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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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叙事诗与梦

    “有些故事,需要黄昏时讲;

    “讲完了,天就黑了……

    “从前,世界最深最深的角落,有一座花园……

    “黄昏的,暮色的花园,光与影的夹缝里,转瞬即逝,而又追求永恒的花园……”

    “以及——只属于我们的,我们的花园。”

    少女不知道那声音从何而来,或转瞬翕忽,抑无穷无尽,消失,似乎也在出现之前。

    时空几近错乱,又好像只是静止,不动,流转,轮回,而归于不动,上演着每一种理所应当的可能性——生,死,毁灭,希望,以及更多的,处在希望和绝望之间的灰色……知道那吟唱般的声音出现,在那交织的,时间之外的地方,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便如同一滴水,掉进无穷无尽的海里,:你可以说,那澎湃风涛皆因你而起;也可以说,你同亿万滴水一样,无处可去,无处可依。

    “所以,那就是世界书啊……我们叫他,奥德赛,又或说,艰辛而又不那么艰辛的历程——时间之外的东西,于是负责记录时间,就像书外的人,总喜欢编写书里的故事一样……虽说到了最后,他们也无非成为故事……”

    说得像诗,蛮神妙,更多的则是让少女摸不着头脑。

    “那么,这里又是……哪里?”少女听见自己在说话,她想这一定是她自己在问着什么。虽说她并不知道,为什么问,以及问的可是出于本心。

    “我说呀,不是说了吗?奥德赛,或者换一个叫法,叫……时间的伊甸园。”

    于是,这诗人一般的声音,那个似乎在与她对话的声音,再次消失不见,留下一片空白——

    ……发出嗞嗞声的空白。然后是咔哒一声,似乎是钥匙拧动的声响。

    是啊,不知在哪,更不明白往哪去,就像自己曾长久的被封印在一个罐子——不,故事里。而现在,终于有那么一天,记载着这个故事的书,被谁匆匆翻开,又匆匆合上,翻开的人,或出于无意,或仅是为了取乐,但殊不知对故事里的她而言,那便是生命,是世界,是全全全部的,又一个轮回……

    她想起那个人所说的:时间之外的东西,用来记录时间;而记录生命的东西,却又在生命之内。时间,生命,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一个个的故事,散落飘零,随缘而寻。

    嗯,故事,她记得的,哥很喜欢故事,而她喜欢叫他哥,听他讲故事,各式各样的,收的来,避不掉的故事……哥还说过,文明之前,故事只是无端无根无源,自生而不自灭,只待有谁来采撷;一旦有了文明,故事便陷入了那种和记录者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少数的,代表根源和真实,依旧漂泊——刚刚那诗人似乎也提及过,他称之为德鲁伊;多数的呢,却掺杂了私念,虚伪,乃至成了活生生的欺骗和恶意……哥说过,他讨厌这种人为捏造的虚伪的故事,但也正是在鉴别此间真假的过程里,你才能了解何谓难能可贵的真实……

    哥还说过,有时候即便真的见惯了虚伪,也不让我放弃希望;虽说希望这种东西,多数时候,比绝望更能直刺人心,也比谎言,更加的更加的远离真实。

    哥也说过,他讨厌的那些神明,实际上远比他更加的对希望坚信不疑;如果希望是权力与力量的冠冕,那金钱便如同宝石在其上傲然闪烁;这世上只有钱最多的人才会说讨厌钱,类比之下相同的还有力量,或者说其他东西。当然,话虽如此,他们终究会引着你,向欲望的渊薮越滑越深。但当然,钱可不等于一切欲望,力量之类的也是如此;金钱之上的某些东西,譬如说,那些神明,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才该是欲望的小小化身……

    说是这么说,可哥为什么也说过,他也曾想要更多呢?

    面对眼前的虚空,少女终于开始迷茫了:以前,如果没有哥的提醒,她是绝不会想这么多的……如果现在她能感知到的就是她自己,那会是什么惹得她这么想?如果她感知到的不是她自己,那又是谁,会听过哥只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呢?

    以及……啊,对了,哥说过那些话,是在什么时候?

    我上一次真正见到哥,有事什么时候?

    哥是什么样子——哥……又叫什么名字……

    于是,她再次开了口,有些怯懦的,却仍是放声大胆问了出来:

    “我……又是谁呢?”

