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惊变
一直走出老远,虞洁还停留在刚才的那种茫然的状态中,长湖村群情激愤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
“不,不是!”她喃喃自语。
年轻的巫女忍不住激动起来,试图朝不存在的人辩解:“不是这样的!”
“本来就不是这样。”虞子离淡淡地说。
虞洁霍然转头去看他,由于动作太快,面纱被高高撩起,露出下面极尽清纯秀美的容颜。
“医馆是用来做什么的?”虞子离问。
虞洁下意识地答:“救治伤病。”
“村子里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又在做什么?”
“他们……绑架村民,诱骗巫女。”
虞子离淡淡地问:“一个是救人,一个是害人,两者高下立判,又纠结什么!”
虞洁情绪低落:“可是那个渔夫说……”
“因为医馆有可能阻碍了那些人的阴谋,以至于他们做出这些事情么?”虞子离发出一声冷笑。
巫女茫然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怎么断定那些人原本谋划的事情就不会对这些村民造成危害呢?”虞子离反问。
虞洁摇着头,却又什么也说不上来。
单纯而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很多地方都比不上这些时日经历甚多的虞子离。
虞子离最后说:“更何况……倘若善举沦落要给恶行让道的程度……”
虞子离摇头:“这与是非不分、混淆黑白的无耻之徒有什么区别?”
虞洁心中淤积的情绪顿时松了大半。
她细细眉眼之间流出笑意,但又转为委屈:“太过分了,那个村长……”
“村长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也没有力量的普通人。”虞子离却摇头说。
某种意义上,他并非不能理解村长的选择,但同样也不会接受。
普通人就是这样,在绝境之前,做不到泰然自若地洞悉局势、衡量得失。
他们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应对连绵而来的危险。
就像那个村长,被强大到难以反抗的人物找上门来绑架村民,又被逼迫诱骗巫女。
在这个过程中,长湖村始终都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就是弱者的悲哀。
“可恶!”虞洁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却是虞子离不想说的——
有些人生来欺软怕硬,譬如那个村长在强敌屠刀下只能俯首帖耳,不敢做出半点敌意之举。
但在面对虞洁这样心怀善念的纯真巫女之前,却又敢大放厥词,颠倒黑白,极尽污蔑抹黑。
这是一种丧失理智而无能为力的迁怒。
“如果即翼泽一带还归属青要虞氏,那个时候青要虞氏的官员、神宫的巫女、村镇里的百姓,大家都生活得好好的……”
虞洁苦恼地想着:“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青要虞氏统治这块地方的时候,对每一个村子的治理与安抚都极重视,经常派出大量吏员和子弟巡视。
但等到柢山覃氏接手后,或许是因为对这片地方欠缺熟悉之故,目前就只会在城镇的通道征收高额路费。
然而这种两个大家族之间的纷争,还轮不到一个小巫女劳心费神。
虞洁收束心神,先顾眼前:“元颖姐姐还没有找到,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隐隐约约,虞子离觉得自己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我们先去其他几个巫女失踪的村子,看看情况是否类同。”
几个村子都在即翼泽湖边,外形与长湖村相似,都围着栅栏,村口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守卫。
等虞子离和虞洁来到第二个有巫女失踪的村落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们可以看到村里的屋顶上都升起了袅袅的黑烟。
这个村子里的卫兵见到他们并不惊慌,甚至好整以暇地询问了他们的来意。
“路过借宿。”这是虞子离的理由。
守卫们轻易就相信了,只是他们的目光在虞洁衣服上的斑点血迹上一闪而过。
“快进来吧!”他们笑呵呵地说。
“我们村长最是热情好客,今天捕获了一条大鱼,晚饭丰盛得很,客人一起用餐,再好不过了!”
他们的热络让虞洁这有些内向的女孩儿有些不适,下意识地靠近了虞子离。
但紧接着巫女又反应过来:说起来她与这个少年也不过是相识一日夜的陌生人,为什么竟会对他如此信任呢?
她忍不住偷眼去看虞子离,年轻的武士面容清俊如冰,严肃无比。
“这些人有问题。”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间隙,虞子离忽然在虞洁耳畔说。
灼热的气息顿时让女孩儿耳根通红,但等她听懂话语之中的含义,又紧张起来。
紧张与惶恐,还有一分连她自己也微不可觉的羞涩,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年轻的巫女面如火烧,还好有面纱遮挡,无人察觉异样。
再之后,他们看到村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多了起来,虞洁再也找不到和虞子离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但村民们奔走相告,转述着一个好消息,空气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捞到大鱼了,今晚吃全鱼宴!”
