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师
繁体版

第18章 阴差阳错为人师 坎坷途中遇知音

    来刘家庄将近半年,志远很少有机会回家,只在去县城办事的时候匆匆忙忙回去过两次。这天傍晚曾队长拿着一份材料交给他,让他第二天先去公社盖个章再交去县里,他便寻思着又可以顺便回一趟家了。

    因为双河距离这有20多里,走路径直回家也要3、4个小时,何况他还要岔去公社和县里一趟,所以在去公社的这两公里他都是一路小跑,从公社盖好章出来衣服已有点汗湿。他一边快步前行,一边留意往县城方向的马车或拖拉机,没走几步就看见一辆马车奔驰过来,他赶忙招手,走近一看发现赶马的是刘家庄的长生大叔,后面的木板车里坐着他女儿刘洁,一个很俊秀腼腆的女生。长生大叔老远就扯着缰绳吆喝着:

    “吁——”

    待马车停稳,志远才发现长生大叔家张婶也斜躺在板车的草垫上,为了减少颠簸,刘洁正用一只手臂托着她。长生大叔家就在大队部旁边,平常开会来来去去经常会见面,不算很熟,但遇上也都会打招呼。

    “张婶这是怎么了?”志远一边爬上车一边问。

    “她这是老毛病了,风湿!这两天痛得腰都直不起了,所以我才找了个马车送她去县里找那个扎针灸的老中医看看。小何你这是去县里办事哪?”长生大叔在前面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答道。

    “嗯,我去县里交个材料。你们是直接去县医院吧?这个风湿病啊确实挺麻烦的,我奶奶也有老风湿,还挺严重的,不过这些年她吃一个偏方,好像好很多了。哦对了,我今天打算顺便回一趟家,回头我问问她把方子抄给你们。”

    “呀!那敢情好啊!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动不了也就算了,我怕拖累他们啊,哎哟……”张婶一脸愁苦的样子,说话间又想尝试着挪一下身子,显然这同一个姿势已经保持太久有点不舒服了。志远坐在刘洁的对面,见刘洁一直弓着身子用一只手臂枕着张婶的头,额头上已渗出汗珠,便对刘洁说:

    “我来吧,你休息一下。”

    刘洁一直也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不用”,张婶也一个劲的说“别麻烦别麻烦”,志远觉得她们可能是怕给他添麻烦,所以他蹲下来直接伸手轻轻绕到张婶的后脑勺处去让刘洁换手,原本坚持不用帮忙的刘洁,却迅速的往外抽出手去,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张婶“哎哟”了一声,刘洁停了下来,志远才发现她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手臂刚好贴到人家的手臂了!别说她,就连志远自己的脸刹那间都涨得绯红了!他赶紧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张婶以为他是在对她表示歉意,忙说“没事没事”。待刘洁低着头慢慢抽出手去,志远才发现自己竟也心跳得厉害,但他只能假装镇定啥事儿没有似的帮忙扶着张婶。再偷偷看刘洁,她虽然还是和自己面对面坐在马车的一侧,但她就那样一直扭着头望着前方,一次都没有再看向自己……

    从县政府交完材料到家里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志远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着刚才马车上的每一个细节,刘洁面若桃花的羞怯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她弟弟好像是有些混、有些犟那种后生,不太听大人管教,两个妹妹又还小,最小的妹妹还是个哑巴,有时我们从门口经过会看到她用手比比划划的。平日的印象里好像都是刘洁和长生大叔一起出工。曾经很多次志远在大队部弹琵琶和吹笛子,她也远远的驻足围观过,对,她从来不会挤到跟前来凑热闹,每次都只是远远的看着他……心猿意马的志远对刚才与长生大叔聊过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只记得他说下午5点左右会扎完针灸往回赶,如果他还搭他们的马车回刘家庄的话就5点前到下车那个路口等他们。

    其实志远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再返回,清早5点多出发,9点前也能到了,之前两次回来他都是这样。但这次他却火烧火燎的想要赶在下午5点前去搭他们的马车……