    “可爱的少女,你可是在迷茫?”刚才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比预想来的慢了好多,因为她根本感知不到时间的跨度,“你可是需要我的吟唱?可是需要什么指引?又或者说,可怜的孩子,你还是否记得,这个故事中的一切?”

    她很想回答,但喉咙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猜想这一定是一个奇怪的梦境,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谁,虽说这时候忘记了,但她会想起来,一定。

    “所以,听听这首诗吧,一首关于克娅·克兰依诺·约泽兰,你的名字,以及其他一切的诗。诗与我,以及诗以外的东西,终会是你的答案……”

    于是这个只有声音的诗人,用孤寂而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漂泊的友人们哟,请点燃这盏微弱的灯

    黄昏时的呢喃,可曾传入你的耳中?

    喝点茶吧,茕灯下能比烈酒更贴近天穹

    是的,故事从此开始,不知何时而终:

    你可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可事实并非如此,有了二以后,便有了世间种种争端

    高于此间神明的“神明”,先于最早的创造,

    而当他有了彼此的意识,神明便就此降生。

    ……

    中间有好长一段,少女不知怎的便听不清了,只觉得周围的黑暗越来越浓,虽说虚空之中的这种东西,她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称之为黑暗。不过终于,这首诗还是破开了周遭的虚无,把她带回现实与梦境之间:

    于是,各种族与此世的神明,同时降生

    诸事纷繁,共计十一

    人类种,继承原初的文明

    生来最疏远魔力,凭知性在世间奔行

    生于荒野,长于中洲,划定最早的疆土

    可我早就说过啊,亲爱的朋友们,无论你在不在听

    纷争与世界伴生,人类于此也逃不出

    于是,这片大陆一分为二,

    南方叫奥希金斯,是魔法与锻造之邦

    北方叫做北兰卡,

    是你的家乡,也是音乐与繁华的国度

    北兰卡的首都名为木翠斯

    那是游行与音乐的皇城

    我们今天的幸运听众,则是皇族第一百三十二世宗亲

    克娅·克兰依诺·约泽兰,是她动听的姓名

    其含义为:夜空中闪耀的星辰

    顺便一提,你那位兄长

    克洛·欧尼诺可·约泽兰,却是一位疯癫且不幸的孩子

    他的名字,如今的人们早已忘却了它古老的含义

    永夜中,游荡的

    那位鬼的孩子

    我在吟游的旅途中,总想提上这么几句

    生于末世与新纪的交接

    见证新神明的诞生

    这将是你们不可逃脱的命运

    北兰卡当今的皇帝

    名为沃洛卡·拉尼内梅尔·约泽兰,彼时的农王阿格列之孙

    他的功过难以诉诸语言

    哟,我迷茫的朋友们

    可允许我为你们留个伏笔

    让你们以后在行路中,把这位国王和他的五位孩子,细细品谈

    黄昏不长,又没有青色的灯盏

    我的诗啊,将跳到下一个轮环

    中洲东方相隔远洋,名为流洲的群岛在彼岸漂流

    兽人种和海王种,组建共有的联邦

    便是又一个国度

    那里追求平等和自由

    人们性情奔放,而又因兽人的血统,体力超群

    兽人和鱼人们,按种族划区而居

    可彼方的国土,是否能如憧憬般相安无事?

    长夏无冬的陆地上,可有以自由为食的幽灵逡巡?

