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二人走远后，一辆牛车才慢悠悠的走到乱葬岗上，停在秋燕的尸首旁，车辕上跳下一名强壮的汉子，目光左右巡视后，才走到尸首旁，打开被子卷检查了尸首后，才走到车门前低声开口说道：

    “少爷，阮先生，春桃姑娘，检查过了，这个姑娘身上有殴打和虐待的伤口，但都不是致命伤，真正的死因是死于口中藏着的烈性毒药，这种毒药最是狠辣，见水即化，入腹一刻便是神仙难救。”

    已是换过车厢，却还是那头老牛拉着的牛车中，李悯稚嫩的声音从车厢中传来：

    “虎子哥，你的确看清楚了，那便是我大兄的二儿子李宇吗？”

    “千真万确，做不得伪！”

    原来今日闲暇，李悯与阮明各自在堂内读书，李悯看到春桃、夏荷、冬梅三个婢女进进出出，一会儿上茶，一会儿端来点心的，当下无心，开口问了一句闲话：

    “春桃，为何你等三人只有春夏冬？秋去哪儿了？”

    本是无心的一句闲话，却引得后者一阵失神便缓缓开口说出秋燕的故事，李悯正感叹这女子命运多舛之时，却听得虎子说得李农那处主苑，自己大哥正收拾的当，准备进宫，当下想到宫中将要大乱，思忖之下竟也读不进书了，便邀请阮明同游邺城，毕竟来的这么久却连这城中布局都不甚了解，就算之后要跑路，也要熟悉地形不是，更是看春桃神色低落，便将车上的狗儿推下车去，喊自己的婢女上车出去散散心。

    却在刚出东府门时，眼尖的虎子看到一身羽林郎甲胄，心事重重骑着马从府前经过的李宇，后者连府门都不看一眼，伙同另一个羽林郎正拖着一架板车，往建春门去，这便告诉了李悯，李悯觉得不对劲才跟上前去，这才又后面的事情发生。

    车门打开，三人从车上跳下，虎子已将那女子尸首抱到一处平地，脖子以下依然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脸，李悯正欲上前看看，却被虎子拉住，在递给后者一个无碍的眼神后，三人才探头望向这可怜女子的脸，阮明只见得一眼，便掩面叹息着站到一旁，李悯看着这女子脸上的泪痕，口鼻边凝固的鲜血，以及诡异的笑容，更是心中发堵，不住哀叹，而春桃看清那人的面目后，确是潸然泪下，抱住尸首便掏出手绢替她一边擦拭着脸面，一边止不住的掉眼泪。

    “春桃，你这是？”

    “呜呜，公子不是问秋往何处去了吗？这便是我等春夏秋冬里的秋燕！”

    说罢更是泪如雨下。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李悯率先开口问道：

    “啊？不是说她最后被石闵送入宫中了吗？一个舞姬如何恶了他人，被这样恶害连尸首都扔到这里曝尸荒野？”

    “奴婢，奴婢不知啊！呜呜呜，我们四人一同被买入府中，秋燕平日里虽然面冷，刀子嘴，但她心肠不坏，虽说嘴上不饶人，心底热的嘞，有一次奴婢害了病，还是她跪着求了半天，才向管事讨来药，又煎好了一汤匙一汤匙的喂给奴婢，呜呜呜！秋燕因为身段好，舞蹈优美，被老爷看重，后来入了大将军府，听说后来又进了宫，我们姐妹都以为她已经过上娘娘一般的好日子，怎想到今日阴阳两隔，呜呜呜！请恕奴婢失礼。”

    说罢又是一阵哭泣，既是感叹姐妹命运之悲惨，不过二八年华便惨死，更是连一处坟茔都没有，还要被野狗撕咬，又是触景生情，想到自身命运，难免心下戚戚然。

    虎子对着李悯耳语一番，李悯这才叹了口气，想明白个中原委，才吩咐虎子照看好春桃，请阮明到车后说话。

    阮明看李悯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到几分，便开口出声问道：

    “公子莫不是了解到些许端倪？”

    “虎子走南闯北见识广，他对我说，那种毒药极难配制，能用的起这种烈性毒药的，大多是高门王族之中豢养的死士，结合秋燕的遭遇，定然是石闵送到皇宫欲刺杀皇帝，败露后才咬破毒丸自尽的，而那泪痕和笑容，虎子也说了，是因为毒药中含有五石散，秋燕在死前幻想到十分快乐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这诡异的笑容。”

    “五石散造价昂贵，非王公贵胄不得吸食，这岂不更是将矛头指向大将军与明公？”

    “我倒更是为这少女的命运感到不公，本就命运凄惨，更是豆蔻年华便遭受这等横死，勾心斗角为何要添上这样一条无辜的人命呢？至于皇帝是否怀疑这二人？这几日都要明火执仗的内斗了，还在乎这点猜忌吗？”

