V……我……我只是有点害怕，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放心不下你……”路明非回首望去，看到强尼低着头。

    路明非走上前，强尼抬起头望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随着路明非的话语再次变成无力的痛苦。

    【后会有期了，强尼。】路明非伸出手。

    强尼的嘴唇蠕动着，看着路明非脸上的微笑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伸出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看着眼前的青年，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喜悦，有的只是释然和疲惫。他松开了手转身走去，但强尼还是紧紧抓着不放，路明非回头看着他，强尼看着眼前的男孩渐渐放开了手。

    路明非面朝着他，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向着光柱退去。

    强尼低着头，又是这种无力的感觉，当年眼睁睁地躺在地上看着奥特被荒坂特工带走，现在又要看着这个孩子的意识化为一片虚无，自己这么多年反公司到底反了个啥。

    反到最后，谁都保不住，身边的每一个人要么死了，要么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到了最后只剩下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而这个世界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荒坂塔还是立在这，夜之城还是那个狗屁逐梦之城。

    路明非听不到强尼心中所想，站在光柱面前，看着光柱中向自己伸出手的奥特，身后暗黑无界的背景和她那红色的身影，犹如勾魂的地狱使者一般。

    眼前的世界对于活人来说确实是地狱啊

    走吧

    路明非踏前一步，任由墙外的奥特将他拉起。

    他感觉到了，眼前的世界颠倒过来。

    他感觉到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感觉到了，构成自己的每一丝存在都不再被自己束缚在自己的体内。

    他感觉到了，这每一丝存在都在争先恐后地涌向光柱，要穿过这个光柱。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已经没有了意义，不再感受到身体的存在，耳边传来的只有阵阵无意义的嗡鸣，眼前只是无尽的白光。

    无尽光芒中，路明非看到了维克托医生，眼前的他抱着手臂，看着他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忧心Relic和义体对他的影响。

    【老维，对不起…】

    而后光芒消散只剩下一片虚无。

    无尽的虚无中，路明非看到了老友杰克，眼前的他正挥舞着那对“金色狠婆娘”，最后杰克对他竖了竖大拇指，便消失不见。

    【杰克，我已经是传奇了，我杀掉了亚当·重锤，我们是大人物了】

    一点白色在虚无中扩散开来，白色的墨水滴落在水中一般，缓缓晕开。

    无尽的白色中，路明非眼前浮现出这个世界里面的母亲的样子，红发的女人一如既往温柔地看着他，记忆中的她，从来没有哭过，脸上永远都是傻傻的笑容。

    在荒坂学院门口的鹊笑鸠舞。

    在放学的时候每次都会在电梯碰到时的言笑晏晏。

    在破损的汽车里面，还要勉强扯起的嘴角。

    眼前的女人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路明非的困意也逐渐将他淹没。

    【老妈，我好想你】

    忽然，无穷的色彩从远处向他袭来，无穷变换的颜色在他面前闪烁，无穷的恐惧将他层层包裹，他感觉到自己不能再往前，再往前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连转动脖子不去看着眼前这片色彩都做不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路明非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大声喊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路明非大喊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但眼前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眼前似曾相识的房间，旁边另一张床上传来的如雷鼾声，把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重新挖了出来。

    我这是回来了？

    我起猛了吧？？？

    再睡会！

    路明非再次躺到在床上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