    流洲而东,中洲以西,有另一片大陆,名为灵洲

    那是传说中,神明与仙灵的起源所在

    自北而南,米斯蒂,艾莉芙,凯奥斯,三个国家并立而居

    大陆的东岸,相传为仙灵之主隐居所处

    不妨从简而谈吧

    神明,仙灵,这便是两个如同代号的种族

    有的生命天生即为仙灵

    有的则由掌握灵能魔法,后天修习而成

    仙灵达到上位后,便有获得神位的资格

    获得神明之主,所谓创始者的认可,仙灵便晋升为神明

    当觊觎膜拜者纷至沓来

    抢夺神位的争端,便动辄发展成战争

    魔幻的米斯蒂,妖族在此混居

    无论是死灵,物灵,百妖之间的混血儿

    彼此相互通好,仿若亲朋

    他们如今的首领

    是伟大的妖女米斯蒂娅

    将妖族团结成国,便是这位奇女子的佳话

    此间百妖命时长久

    故事也最为奇厚

    书籍和画作,对每位妖而言,都随处可见,信手而有

    但妖众稀少,难有知性而作恶

    确实造物主少有的疏漏

    精灵之国名为艾莉芙

    相传那是最文明的种族

    那里有着确比人类更有威望的星辰王户

    听说,在迷茫时,便由如今的太阳王

    为你指点前路

    精灵们生来美丽,富于头脑

    炼金术与古老的密咒在此间传承

    少数的精灵们热衷于清修

    禅宗便也从此开始流传

    多数的精灵们却是营商的好手

    各色的奇货,经他们之手在世界通流

    当提及金钱,便不得不想起世界银行

    希尔芬·爱丽丝,这位谜一样,而又并非精灵的女子

    是她,曾赚取世间超过半数的金钱

    而又分文不取,尽数归还

    如今,统一的货币,便叫做希尔芬

    由希尔芬教团负责流转

    希尔芬教本部坐落于此

    漂泊的旅者,以及还在听我弹唱的公主哟

    倘你问我吟游的理由,我会说三个

    真理是其一

    金钱荣居其二

    当然,第三是故事本身

    凯奥斯,那里蛮荒和文明并驾而驱

    北方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无知性的生灵四散分居

    南方却是魔法的城邦

    灵体种是此间的住民

    何谓灵体?那是九大元素的纯正精灵

    当元素富集,同时有了生命和知性

    水、火、木、风、土

    冰与雷,光与影

    当纯粹而原初的魔法化作了人形

    新的种族便由此而生

    专精而单一的魔法,是他们的天赋,亦或是枷锁

    九位元素的神,也有八位,在此出身

    这当属无上的荣誉

    虽说也正是因此,他们才不得不承认

    史莱姆和他们,确实算得上远亲

    中洲和灵洲相去不远

    中间由神眷之桥相连

    跨越远洋的工程,由仙灵创造的机械实施

    工作结束,仙灵的主人

    便赋予这些钢铁共有的知性

    于是他们创造自己的国度

    推举自己的王与神明

    当然也追寻共有的心

    可仅仅是共有的思想

    能否称之为心灵?

    放心,这个世界姑且是公平的

    这一切的一切,要靠机械种自己去追寻

    桥梁以北,天都悬浮于海洋之上

    天羽种的国家,不同于凡间模样

    这里的人们,背生羽翼,面容姣好

    全民共同推选的十位代理者

    组成十翼之庭,负责商讨国家的常规与动向

    人们向往财产共有

    虽说私有物品仍在生活中无法避让

    可此间是理想之都

    小小的自我

    或许才使得这里

    看似完美,而又理所应当

    天都西南而下,海面凭空缺损,流而不下

    此间曾经是海中岛屿,却因帝剑的锋刃

    陷作了无尽的深渊

    如今这片结界之中,海面以下的国土

    是鬼族的黄泉

    灵鬼、太鬼两大血统,组成最接近仙灵的种族

    而正是这一刀两断而来的海底的贫瘠

    才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两族的纷争

    黄泉并非死者的国度

    鬼也仅仅是这一种族的代称

    死者逝去,从未复返

    幽冥却从来让人敬畏

    于是便有了神明

    是代表,也算是源初的见证

    十二位上位的神明,如今已有十一

    他们是主在世间的维系者

    幽冥之神,尤弥尔·狄兰特

    高居于鬼族八佾会之上

    是黄泉名存实非的主宰

    他代表死之国,却并非死亡本身

    因为死神本是另有其人

    这正如没有生命便自然没有死亡

    可在死亡之上的,绝对的黑暗

    必将永世长存

    时间与空间的神明,是来自荒古的夫妻

    泰利波特·凯里埃特,代表空间与静止

    特莱姆·特蕾西亚,则象征时间与永恒

    时空的概念本就缥缈虚幻

    两人的居所也是如此,号称世界的异端

    那里空间重叠,时光交汇,过去与未来相顾而言

    名为时墟,无人知其发源

    若你于世间行走,有幸与其相见

    愿你得到知性的保佑

    我的朋友,毕竟时空也算是

    世界的一处根源

    若你此时从黄泉回望星空

    天都作为那微茫的一点,仍然令人倾心瞩目

    而其间的神明:

    命运之神,八百司

    因无人窥其真容,而被敬称为天雾

    智慧之神,御真响

    则拥有记录一切的世界之书

    司心者待人友善,健忘却精于调度

    司命者却是性情无常,难以接触

    此为人之常情,正如

    智慧者不知道自己知道多少

    占星师不知道自己命定何处

    当文明归于虚无

    有用的,或许只是世界书上的残破记录

    从海面上回到神桥

    机械种的生活,抑或工作,还是那么有条不紊

    而机械之神千轮飞

    注定天生不受欲望的拥趸

    何谓心灵,这种渴求

    理应属于你心目中的神明?

