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夏言下定决心在崇道一事上对嘉靖进行规劝，以免因此而把朝政弄得不可收拾。他暗想，就是因此成为第二个杨最，也决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一日下午，有旨召夏言赴文华殿议事，到那里一看，除他之外还有四位：成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大学士翟銮、礼部尚书严嵩。两位皇上最亲近的勋戚，两位仅存能干活儿的内阁大臣，还有一位越来越得宠的尚书，看来都是皇上最为倚重的人。

    不知怎的，皇上越欣赏严嵩，夏言就越对严嵩看不顺眼。这倒不全是大臣间的相互妒忌，而是他觉得严嵩跟以前认识的那个江西老乡越来越不一样，变得越来越柔媚，越来越虚伪。并且，有关严氏父子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污纳贿的种种传闻不胫而走，也让夏言对他们的反感与日俱增。所以，近来皇上曾私下就选定严嵩入阁问题征询夏言意见，夏言以“严嵩柔顺有余而决断不足，难当一国之大器。”为由给出了否定意见。

    几个人见面寒暄、闲谈不多时，便被宣召入文华殿见驾。进殿施礼后，夏言往御座上看时，不觉吃了一惊。作为对礼制典章钻研精深的“大议礼”皇帝，嘉靖对包括服饰在内的各种礼制有着严格要求。嘉靖七年（1527年），他还亲自参酌古制对服饰作了全面而系统的规定。比如现在便殿议事，按规制皇帝应穿常服，即头戴翼善冠，身穿圆领宽袖窄缘边彩织四盘龙日月章纹黄袍，腰配玉带，足蹬皮靴。

    但夏言看到的并非如此，他甚至一下子没弄明白皇上穿的是什么服饰，因为他所熟知的帝王服饰中没有这一款。再仔细一看，他差点儿惊掉了下巴！因为他看出来，皇上穿戴的竟然是一套道士服装！

    只见他：

    道教法服身上穿，

    黄地云纹百鹤跹。

    头戴沈水香叶冠，

    太极八卦绣上边。

    玉圭温润手边放，

    绝妙青词写满篇。

    虽是人间至圣皇，

    还尊三清天上仙。

    但那顶帽子夏言还是头一次见，不知有什么讲究。其他四人也发现了皇上装束的变化，不明白这位爱出新花样儿的主子又要兴什么“新章程”，一时间都闭口静观。

    嘉靖一脸严肃，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诸位爱卿，崇道以兴国祚、利社稷、富黎民，是朕心心念念的头等大事。孟子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朕就是要崇道与兴国兼而得之，因为，只要处置得当，这两者就能够做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之所以这样说，有先贤盛典为证：秦始皇访仙人、求方术，曾五次亲自东巡，结果，首次成就了一统华夏的千秋伟业。汉武帝封禅五岳，大量启用有道方士，结果，对内加强中央集权，经济上推行盐铁官营、均输平准，致使百业兴旺；对外多次出击匈奴，迫其远徙漠北。唐太宗奉老子为祖先，大力推行道教，结果，开创了‘贞观之治’的盛世。唐玄宗虔诚崇拜太上老君，规定玄学道举制度，连爱妃杨玉环也称之为‘太真仙子’，结果，又造就了‘开元盛世’。宋徽宗自封‘教主道君皇帝’，大兴道观，广招道士，结果，经济上茶业兴旺，艺术上书画发达。所以说，崇道与兴国是完全可以兼收并蓄的。”

    这番话既有风马牛不相及的成分，也有因果倒置、牵强附会、以偏盖全，甚至是颠倒黑白的成分。就说宋徽宗，那明明是个治理国家及其失败，最后成了外敌俘虏而身死异乡的倒霉蛋，皇上却还说他在茶业和艺术上有所成就，简直可笑之极！