    志远每次归来,孙氏总是开心激动的唤着他的乳名问长问短,就好像她了不起的长孙已经学有所成、业有建树,就好像她几十年的煎熬与期待已经化成了欣慰与荣光……其实就只是个四清工作队员,但在她老人家面前,他也不敢妄自菲薄。他给志强买了烤饼,小家伙拿了烤饼立马就跑开去了;给家里买了一点猪肉,还给秀丽秀芳买了小人书,虽然她们小学都没读完,但也认得一些字。

    几个月前,增辉经人说媒与隔壁乡的一个姑娘成亲了,小婶个子很小,比起增辉来矮了一大截,但人看起来还行。志远也只见过一次,他第一次回来时他们刚好去娘家回门了,大家都以为他远在桂林所以没人去通知他和慕道回来喝这口喜酒。增辉这些年跟着邻村的一个赤脚兽医学了一些阉割牲畜的技术,现在也是双河这一带家喻户晓的兽医了,农闲之余,挣点小钱改善生活完全不成问题。这次回来,听孙氏说增辉两口子准备在屋后新盖一座房子另立门户了,志远听了真是为孙氏和何家感到高兴!

    屋后的空地上,孙氏种的芥菜郁郁葱葱,夏日的徐徐微风中,让人感到一种欣欣向荣!志远一边和孙氏拉着家常一边为一家人做着午饭,中午,当父母和增辉小婶他们回到家,志远已经做好饭菜了。红薯杂粮饭,爆炒烂海椒配猪肉青菜汤,志高说他还在巷子里就闻到了烂海椒和猪肉的香味。

    相比孙氏,增寿对志远寄予了更深的厚望和更具体的嘱托,知道他被抽去搞社教搞四清后,总说这是组织对他的信任,让他遇事要多听旁人的公道话,谨记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顾此失彼,更不能无故生事。对于增寿的教诲,志远自当铭记于心,即便他不说,他也深深的了解父亲希望他如何去做。

    趁他们还没出工,志远也顺便问了一下双河这边的情况,增寿说双河大队有两个干部被查出贪污了几百块钱,其中一个正是我们村的增耀叔,这段时间社员大会上没少遭罪,大家骂也骂了,难听的话也讲了,还要他们想办法补齐那些钱……一提起增耀的名字,瞬间想起了十几年前祠堂门口大会上那张落地有声的嘴脸,曾经的场面已经有些模糊,但彼时胆战心惊的感觉还记忆犹新……世道再险恶,它也不会总是糟践良善之辈。

    下午出工的哨子又吹响了,家家户户挣工分的大军又齐刷刷出门了,文伯和小满他们瞧见志远回来了老远都扯着嗓子打招呼,自从志远被抽去搞四清工作,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新鲜了。志远没忘赶在增寿出工前问他要了慕莲家亲家公给的祛风湿药方,妥善收好,待他们走远,又把两个水缸的水挑满了,才和孙氏挥手道别,疾步朝县城出发。

    因为也没有怀表时钟之类的东西,志远只能估摸着赶在5点之前去到那个路口等他们。看着来往的行人,从来都心无旁骛的志远竟然萌生了某种期待……

    当长生大叔他们赶着马车“嘚嘚”的过来时,天色已经有点晚了。扎过针灸的张婶看起来整个人比上午轻松多了。为了减少颠簸震动引起不舒服,刘洁还是用手枕着张婶,志远一上车便说:

    “我来扶吧,这还是要点力气的。”

    刘洁还没说话,张婶先开口了:

    “没事儿,等她累了再换你吧。哎,这路太坑洼不平了,不然不必那么麻烦,我自己躺着就行了。”

    “行吧,刘洁你累了就说一声,你不说那就到大陡坡那里换我来吧。”

    刘洁轻轻的“嗯”了一声,她平常这么寡言少语吗?志远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她平常的样子,竟没有多少清晰的记忆,只记得她曾远远的看过自己弹琴吹笛子,还有就是和她爸出工挑着粪箕走在田埂上的样子。