    又或说,什么才是神明

    是否神明就拥有高人一等的心?

    你看机械种终将勤勤恳恳的工作

    而或许在有一天,勤勉本身也会锈蚀殆尽

    有序而无常

    把这叫做真正的心灵也说不定

    再喝一杯吧,朋友们

    我在黄昏说的话——

    我自己也不敢信

    凯奥斯的神明都是死脑筋的战斗狂

    只有元素的领主,保持着斯文的模样

    奥希金斯伟大的神明

    早于整个文明

    乃至早于此世第一缕光

    无人知晓元素之神真名

    唯以万胜称之

    意为——万物皆有胜灵

    他使第一团火烧尽

    他让第一滴水悬停

    他使微风吹拂,岩石凝聚

    可这或只持续到

    物各有主的如今

    站在非生灵的一面

    谁,又将干预谁人之序的运行?

    顺着灵洲大陆北上而行

    我们重新回到艾莉芙

    那供奉星辰的国度中

    你可知星宇的神明?

    星空之神,空宇耀,代表了日月,星辰

    以及无尽的天穹

    人们总是以不会飞为理由

    劝别人脚踏实地

    可当你真正拥有了

    能让你触摸天空的翅膀

    又是否会获得你想要的自由?

    星海无垠,可理应有个边界

    唉,朋友们

    到底是自然无限的伟大

    还是智慧终将归于有穷?

    灵洲的神明,是仙灵之主的血亲

    生命之神,名为花安

    贵为万物之母

    可知生命最初本是奇迹?

    是啊,朋友们,生命之于我们理解的生育

    正如沧海之于一粟

    为什么不说诗也是生命呢?

    明明诗也是创造而来的奇迹啊——

    好吧,我不管人家怎么说

    黄昏还将持续好久

    我只管说

    朋友们只需要听

    终于,美丽的公主啊

    我们回到你的故乡——北兰卡

    同样供奉双神

    此间的神明却比艾莉芙

    禁得人间烟火食化

    音乐与礼仪之神

    人们敬畏之,乃至忘其真名

    其自名为初玖

    或许只是为了动听而有个说法

    信息与思维之神

    格依门尔·北兰卡

    我们知道他的真名——

    倒不是因为兄长不如其妹广博人意

    而是思维早该有个名字

    虽说我的诗歌,多数时间都是无题

    众神之上有一位万神之主

    住在云端不可见之门的深处

    或许有朝一日

    我今天唯一的听众,我的公主

    你也将步入那虚无殿堂的深处

    彼时你可曾记得这首诗?

    算了,天总要黑的,你不记也罢

    黄昏迈入夕沉时

    还是要先记得自己的归路

    而克娅·克兰依诺·约泽兰

    与她兄长的故事

    容我在灯下慢慢叙述

    ……

    诗人的吟唱到此为止,或者说,是她只能听到这里。之后又是无声的黑暗——虽说她终于想起了本应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她确实叫克娅,她依靠的那个哥叫做克洛,他们住在北兰卡的皇宫内苑,一座被哥叫做“我家”的小房子里;大哥叫凯里宾,三哥叫莱提宁,大姐叫温图莎,爸爸叫沃洛卡,妈妈叫戚婷,但哥不让自己叫她妈妈。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两件事——她在做梦,梦外面的世界,却仍处于战火之中。

    所以,那个自称诗人的人说的是什么呢?神明?哥不让自己轻易叫他们神明,哥说那无非和官僚一样是个用于吃饭的称呼,但克娅还是想叫那些人神明,毕竟哥也说过称呼人时不用敬语也不大好。但哥在哪里呢?没有哥的梦境,称不上是美梦,很无聊,也很讨厌。

    不过,至少——克娅按照哥教他的那样,这么想着——至少要先冷静下来,什么时候都应该这样。换个说法,至少现在在梦里,她能控制自己的感官了,当然也能自由地去感受,诗人由远及近再远的声音,手上不明显但残存的温度,以及虚幻的光明的翕动。

