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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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裴公子”乃“陆公子” 此“清明”非彼“清明”

    却说黄彪竟变戏法似地又拿出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实在令王忬大感意外,百思不得其解,便询问缘由。

    黄彪兴奋地道:“这可是件大好事,勿如搞点老酒、小菜,待吾慢慢讲给侬两位听好勿啦?”

    王忬觉得言之有理,便让汤勤吩咐王忠去准备。不一时酒菜齐备,三人复下到一楼,入席坐定。

    这时,王忬虽还不知道发生如此巨变的原委,但意识到一幅足可以假乱真的《清明上河图》已在自己掌握之中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这使他大喜过望(内心甚至是欣喜若狂,只不过强自压抑着不使其表露出来)。原本这两幅画作中他最担心的就是《清明上河图》,因为它不仅卷帙浩大,而且描绘的是市井风情,笔触繁复细腻,临摹起来极为困难。因此,他预计整个仿制工期需半年之久,而这将给儿子世贞在顺天府那边搪塞、拖延严氏父子造成巨大压力。如今局势在一夕之间骤然扭转,《清明上河图》既已备好,那《夏景山口待渡图》是南派山水,洗练淡雅,笔墨技法虽很讲究,但对黄彪这样的临摹高手并非难事,大约一月之内即可完备。这样一来,自己保住传家墨宝的重任就算达成了!这喜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令他犹如在梦里一般!

    他满面春风端起酒盅,笑着对黄彪说道:“震泉兄啊,虽然吾现在还像在做梦一样,但是吾掐了一下大腿,的确疼的很,说明这勿是在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的事体!同侬讲啊,吾现在心里面实在是太高兴了!所以,吾要恭恭敬敬敬侬三杯酒,感谢侬对吾们王家的解悬之恩!”说罢果然连饮三杯。

    黄彪忙道:“哎呀,王老板言重了,黄某实勿敢当,实勿敢当啊!”便也连饮三杯。

    汤勤自然陪着饮了三杯。

    王忬边为黄彪斟酒边道:“震泉兄,今晚太过兴奋,肯定是无法入睡的了。吾们就来个挑灯夜话,侬把这件事体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讲讲清爽!”

    黄彪由白什拌中夹了块腰花放入嘴里,笑问道:“王老板,敢问贵府中这幅《清明上河图》可是于戍子年四月二十二日在长洲购得的?”

    王忬失惊道:“正是!震泉兄如何晓得?!”

    黄彪笑道:“吾勿但晓得购买的晨光,还晓得卖画的是位公子,自称姓裴对勿对?”

    王忬连连点头:“对,对呀!”

    黄彪道:“其实伊并勿姓裴,而是姓陆。因为百家姓中的‘裴陆荣翁’,‘裴’姓在‘陆’姓前面,所以临时拿来借用一下子。”

    “嗷,原来如此。”

    黄彪接着说:“勿知道王老板可曾玩味过画上面的那些题跋?”

    “闲暇时倒是细细地读过几遍。”

    “那可能记起最后一位题跋者姓甚名谁勿啦?”

    王忬思索片刻,一拍桌案说道:“……对呀,最后一位题跋者正是姓陆,伊的名讳是陆完,字全卿,号水林,做过兵部、吏部尚书!”

    “一点也勿错!”黄彪说道:“陆尚书正是那卖画公子的父亲,也是吾的姑父!伊夫人黄氏是吾的亲姑母。”

    听到这里,王忬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勿得震泉兄对内情了解得如此详尽。——这样说来,侬一定是在陆府见到过这幅画的喽?!”

    “然也!”

    于是,黄彪将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说起这《清明上河图》的流传,实在颇为曲折。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三十六岁的张择端(台甫道正)开始创作这幅歌颂太平盛世的长卷。当时东京汴梁城有一百三十六坊,其中外城东郊三坊中第一坊便是“清明坊”。这里水路汇聚,商旅繁盛,市井喧哗。道正便以此为蓝本,取金秋时节万物繁盛、物产丰饶时的景致,描绘了一幅安居乐业图。四年后画作完成,道正将它献给徽宗赵佶。作为书画大家的徽宗自是爱不释手,当即用“瘦金体”题写“清明上河图”五字,并钤以双龙小印。题目中略去“坊”字用意巧妙,暗含“为政清明”之意,与画面呈现的升平景象遥相呼应,珠联壁合。哪曾想,只因省去这一字,几百年后却引出一段学术公案来。

    《清明上河图》呈入皇宫两年后发生靖康之难,汴梁失陷,徽、钦二帝被俘,画作被金人军兵掠走,但只做为普通字画在民间辗转变卖,故张著、张公药、郦权、王磵(音yu)、张世积等首先题跋者都并非贵胄、高官,多为中、下级官员。