    到大陡坡那里,马儿明显放慢了速度,拉着他们一步一步吃力的往上爬着。志远蹲下来和刘洁换手,她也没推辞,在他伸手过来托住张婶时,她轻轻的抽出手去,志远用余光看到她轻咬的嘴唇,心又开始“嘭嘭”的跳动……

    苍茫的暮色中,远处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他扶着张婶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想起问增寿抄的药方还揣在裤兜里,鬼使神差的,他竟没有在马车上给他们……

    那天晚上,志远失眠了。因为满怀期待而激动不已,也因为工作纪律而惶恐不安。难道他要将自己和她都推向危险的境地?这个萌芽还没破土,他已经看到这个世界迎接它的将是格格不入:他被处分,她变笑话……

    第二天早上,当太阳照常升起,志远依然跟着大伙儿一块出工去田间,割稻穗、打稻谷,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偶尔他会抬头向远处的田垌张望,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翘首。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曾队长通知大家晚上在大队部开会。志远在队里一户贫农家吃过饭之后,又回家取了那个药方,准备等下散会后去一趟长生大叔家。

    那天的会上,曾队长说县里教师队伍人才紧缺,要从社教工作队员中抽取一批社教人员充实进教师队伍,其他人也准备从这里撤离。现在正值暑假,组织上会趁秋季开学前安排一次统一的集中培训,到9月份便分赴各所学校任教。这个工作队有12个人原本就有工作单位,另外还有1个人本身就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曾队长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将会把志远他们剩下的3个人和那个师范生的名字一起报上去,如果有其他想法的,明天晚上之前都可以找他说明。

    无论别人作何想法,志远知道自己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所以,他知道,接下来,他将要去当老师了。他能做的,不是选择,而是适应!是努力让自己具备教书的技能!

    散会后,志远径直去了长生大叔家,刘洁正在屋角的水缸边搓着衣服,她弟弟柱子正跟两个妹妹在地上玩泥巴玩得啪啪响。

    “哟,这大热天的,还烧这么大一炉火啊?”

    长生大叔从后门提着个烂水瓢走进来,见志远进来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将柱子他们赶到一边去:

    “小何来了啊,柱子你们让开点,去去去!到门口玩去。小何来这边坐,火炉边太热了。哎没办法,再热的天你婶子都要用热水。”

    志远让他别忙活,说那天在马车上忘记把药方给他们了,今天过来开会顺便把方子送过来。说完便掏出那张抄写的药方递过去给他,这才注意到他满手的泥。长生大叔咧嘴笑笑说:

    “哎墙角被老鼠蛀了个大洞,我弄了点小石头用泥巴把它填了一下,老鼠太多了也真是蛮讨嫌!小洁,你先接着小何的方子,我去沟边洗个手。”

    刘洁“哦”了一声,起身去墙上挂毛巾那里擦了擦手,这时张婶拄着个拐杖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你真是有心啊小何!小洁你给小何倒杯水啊!”

    估计张婶是听见我进屋了才出来的,我忙上前去搀扶她,刘洁也赶紧过来扶着她另一边,嗔怪道:

    “哎呀妈你出来干嘛呀?”

    “人家小何恁有心过来送药方,我出来陪人家坐一下当面谢谢人家不应该嘛?!来小何快坐。”

    “这都是举手之劳,张婶您不用那么客气。希望您吃了这药也和我奶奶一样有恁好的效果。之前我奶奶最严重的时候也是没法走路的,现在已经好多了,基本上看不出来了。”

    说完志远把方子递了过去,张婶说:

    “哦?如果这样那可就好咯!你给小洁嘛,我也不认得字,小洁看看都是些什么药,改天去药铺抓几副来试试。”

    刘洁起倒了一杯水过来,志远起身双手接过水杯,然后再把方子递给她。这真是一张俊俏的脸蛋啊!

    “这字好漂亮啊!是你写的吗?”

    “呵呵你过奖了。”

    刘洁一边赞叹一边抬头来看志远,四目相对,她的脸又唰的一下红彤彤了。这次志远深信她也和自己一样,肯定心潮澎湃不已……

    那天晚上回到刘松子家,志远都没有心思给得胜两兄弟讲故事,满脑子都是刘洁,就像是中了邪。但他知道,以后他再也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找她!虽然思念在内心生长,现实却令人沮丧……

    当朝霞布满天际,志远知道全新的一天已来临!他要做的不是沉迷,而是努力坚持直至取得社教生涯最后的胜利!