    “我说,克娅,”哥对自己说话前总喜欢加上这句,“有时候要学会做梦,做自己想看的那种梦。唉,你毕竟是魔法的天才,活的比我久——如果有一天,我要是真的先你很久就死去了,你可得学会梦见我,梦见独自面对生活时的温柔啊……当然啦,开玩笑的,我哪会这么容易死,我无非是……”说到这里哥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那次克娅为数不多的感受到了悲哀,所以她把哥当时说的的话记得很清楚,就像洁白的木板,每天处在温室里,一天挨了冻,便立刻冻得开裂一样。

    可当时,他们在干什么着?

    想不起来,像浮在海里,挣扎着喘了口气,然后又沉了下去。冷,除了指尖都冷,即使她知道现实中她一定盖着被子,也是如此。

    对——海,就是海,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在海里了,所以黑暗,看不见,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像是星月了无踪迹的夜晚,沉入了海底,唯一的暖意来自指尖,要不就只能来自想起哥时候的心底。

    她突然惊异地发现,自己几乎沉到了空旷荒凉的海底——虽说她从没见过海底,眼前也不如书中描述的海底那般黑暗。黑暗,看得见的黑暗,换句话说,看得见,但四处都一样,所以约等于看不见,这种情景才最让人感到恐惧。

    那么,海底,海底该有什么呢?

    这么想着,她看见了鱼。

    是的,在黑暗中看见了鱼,两条巨大的怪鱼,一条浑身闪着劈啪作响的电火花,一条身上坑坑洼洼,棘刺与蚀孔遍布。两条鱼从她身边弋过,散布着恐怖而熟悉的气息。

    我看见了……所以海底是有光的吗?

    还是说,就像哥说的,——这次她甚至已经记起了哥是在什么时候说的——世界上最能称之为光明的,只会出现在最黑暗最不为人知的角落之下?

    可哥又在哪呢?如果这真的是自己的梦,那哥也该出现了吧?怪鱼从她眼前消失了,她现在大抵是闭着眼在海底四处张望,明明指尖上还能感觉到哥的温度,明明知道现实中哥就在拉着自己的手,却连哥本该存在的影子都找不到——听,哥的声音都在的:

    “我说,克娅,我在就说过吧,那边的怪物,长着你三哥的脸。”

    三哥?哥又在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了。克娅不自觉的想咬手指,手臂却仍如被海水捆缚一般,不能动弹丝毫。可这都是怎么回事?那个表情一直在变化的白帽子姐姐又是谁?

    陌生的姐姐,梦里。对了,哥提醒过我,不知是什么事情的梦,一般有他独特的含义。现在我能看见了,我把这些梦记下来,和哥说的话,哥会夸我的吧?诶嘿嘿……

    想到这里,克娅似乎不是那么怕了,甚至想要得意地微笑起来,不过她马上就发现自己不能动弹,只有继续看下去。却只见刚才那位姐姐——似乎又不是,毕竟刚刚克娅只是无意扫了那人一眼,现在看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米色的长发散乱,伏倚在一位仰躺于地面的少年身上。少年同样是白色的衣服,双眸紧闭,口角挂着浅浅的血丝,以及比血丝更不易觉察的笑容。

    “你怎么了,是在哭吗?”克娅看着那一对孤独的侧影,忍不住轻声问道,眨眨眼,却恍然发觉仰躺着的不知何时变作了那位姐姐,少年则将她的头肩抱在怀里,目光深邃却面无表情。可不等克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那少年便如被风吹散般消失了;再一低头,诅咒般的迷样少女也蓦的下沉,坠入身下或许可以称作黑暗的虚空中。

    现在,又只剩下克娅一个人了。世界习惯性的又一次再她眼前只留下一片无尽的黑。

    哥,你该出现了吧?

    哥,克娅没有害怕,克娅很听话的。哥你再不出现,等我醒来我就搬到你屋里去睡,还要……唔,黏在你身上,说什么也不下来!