    不过皇上一直在自说自话，并没向谁提问，所以也就没人敢开口进言，只是恭敬地肃立聆听。

    却原来，自从杨最事件发生后，嘉靖打定主意，以后凡有关崇道的事一概采取我行我素态度，不再征询臣属意见。因为这些人大多迂腐古板，没有领悟仙机的灵气，与他们商议不仅毫无补益，而且平添无端恼怒与愤懑。所以，遇到这种事知会他们一声，阐述一下其中的道理，就算是给足臣属们的面子了。

    “……所以，”嘉靖继续着他的论述：“朕决定在方方面面将崇道与理政结合起来，既使朝政得到上界神仙指引，从而占得先机、趋利避害、趋吉避祸，收事半功倍之奇效。同时，也能使理政成为朕向上仙奉献虔诚的实际行动，令上仙知晓我大明君臣崇道、奉道的拳拳之心可撼山河、可昭日月！”

    在嘉靖慷慨陈词的讲演声中，高敞的大殿里显得越发沉寂。

    “……诸位爱卿都看到了，朕现在穿的不是常服，而是道教法服，这就是崇道与理政结合的一种表现。法服是教徒祭天服饰，所以，朕穿着法服与诸位爱卿议事就是同时在进行法事敬天活动，可谓一举两得。”

    说到这儿，嘉靖抬手摸了一下香叶冠：“朕戴的这顶帽子诸位爱卿没见过，这是朕亲自设计的‘沈水香叶道冠’，冠高一尺五寸。‘一尺’者，取‘一者道也’之意；‘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注1）所以，道冠中必须暗含‘一’字。”

    “‘五寸’者，取‘五方五老’之意，亦取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意。‘五方五老’者，东方青帝青灵始老九炁（音“qi”四声，注2）天君、南方赤帝丹灵真老三炁天君、中央黄帝玄灵黄老一炁天君、西方白帝皓灵皇老七炁天君、北方黑帝五灵玄老五炁天君，乃道教最高天神。‘五行’乃阴阳演变的五种动态：水代表润下、火代表炎上、金代表收敛、木代表伸展、土代表中和，用以说明万物形成及相互关系。所以，道冠中亦必须暗含‘五’字。”

    大概是认为自己的设计颇有创意，嘉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微笑着继续说道：“冠的正前方绣有阴阳太极八卦图，它是道教天地宇宙生成观最为直观而形象的体现。还有，冠体以沉香木为构架，因为沉香乃道教‘五供养’即‘香、花、水、果、灯’之首，是能通达天地的载体，也是能滋养心神的灵物。”

    见皇上有了笑模样，下立诸人的心情也松弛一些。成国公朱希忠恭敬地施礼言道：“陛下虔心崇道，为社稷、黎民祈福，其情致诚，其功致伟，我等唯有感激涕零、顶礼膜拜而已！”

    京山侯崔元也赶忙附和：“是啊，陛下天资仙纵，亲制的沈水香叶道冠形制伟岸、精妙绝伦、蕴意深邃，真乃道家空前绝后之法物。我等有幸得先睹此冠风姿，真乃三生有幸之乐事！”

    “嗯，岂止是先睹为快而已？！”嘉靖笑着摆了摆手：“朕让他们给诸位爱卿也做了一顶。崔文，把香叶冠分给诸位大臣吧！”

    “遵旨！”崔文答应着，指挥着小太监分发冠帽，五位臣属都伏地谢恩。

    回到宅邸，夏言越想越气愤难平。要像这样搞下去，将来从皇上到满朝文武都是一副道士打扮，决定国家大事全靠求仙祈灵、扶乩画符，那皇上岂不是要步尘宋徽宗，大明江山岂不是要断送在本朝之内？！不行，自己就是豁出去内阁首辅不作，甚至是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上疏劝谏，阻止皇上在邪路上继续走下去。

    于是，他呈上一份密疏，表示香叶冠“非人臣法服，不敢當。”并规劝皇上：“以臣之所见，望陛下今后也不要佩戴此冠。夫君临天下者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正朝野之视听。”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引自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九章。

    注2：炁，音“qi”四声，“气”的古字，道教多以指人的元气，也代表形而上的神秘能量。《关尹子·六匕篇》：“以一炁生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