    在给得胜两兄弟讲故事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把他俩当作自己的学生,而讲故事的自己,则是正在上课的老师。脑海里无数次想象着满教室的学生津津有味的听自己讲课的样子……

    一个星期之后,他接到了去县里参加集训的正式通知。离开刘家庄的头一天,大队部又召集社员们开大会,就像他们来时那样,不过大家的心情却不一样了。志远知道这黑压压的人群里,藏着许多满怀感激的心!每个队员轮流发言,没有慷慨激昂的话语,却有人哽咽了……

    而志远的心情比其他队员更复杂,没有人知道,他对这里还有一份牵挂……

    散会后,队员们都各自忙着收拾包袱去了,志远又拿出了提前带过来的二胡。如果说以前拉琴纯粹是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间,那今天的弹奏每一首都是深深不舍与拳拳思念!围观的社员们个个赞不绝口,都说这把二胡在志远手里变活了!志远也没有停下拉动琴弦的手,用微笑感谢着这方土地上的乡亲,在心里默默的说:我还会回来的,这儿有我心爱的人……

    他看到她了,就在不远处,和几个其他队的姑娘们一起,正朝着这边有说有笑的,她灿烂的笑容,就像盛开的花儿!

    回去又路过她家时,刚好见她挑着满满一担水从溪边回来,正靠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张婶朝我大声的打招呼:

    “小何,明天就去县城了吧?”

    “是啊,明天早上就出发。”

    “好快啊,你们来了有半年了吧?”

    “嗯,刚好半年,还真是快呢……小洁挑水啊?”

    说话间刘洁已经挑着水进屋了,她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将两个桶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直喘粗气。志远顺势上前帮她将两桶水倒进了水缸。刘洁和张婶都连声说谢谢,志远笑着说:

    “客气什么呀,举手之劳而已……那个,小洁,那个方子你们已经给张婶去抓药了么?”

    “哦,还没来得及去药铺哪,我爸说这两天抽空去。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浓厚的西园公社的土腔调,志远却觉得就像天籁之音。原本就不习惯撒谎的志远感觉汗珠子都渗出来了:

    “那个……上次还落下了两味药引子,在这里,回头你再看看……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就先走了!”

    说话间,志远把那张鼓足勇气才写好的字条塞到她手上,已无暇顾及张婶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只在走出大门口时朝张婶说了句“走了啊张婶”,便像个落荒的小偷那样匆匆溜了!他不敢想象刘洁看到字条上的那句话会作何感想?

    “社教工作结束后,我会回来找寻一些东西,如果你也希望我回来,请你明天早上在村前溪边的枣树上系一根草绳……”

    这张志远连称呼和落款都不敢留的字条,会让他成为笑话,还是会让他燃起希望,抑或只是石沉大海……他无从知晓,除了耐心等待,等待第二天早上的到来,志远别无他法!

    那天晚上,当孩子们睡去,志远和刘松子又一次促膝长谈,就像当初来时那样。他很感激刘松子一家对他的关照,也为刘松子能提高工分而感到高兴!这半年时光,虽然艰涩,有些事情甚至还有些惊心动魄,但于志远而言,却有满满收获!让他有机会做了半年旁观者,得以洞悉原本他曾深陷其中的世间百态,明白很多之前迷惑的“为什么”,所以即便他明天看不到枣树上的草绳,也不虚此行!