虞子离好不容易拉住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儿:“你知道村长在哪里吗?”
小孩儿眨巴着眼睛,摇摇头,他听不懂虞子离的洛都雅言。
虞洁轻轻一笑,用青丘一带的口音又问了一遍,小孩儿做了个鬼脸,跑进人群当中去了。
年轻的巫女被他逗笑了,但转眼之间,笑容被忧愁覆盖。
“万一……”她低声问虞子离,“万一这个村子也有问题的话……”
回答她的是虞子离一如既往冷静而缺乏感情的声音。
“没有万一了,这里一定有问题。”
少年断然地说,他张开虚妄破灭之眼。
守卫、孩童、老人、妇女……视野里整个村子的人无一例外都化作了猩红火焰的聚合体,可怖而诡异!
“又是‘煞’这种东西么……”他的脸色沉静得如同铁水。
这种从心底积蓄的情绪而爆发、能够在一瞬间扭曲神智的可怕力量,
唯一正常的人,只有身边的巫女姑娘。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如风中飘零的白花。
全身上下没有浮现半点猩红色的火焰。
虞子离正准备措辞让她先离开,村民们却已经开始了行动。
他们在地上挖出大大小小的土坑,放置好了柴火、架子、锅釜之类的器具。
村子毕竟只是一个湖畔最常见的渔村,虽然“全鱼宴”听起来颇有宴席珍馐的感觉,但处理起来并没有多么高档。
村民们把捕来的收获展现出来,那是一条半人高的大鱼,长长的胡须,青黑色的鳞片,引起一片惊叹。
好几个人一起在水边动手,大鱼很快被杀死,随后开始清洗,刮去鱼鳞。
随后由几人按住大鱼不让它挣扎,由力气最大的人剖开鱼腹。
他持着刀开始切割,污血流入水中,染红一片。
但他忽然不动了,就保持着持刀的姿势,怔怔地坐在那里。
“怎么了?”几个按着大鱼的人叫了他几声,没有回应,于是把他整个人翻了过来。
虞子离视野里,血色之光陡然大盛,身边的虞洁更是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所有人都像是被虞子离的时空领域定格在了那里一样,产生了一瞬间的迟滞。
那个杀鱼的村民,握着刀,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扭曲怪异的神情里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怖。
他张开嘴,是一阵阵痛苦的嘶鸣与尖叫。
而他裸露在外的肩膀、手臂、腿脚、脖颈的地方,都密密地生出了黑黢黢的鳞甲和骨刺。
他竟是整个人都变成了怪物!
村民们终于都反应过来,大声惊叫着吵嚷着就要离开,四处乱奔。
但其中有的人只是一个转身,下一刻就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也慢慢地长出了黑色骨刺鳞甲。
有的人多坚持了一会儿,摸到了村子的边缘,再也支撑不住,转而妖化。
眼前是一片群魔乱舞的怪像,可怖、妖异而残忍,整个村子无人幸免,嚎叫声不绝于耳。
连同刚才那个对虞洁做鬼脸的小孩儿,也慢慢地扑倒,站起,脸上再无幼稚与纯真,取而代之的是残忍与凶戾。
虞子离牵着脑海里一片空白的虞洁,一退再退,转眼已经退到一处房屋前。
屋子里适时传出痛苦的嘶鸣,一个半身已长满黑色鳞甲的人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他满头白发,按照这年头村子里长者为尊的习俗,他哪怕不是村长也该是德高望重的人物。
但这位长者已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他看到年轻的男女,大叫一声扑了过来。
似乎只有残忍的杀戮可以延缓他的痛苦。
血光闪过,炼徹牙适时挥出,穿透他的喉咙。
虞子离抽刀而出,怪物的尸身无力跌倒。
但这老者的行为像是开了个头,顿时所有的怪物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紧接着,蜂拥而来。
他们嘶吼着、尖叫着、狂奔着、蠕动着,在年轻武士和巫女的面前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想要展开一场嗜血的屠戮!
不知怎的,虞子离忽然想起了在葛山郡的那位朋友卓吉。
湖边,尚未完全死透的大鱼身体还在一跳一跳地抽搐着,试图重新爬回水里。
但已经没人再去看它一眼。
水边是一滩殷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