    但克娅到底不愿这么想,她现在一时半刻都不想等,哪怕哥在她醒来后主动提出坐在她身边陪她睡觉都不愿等。没有哥的梦,和美狄亚投映黑白影像的镜像魔法有什么区别?哥的温度,还能感觉到,不会错的,快让我看到该看到的,然后醒来吧——

    要不是这里没有声音,克娅好想大叫一声。

    克娅也的确准备喊出来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喊,身边那片虚妄的海域,似乎开始了汹涌的搅动。她看到了鱼,鱼变成了人,各式各样的人,随着洋流在海底旋转,当然,她也处于其中,可并不觉得晕。至少她是能动了,虽说只是随着海水翻滚,或者说,按哥说的,在随着时间的流,漫无目的地飘荡,在生的边界,死的王国之间的小溪里,不停留,似乎也没走出多远地打着卷子——永不停止,又如从未发生。

    克娅勉强能在这姑且称之为旋涡的空间里站稳,却发现身边的人逐渐向旋涡中心漂去。有的人还没被黑暗吞噬,就被不知什么东西撕得粉碎,身体中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点点微茫的光。克娅怕的闭上了双眼,害怕自己也成为碎片的一部分,可马上就发现闭眼也没用,她还是能看到黑暗吞噬一切,吞一口便放出些光来。

    也正因如此,这个空间越来越亮了,亮的甚至能让克娅看清,御真响大人座下的世界书被撕成两半,化作了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

    同样的,她也开始发觉,原来自己感到的“站稳”也是可信的。克娅并没有如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像被旋涡吸引,也就无需担心被撕碎了。她想高兴起来,准确说是庆幸,虽说自己对庆幸并没有一个很准确的理解。但直觉又告诉她不能,因为即便只是梦里的影像,被撕碎了,也会死,也会感觉到疼,所以按哥说的,更应该感到同情才好。

    于是她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便努力地看向了漩涡里,可这时的四周已经太亮了,她已经再看不清任何事物了,只能看着旋涡被越染越亮,越填越平——

    变成一张刺眼的光幕。

    黑的虚空变成了白的虚空。

    然后——

    光幕的后面传来一阵声音:

    “问,汝何以至此?”

    女人的声音。光幕仿佛真实存在,让女人的声音如同被封在空旷的殿堂之中。她似乎是在和什么人对话,可这女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克娅并不能很好的听懂。

    “为你设下的,暗幕后的东西……别说是我了,你看看你把外面搞成什么样子!说着是念念不忘,到底是念着念着就忘了个干净。扯什么呢——和你这种古板的老家伙说什么好。知性神在上,要不是做不了别的事,我可真懒得和你费这么多口沫!”

    克娅激动的几乎要挣开那层滞重感,向光幕之后跑去了——熟悉的“知性神在上”,和那女人对话的不就是哥吗?

    “阁下一开口便语出不凡。问,汝何以视世人?”

    “用眼用心,不瞎就行。反正无非是那样,看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态度。所以别见怪,对老婆子你这种人,我就只能打打擦边球咯——说到看人,看谁不是一样,反正都是一片黑,没了所谓魔法,世上那么多人谁还不是一样,人类种也不会那么弱小,我也不会落得现在这样,外面那群人也不至于拼死拼活的战争了。战争嘛,何谓战争?老婆子你自己做事做不妥帖,倒是交给合适的人处理嘛,还是说,‘别人’?真是的,连撒谎都要披着面纱才安心。也不找找蒂柯莉丝,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顺便求一波功德——小心长抬头纹哦!”

    “念及你的功业,我尚不追究你的无礼。问,汝何以挫之?”

    “呵……

    “用不用我再跺两脚,啊不,捶两拳头,好演的义正言辞,演的像一些?不败而败,谈什么挫之?他们眼里我本就是恶,却要冠冕堂皇的与另一种恶为敌。还是说,这个‘之’字,本来就另有所指呢……”

    “放肆——”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克娅有些担心,但她相信哥一定会没事的。

    又过了不知多久,哥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了,一如既往的轻松而诙谐,是她熟悉的样子。

    “叫我妖仙神鬼都可以,粘上胡子画个马脸还能当龙王爷。但总归不会像你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不过,你要是认真问的话,那就是……”

    ……

    “是的,就是这样,拔出你的剑,挥动它,你就学会了战斗。漆黑的剑,漆黑的刀,漆黑的灵能魔法,漆黑的一切。你早就这样做过的,不是吗?去做,去砍,去用无谓的精力继续你那无谓的奉献和挣扎……去用恶砍伐善,然后成为善——就是这样,你永远得不到救赎,永远得不到……”