    离开刘家庄的那天早上,乡亲们都过来送行,志远走出家门前最后去与刘大爷告别,常年卧床只有上半身能动的老爷子甚至硬撑着要起来看着他离开,那苍老的面颊上分明有泪水……

    得胜兄弟俩争抢着帮志远扛东西去车上,志远和刘松子倒是空着手走在后面,刚好遇上也准备去送行的祝大田,他伸出双手来和志远握手,说亏了志远他们帮他家争取,现在县里面已经有人来调查他们家划分中农的事,说是已经口头同意他们家重新划为贫农,虽然还没有看到盖戳的文件,但是这次县纺织厂来招工时她女儿已经可以报名了!这真是个好消息!虽然志远和他非亲非故,但他也由衷的为祝大田家感到高兴,那是在世俗社会中可以自由呼吸的希望……

    他们一路慢慢聊到村口时,诺大一个拖拉机的后舱都已经站满了人,志远和得胜兄弟俩一起把东西递上车,然后他假装走去溪边洗个手……

    他看到枣树上的草绳了!那被拧成辫子花的草绳紧紧的绕着树枝,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扎成了一个蝴蝶结,垂下一长一短两条小辫子……

    志远激动得心脏都差点跳出来了,四处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那个期待的身影,她应该是昨天晚上悄悄系上的草绳吧……

    大伙儿已经在催促了,比志远还晚到的两个人也都已经上了车,何志远满面春风的跑向车子,双手扶着后舱栏杆一跃就跳了上去。两侧的社员们纷纷过来和他们做最后的告别。当这个大家伙“哒哒哒”的发动,志远看到那一张张淳朴的面孔都写满了不舍,刘松子站在那一圈密密麻麻的人群外,远远的向这边缓缓的挥着手,刘松子是个好人,志远知道他不善表达,但志远会永远记得他……

    那个大家伙一路“啪嗒啪嗒”的径直将他们拉到了兴安师范学校。志远他们4个来这里报到的“教师”与曾队长和其他队员纷纷说“再见、后会有期”之后,就先下车了。大家伙又载着其他人开向了他们的目的地!

    下车后,有人带着他们去宿舍放铺盖,然后发给他们一张关于集中培训的通知,上面写着8月10日才开始,现在只是先分批陆续安顿大家。家里距离县城近的,这几天可以回去,距离远回不了家的,也可以住在这里等着培训,这里有食堂,吃饭没有问题。

    归心似箭的志远将铺盖放好,即刻就动身回家了。也许老师这个职业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稀罕,但志远却倍加珍惜,眼下这是他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

    家里人得知志远要去当老师,都为他感到高兴!尤其是孙氏和增寿,开心得就像是有什么大喜事那样!毕竟,像他们这样经不起翻档案的家庭,能平稳走出农村都太不容易了!志远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带刘洁回来,他们会更喜不自胜!从门口过路的戚奶奶听说志远要去当老师,却很是阴阳怪气:

    “哼!只是去当老师嘛?前两天志雄回来打了一转,他说分到铁路上当工人了呢!你咋不去铁路上呢?那不比当老师好多了啊?”

    “这都是组织上分的,分到哪就是哪了,哪能自己选啊?”

    老实巴交的增寿倒是一点也不气恼,憨厚的笑着,语气中充满了掩藏不住的喜悦,似乎戚奶奶是在跟他道喜来着,戚奶奶才哼哼着悻悻的走了。对于这样世故又叵测的用心,淳朴真是一张天然的护盾!增寿毫无掩饰的坦荡与知足,让志远感觉到一种任你如何挑唆、我自泰然自若的胸襟!

    在家好好陪了孙氏和增寿、叶氏几天之后,志远提前一天出发了,我要去看一下小姑慕兰,顺便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她,听孙氏说她又添了一个小表妹,他这个大表哥还未见过呢。

    慕兰家的大门紧锁着,问隔壁的一个大爷才知道他们都出工去了。志远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小表妹不是才满月吗?难道是背着她一起出去干活了?离晚上收工还有挺长时间,他便一路打听着去找他们。想起从前慕兰刚来宋家那时,这座宅子里的生活令多少人羡慕啊!如今他们走在外边,怕是旁人都要躲着走吧!他们这离县城很近,外面工厂来这里招工的机会比双河那边要多很多,但饱读诗书的姑父建华却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远远的,志远看到一块稻田里有几个人在收稻谷,其中有两个人割稻穗、两个人打稻谷,有个打稻谷的好像还背着个娃娃,志远走近一看,正是慕兰!