    “公子仁厚，但这少女虽是无辜，但也是身不由己，世道所迫，都是这等地狱般的世道啊！若不是心中还有志向未平，靠着这股信念支撑，明亦是要学南朝士子一般，清谈避世了。”

    “也难怪佛教大兴，这等恶毒的世道，百姓丝毫希望也没有，只能通过信仰之说，修来世功德，才能稍稍缓解痛苦麻木的内心，却从未将矛头指向真正的始作俑者，真是令人胸中郁气不得舒展啊！”

    李悯说罢，便一拳打到身旁的树木上，双手握拳的看着秋燕尸首的方向。

    “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按公子策略，我等谋划之事，还须招揽人才，壮大己身，徐徐图之方能扫平这等不平之事。”

    李悯却是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一般，抽回双手拢在袖子中，开口说道：

    “先生在市井之中行走时，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落魄士子，平日里卖簸箕为生，生得姿貌似瑰丽，为人谨严庄重，深沉刚毅，胸怀大志，气度非凡，名曰王猛字景略的？”

    阮明疑惑的想了半晌，突然想起上半年四月廿二日后赵皇帝石虎的皇后刘氏假传诏令，任命张豺为太保、都督中外诸军，总管尚书职事，像西汉霍光一样辅政时，侍中徐统不愿同流合污，服毒自尽的旧事，便开口说道：

    “公子可曾听闻以相学闻名的侍中徐统？”

    “不愿与张豺这等奸臣同流合污服毒自杀的那个侍中？据说曾为苻洪孙子苻坚相面说他的孙子是霸王之相”

    “是也！据传徐统在市井之中曾偶遇一名落魄士子，是北海郡人，二十四五岁年纪，寄居魏郡，家中贫寒，连寒门都不是，平日里高谈阔论甚是不凡，却因出身低微，不被达官贵人重视，之前便在坊市之间售卖簸箕，但徐统见到这人谈吐后，极为惊奇，让他以白丁之身担任功曹，却被后者婉拒了，显然是志向高远之人呐！”

    李悯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连忙抓住阮明的袍子问道：

    “先生掌握乞活耳目，定然知道此人在何处了？快告知与我，这人可是大才不在先生之下呀！我俩现在就去请他，我要以国士之礼待他”

    阮明神色微怔，他还从未见过平日里端庄沉静的公子这样失态，一时也是对这王猛好奇起来，想了片刻开口说道：

    “自从徐统四月自尽后，之前坊市之中，他常去的诸多所在便不见他的踪迹了，听得相熟的人说，已然是前往洛阳卖簸箕去了。”

    “啊！这这，这甚是可惜呀！这样，先生还是要每日派人前去他往日所在，每日打听，待他再度出现，定要火速报与你我，你我亲自去与他见面”

    阮明笑笑开口说道：

    “公子吩咐，明照做便是，公子放心。”

    二人转身回到车头处，春桃已然停止了哭泣，只是低声的啜泣，连面上的妆容都哭花了，怀中秋燕的脸色经过春桃精心收拾，已经和常人没什么区别，李悯与阮明这才看清她的脸，俏丽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众人又是哀叹，李悯想了想，差遣虎子快些去坊市上买个大些白瓷罐子，再买身普通衣裙，后者点头称是快步前去。

    不一会儿，便抱着一个布包和一个大罐子回来，李悯低声开口道：

    “春桃，这处乱葬岗不是好的容身之所，埋在这里野兽撕咬，秋燕也不得安生，平日祭奠也无处去寻，尸首也无法带回府内，便在这里给秋燕换上衣裙，架火烧掉她的尸首，也算是让她干净的去，之后你再把他尸骨用罐子带回府中，好生安置可好？”

    春桃用哭红的双眸感激的看着李悯，开口说道：

    “公子想的周全，秋燕九泉之下也会感念公子的！”

    李悯没有接话，只是看了一眼虎子，虎子点点头，从身上拿出火石，又转身去林子中捡了不少柴火，李悯与阮明各自上车，趁着这个空档，春桃流着眼泪将她身上各种污秽擦拭干净，又给秋燕换上新的衣裙，虎子将她放在柴堆上，又将不知从哪摘来的一朵野花插在她的鬓角，这才在春桃的啜泣声中，点燃了柴堆。

    天色渐渐的变暗了，冬天里的夜晚总是早早到来，小小的尸首躺在小小的火堆上，火堆将众人脸色映的通红，而可怜的秋燕，在熊熊的火光种，结束了自己短暂而悲惨的一生，若真的有来世，希望她不要再托生此世，不要活的如此艰难，只是平淡却快乐的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