    在哥的沉默之中,无边无际的嗫嚅用一种不可名状的角度灌进了克娅的耳朵里。克娅的头越来越痛,那是一种愈发接近现实的痛,仿佛让她下一刻就能彻底冒着冷汗醒来。

    一阵翻过书页的声音传来,空气中不适宜的传来了哥的一阵略带嘲弄的哂笑,像和先前的梦隔了一层的膜。紧接着又是一阵沙沙声,克娅仿佛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下起了黑白二色的雪。

    ……

    “你呀,你有什么可说的?对等的东西,此大于彼。一面是创造,一面比此世理解的创造却要高,反过来也一样,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是你最大的败笔啊,就是生命本身——所以,我们手里有的是机会……呵,容我说完——”

    “然后,我又将军了。”

    话音刚落,光幕便骤然如碎玻璃般破裂。下坠感和压迫感急剧上升,光与影归于混沌,朝自己扑了过来。克娅再也忍不住了,一声“哥——”终于从嗓子里喊了出来,然后,腾的从床坐了起来。

    手脚还在,嗯,被子也还很暖和,是在自己床上。床头的小夜灯昏昏亮着,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概是自己睡前忘记关灯了吧?噩梦会不会也是因为这样呢?

    “所以啊,我说,克娅,你这是……做噩梦了吧?”哥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从床侧靠近窗户的方位传来,克娅这才注意到顶着黑眼圈,用一只手托腮,斜斜坐在床边小凳子上的哥,愣了一下,然后立马爬起来,张开双臂朝克洛飞扑过去。

    “先、先把衣服穿好!”克洛看见妹妹这样,也不免吓了一跳,连忙示意她躺回被子里,“回去,回去,你这出一身汗的,被子外面这么冷,小心别冻坏了。”可克娅到底是抱住了克洛,克洛只得叹一口气,起身,把她从新抱回床上。等克娅老老实实钻回被子里后,克洛才继续温柔的问道:“我说,克娅,没事吧?这才睡了多久,就开始几分钟蹬一次被子,折腾了不知道多少次。还有,你身上的灵能也乱的很,我刚开始甚至以为你又发病了,幸亏不是。啧,我也是怀疑,你这个噩梦到底有多吓人,才能把你磨成这个样子……”

    “哥……”

    “说?”

    “这次,别,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好,好,傻妹妹。我又什么时候离开过你?”

    “梦里,很黑,很亮,什么都看不见……

    “而且,没有你。”

    克洛转身,坐到床上,伸手轻轻摸了摸克娅的月白色的头发。

    “对了,神明,十一神明,他们走了吗?梦里我也见过了,很可怕——”克娅突然想起自己该和哥说说梦里的内容的,但马上想起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便立刻改口道,“啊,不对,现在该叫十二神明了……”

    “那倒是无所谓啊……神明,神明——不过,他们倒是都走了,艾尔特兰,万胜,当然还有别的那些。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有战争了,都结束了……被白天吓到了么?别怕,我在的。”

    “可是……”

    “唉,快睡吧,白天你确实太累了,明天还要出席宫廷里面的事。别想那些了,乖。”

    “哥,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吗?”克娅想起那个女人的声音,仍是难以抑制的感到压抑,还是用很小的声音问了出来。

    “你梦到我了吗?”克洛哧的笑了出来,“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说,就和我说说梦里都有些什么吧。”

    “嗯,有一个声音很奇怪的女人,你和她说了好多话,但我都听不懂。还有一个自称是诗人的人,念了很长的一首诗,我忘记了好多,但记得那是关于我的。还有好多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好……”

    “我说,克娅,我是那种愿意和奇怪的家伙说话的人吗?再说了,谁会看得上我呢……是你想多啦。”

    “嗯,哥只在我刚才的噩梦里说过那些话。”

    “‘那些’又是哪些呢?无非是梦里说过的,都是假的,对吧?”

    “嗯……哥?”

    “我在听。”

    “我叫了你好久,梦里你都没有出现,所以,以后……能不能……”克娅越说声音越小,脸色逐有些红了,钻进被子里,只将眼睛以上的部位留在外面,声若蚊呐:

    “去你屋子里睡……?”

    克娅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了,不再和克洛说话。克洛嘴角向上扬了扬,并没有笑出声音。将手从妹妹头上拿开,看着被子上这一团小小的鼓包,无奈却宠溺地说:

    “保证今晚不再蹬被子,就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