    他一边朝田里跑一边大声喊着“小嬢”,慕兰闻声抬头,太阳那么火辣,她连个草帽都没戴,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巴着面颊。一见是志远,慕兰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礼貌性的和田里其他几个大婶打过招呼后,志远便让慕兰把小表妹放下来。慕兰随他来到田埂边,志远问她为什么不去割稻穗,背着个孩子怎么打稻谷?那稻穗往后一甩,谷粒不全打在孩子脸上啊?慕兰说没办法,人家说手臂痛甩不了稻穗,也只能让她们挑了先!志远气得拽紧了拳头,忍不住想骂人。慕兰让他别乱说话,她说她不往上甩,都是往两边甩,稻穗打不着孩子。只是这么大的太阳,队里的人也不给她戴帽子,说贫苦人民刮风下雨都不怕,就她还摆出一副富家小姐的矫情样子!慕兰早就习惯那些人的冷眼,能让她来这田里一起做事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像他建华叔天天都得去掏大粪、清猪圈。

    慕兰唤着“春梅”的名字把系着娃儿的背带解开,志远一边抱过小表妹一边说:

    “小表妹叫春梅么?冬去春来,历经苦寒,傲然绽放!这个名字寓意好,哎哟来,大表哥抱抱!”

    慕兰用一块薄棉布的两个角角扎在肩膀上的背带里垂下来给她遮挡太阳,掀开薄棉布才看到小春梅肉嘟嘟的样子,很是可爱!慕兰问志远为啥这个时候有空来这,志远轻拍着眯蒙着双眼的小春梅,告诉慕兰他要去当老师了,国家统一发工资的人民教师!慕兰当然为这娘家长侄感到高兴,但很快又别过脸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问:

    “政审过得了关么?你大叔那里不是个个都认定我们有海外关系?还有我,我会不会连累你?”

    慕兰说得小心翼翼,志远听出她话里的担心,便告诉她说他们这些从四清工作队抽过去的人都是直接去报到的,不用政审。慕兰立马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道:

    “真是谢天谢地!谢谢菩萨保佑!”

    志远让慕兰呆在田埂上带娃,他去帮忙打稻谷,慕兰收拾好背带,抬起袖子擦掉那一脸的汗说:

    “算了,那样我会被他们的唾沫淹死!你帮我抱着春梅就很好了,去那边大槐树下坐吧,那边阴凉。”

    烈日当空,志远抱着春梅一路哼着歌走到远处的大槐树底下等小姑慕兰。田野里,人们三三两两的一起劳作,好一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但志远不明白,这份汗流浃背的辛劳,对于这田间的任何一个人,本就难以承受,人们为何还要互相为难,给原本艰难的日子添堵?

    晚上,和慕兰一起回到家里,在门口遇到也收工回家的亲家公公振平爷爷和亲家奶奶林奶奶还有个头已到志远肩膀的永元。见志远抱着小春梅和慕兰一起走回来,振平爷爷和林奶奶疲累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志远知道他们这笑容是由衷的,自从这个家庭被扣上富农的帽子,大家就像躲瘟神一般躲着他们,就连一些亲戚也极少往来了。永元勉强读完高小便回家天天跟着爷爷奶奶出去割牛草、扯猪菜、喂牲口。永真刚上小学,在学堂里也是受尽了其他孩子甚至是老师的欺负,那么小的年纪,便要承受这样几乎没有尊严的日子!宋建华原本想在家自己教他,但一来他每天得出工去干活,回来早已精疲力竭;二来永真原本就因为没怎么跟其他孩子玩耍而变得有些自闭了,往后的日子那么长总这样关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既然还给咱上小学,咱不能自己退缩。懂事的永真从来不会去惹其他孩子,也很少和他们一起玩耍,才8岁的娃,每天放学都会一路捡干柴摘野菜回来,一到家就会生火煮饭、帮忙烧热水。志远进门第一眼便看到满脸锅灰的永真,那被火烟熏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令人心疼!