    1260年,《清明上河图》收入元朝秘府,但仍与其它画作一道冷落在秘书监。八十多年后,有官匠装池者以赝本将真迹偷换出宫,售予某守备,未几又被家贼偷售给杭州商人陈彦廉。陈氏藏了几年恐惹祸上身,转卖给名儒杨准。此后,画作又在民间辗转,约百年后为明天顺年间大理寺卿朱鹤坡所得。弘治四年(1491年),李东阳在图后题写长跋,内中有“花棚柳市围春风”之句,将画作描绘的季节误为初春,开把“清明坊”错认为“清明节”之滥觞。而在他之前的所有题跋中,无一处提到春季。自相矛盾的是,李东阳在第二次题跋中叙述画中人物时有“袒而风者”之语,这显然与他所判断的初春季节不相符合。

    “……吾姑父便是从李阁老手中得到这幅画的。”黄彪边吃老酒边款款道来,此时已是两颊飞红。

    起初黄彪提到陆完,王忬心里就打了个沉,因为他知道,这位正德朝的两部尚书因牵涉宁王反叛一案下场凄惨,想不到黄彪竟是他侄子。此时便不动声色,静听黄彪往下叙说。

    “……唉,吾姑父后来遭遇祸事,死在千里之外荒芜人烟咯海边上,家道也衰落下来。”黄彪说这话时语调虽略显低沉,但也并不十分哀伤,大概时光流逝已冲淡了往事造成的痛触。

    “吾父母过世得早,又无兄弟姊妹,所以是在姑母身边长大咯。”他接着说道:“吾从小喜欢丹青之技,家里面也留下一注浮财,便拜师学了这门手艺。姑父一家北上顺天府咯晨光,留下吾在姑苏城里面看守老宅。后来姑父充军远戍,姑母、表弟一家人从大狱里面放出来,就回到老宅子里面过生活。

    “人嘛都是‘江西人钉碗——吱咕吱(自顾自)’咯喽,亲戚朋友看见吾姑母家里面出了事体,就都远远躲开勿肯来往咯喽。吾那位表弟又是个灯草不拿的‘富贵命’,家里面粗活细活就都靠吾这一副肩膀头来扛咯喽!姑母见吾任劳任怨,又要靠画画赚钱养家,又对这门技艺痴迷咯勿得了,就把藏在伊日常困觉枕头里面咯《清明上河图》悄悄取出让吾观赏。吾一见之下兴奋得嘞几日都没有困好觉,对姑母讲想要临摹一幅,姑母也同意了。这下吾拼上了浑身咯精气神,白天做生活,夜晚在阁楼上挑灯临摹,要熬到拂晓才肯囫囵困上一、两个时辰。那晨光年纪也轻,勿晓得啥叫做辛苦、劳累。这样子前后画了一年多,总算大功告成。而且,临摹此画咯这些晨光,吾潜心领会画圣咯神思妙境,令在下有醍醐灌顶般咯开悟,真可谓受用终身!——王老板吾同侬讲,这幅画是吾呕心沥血咯作品,绝对能以假乱真咯嘞!”

    “那么令表弟为啥要将真迹卖掉呢?”王忬问道。

    “因为姑母生了重病,急等钱用。勿过病到底未能医治好。姑母过世后,吾勿好再在表弟家打扰,便一个人四海为家,做了一介浮萍。”

    他三人如此吃酒攀谈,而后复又上二楼品鉴两幅《清明上河图》,在黄彪指点下细辨真迹与仿品韵味高下之分,直至二更天方才各自歇息。

    原来,王忬为将此事做得绝对机密,做了通盘谋划与缜密布置。他并未向黄彪透露真实身份,而后者乃行中老手,亦明了深浅,从不多言一句,自忖只消耍好手艺,拿到讲好的酬金,其余便悉听凭雇主摆布。故而从苏州出来,王忬让黄彪独自在城厢镇住了一晚,次日黄昏由汤勤、王忠驾马车去接。那车厢门帘、窗帘都垂着,遮挡住外面景物。黄彪在车中也一不看、二不言,独自闭目养神。到弇山园后,汤勤带路三拐两绕,便用小舟送上湖心岛。故而,这件事只有王忬、汤勤和心腹家仆王忠知道,其中王忠只知有其事而不知内情。

    哪消一个月,《夏景山口待渡图》已临摹、做旧完工。王忬大喜,除讲好的酬金外又多赠一百两银子,黄彪自是千恩万谢。吃过答谢酒宴,依然由汤勤、王忠将他悄悄送走。这边王忬修家书一封给世贞,内中用隐晦词语告知“所托之事已办妥,吾儿勿念。”派王忠带个会功夫的家人携两幅画作与家书送上顺天府。世贞接到后明白事已办妥,烧掉家书,就将画作呈送严家。严氏父子大喜,写了借据给士贞,并盛情款待一番。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