    晚饭后,振平老两口带着永真早早就睡了,60岁了还天天这样出去熬,哎……志远是真担心他们的身体。屋里有些闷热,永元扛了几张凳子到门口,让志远去外面乘凉。刚坐几分钟,宋建华就靠在墙上打起了呼噜,慕兰也不住的打哈欠,原本想跟慕兰好好聊聊天,见这光景也只好让小姑早点回房休息。夜里,永元躺在志远旁边一直翻来覆去的,像是有什么心事,志远便问他是不是有话想说,他却说没有,志远知道他是因为从现在开始再也没有机会去上学了所以苦恼,无论多么努力无论付出多少都不可能和别人一样,这种不战而败的挫败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志远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说很多名垂青史的历史人物都是历经风雨饱受磨难才取得最后的成功,如果他们遇到挫折就轻易放弃,也不会被历史铭记。他不搭话,但也不再翻滚,志远便给他讲司马迁的故事,他知道他在听,十二三岁的年纪,对人生的沉重已经有所感知……

    志远一直说到口干舌燥的,可能连续讲了个把小时,估摸着他已经睡着了,便爬起来摸索着去水缸边喝了一口水。再回到房间轻轻的躺下,永元却突然开口说:

    “谢谢大表哥,其实,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受委屈,我是怕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我们就去做我们可以做的。”

    他似懂非懂的“嗯”了一声,良久,终于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志远却完全没有睡意。他想起小时候宋家时不时对家里的接济,印象中慕兰在宋家的日子简直是锦衣玉食,如今的光景却还不如穷得纯粹的我们……其实宋家老爷爷在世时,虽富贵有余,却并未为恶乡里,天霞桥甚至是方圆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曾受他恩惠,人们为何要对这样的人落井下石?炎炎夏夜,背后不觉升起一股寒意……

    第二天一大早,当他们出工的时候,志远也直接去师范学校了。纵然心中充满忐忑,他仍深信那将是一份值得期待的生活!虽然他没有受过足够的专业训练,但他会加倍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教师,不负一生的美好时光,不愧对人们给这个行业的满怀敬仰!

    半个月的集中培训,让志远对教师这个神圣的职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学区统一下发了一套书本文具,其中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扉页赫然写着两行字:

    “教也,传道授业解惑;

    师者,明德至善笃行!”

    这十六个字,从志远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就烙在了心里,他要始终记得自己应该成为怎样的人……

    根据组织的分配,志远来到了漠山小学,这个学校距离双河也就6、7公里,但去学校的路却蜿蜒崎岖十分陡峭,以前从大人的口中知道有这么个偏远的深山村落,还从未真正到过。就从以前炼钢铁的玉江村的矿山再往里面进山,如果不是跟其他熟路的老师一起进来,他一个人走到半路估计就要折返回去,因为爬了老远都看不见一个人,真的会极度怀疑再往大山深处走会不会有人。

    尽管如此偏僻,但志远还是满怀喜悦的安心驻扎在了这里!而且他第一时间就想告诉刘洁,他已经正式作为一名教师被分配到了这里!但他知道还不是时候,况且,他也还没有时间去顾及其他的事情。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系统的自学一到五年级的课本,等校长分工安排他教学任务的时候,他必须能够立马胜任!但遗憾的是,志远发现汉语拼音好像没法通过自学掌握要领,虽然在师范学校集中培训的那半个月他就已经开始琢磨那些字母的发音了,可到现在他心里对语文教学还是没有底。所以当校长还没给他分工的时候他就主动跟他汇报了,说除了语文之外,其他课程我都会尽全力配合学校开展好教学工作。校长是个开明的人,知道他喜欢音乐熟读古籍,也看过他集中培训结束时的心得体会,一直夸他书法了得,便说这山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除了语文、数学和思想政治以外,都没有上过其他课,便让他负责教音乐、书法和思想政治,志远欣然接受,毕竟,对于这些副科的教学,那时其实并没有什么严格要求,很多学校根本就还没有开设。

    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学校,志远一呆就是7年,在这人生中最初的教学时光里,他与那里淳朴的人们结下了非常珍贵的友谊!他们给他的坦诚与信任,他至今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