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负责打理王府的田契地产吗？可有空着没有出租的铺面？”

    “你要铺面作甚？”

    “我想做点生意，如果进王府做你的侍女，这不让做那也不让做，又没地方去，整天窝在屋子里......这种日子简直像坐牢一样，能把人闷死。我想做生意，保证既能赚钱，绝对不会让你担心或者失了脸面。”

    雪儿已经很委婉了，去王府还不如坐牢，至少在牢里啥事不干还管吃管喝，那扇尊贵的朱红大门背后，担惊受怕，一不小心还会丢小命，去那种地方混，脑子坏特了？！

    李适憋着口气道：“做我的侍女会把你闷死？”

    “王府规矩大，我从小自由惯了。我想过了，可以做生意，这样养活自己没问题。”

    上一世面对经营百年的家族基业，她曾不屑一顾，如今再次面临绝境，为了活下去，自给自足自由自尊地活下去，即便白手起家也值得。

    李适闷闷想，放眼长安城，想要给他做侍女的女子，恐怕要排到春明门去，现在若是求她，将来还不得蹬鼻子上天哩？！

    他眼珠子一转，俊脸上的情绪似风云变幻，转瞬便堆满了赤裸裸的嘲笑，低下头，好看的桃花眼睨着与他并排立于窗前、却尚未到腰际的女娃子，“就你？”

    面对雪儿恼羞成怒的瞪视，李适忍俊不禁的大笑，“雪儿，不是我笑你，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去，以后我在哪你在哪，就挂我腰带上。”

    “开玩笑，”雪儿哼哼道：“你每日都要去宫里读书，难道我还能跟你进宫不成？”

    “以后你就是我的书童，宫里自然去得。”

    雪儿仍旧摇头：“进宫更麻烦，王府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

    于是她对李适的嘲笑与轻视浑然不惧，并且很是认真地说道：“我早已下定决心，绝不做你们的拖油瓶，你别小看我，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也许我还能帮你。”

    “你帮我？”李适笑得更大声了，宠溺地揉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吧，你说说看，你这么点大能做什么生意？”

    雪儿眨巴着亮晶晶的杏眼儿，道：“我可以开个面馆，小白就很喜欢吃我煮的面。”

    “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面馆，羊肉面、牛肉面、馄饨面......只有你想不出，没有做不出。”李适微笑，抬手一指，“你的面跟这些相较如何？”

    雪儿望望林立街道两旁的五步一面，敛了笑容，又扭头望向餐桌上被自己风卷残云一扫而空的牛肉面，故作平静一笑，“其实我不过说了个笑话罢了。”

    然后她转过头，仰起脖子，望着适哥哥高挺的身材、儒雅的俊脸，瞬间又有了主意，然后很是谄媚地挽起他的胳膊，赞道：“我看过你的字，用笔圆转老辣，骨架飘逸灵动，身姿清拔颀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书者乃大家也。”

    李适嘚瑟道：“那是当然，你可知我师从谁人？”

    雪儿一脸惊奇，瞪大眼儿捡着自己知道的说，“不会是颜真卿吧？”

    李适摇头，“师傅大名岂能直呼。”

    这一刻雪儿真的想做他的书童，这样不但可以见到一代书圣，也许还能偷师，不但能偷师，说不定还能弄到几幅大家书帖。

    “我们一起开个书画店如何？”

    “谁来写字画画？”李适一怔，随即从雪儿放光的双目立刻恍然大悟，连连摇头：“我的字画怎能拿出去卖呢？若让人知道了，丢人都要丢到宫里去了。”

    “我画。”雪儿叉起小腰霸气回答道：“我自小就学画，国画、油画、插画、漫画......”

    李适一愣，“漫画？”

    随即雪儿在桌案表面，用手指蘸水，以指走龙蛇之势，转瞬间便描摹出一片潇洒水迹。

    “这是什么？”

    “你猜？”

    重新打量着稚嫩的女娃，李适心里极佩服却透着赞赏地弱弱道：“猜错了我怕你再吼我。”

    雪儿纳闷，自己哪有机会哪有胆子吼他？

    歪着脑袋嫣然一笑：“我不吼你，你猜猜看？”

    李适低下头仔细端详，满脸探究之色，“人面鱼身，这是什么怪物？”

    “这哪是什么怪物，你看，她披着及肩的黑发，她的头发是卷的，又黑又亮好像绸缎。”

    “她的眼睛很美，在海的夜晚，就好像天上最闪亮的星子。”

    “她是人鱼公主，是海王的第七个女儿。在夜晚时，她喜欢浮到海面上，和着大海歌唱，她的歌喉很美，在她唱歌的时候，海豚便围绕着她快乐地舞蹈，就这样，她在大海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三百年。”

    “有一天，海上起了风暴，人类的大船倾覆了，她救了遭遇海难的王子，并且爱上了他。”

    “为了嫁给王子，她求助女巫，喝下女巫的灵药，她的鱼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终于长出了人类才有的双足，但为了成为人，作为代价，她不得不将美妙的歌喉送给了女巫，自己则变成了哑巴，但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王子身边。不过，女巫警告过她，如果王子与别人结婚，她将会变成泡泡死去。”

    说话间，雪儿唇角清澈的笑容忽而淡去，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陡然黯淡下去，幽深若潭，透出与其年纪全然不相符的忧伤之意。

    “王子很爱她，但邻国的公主谎称自己救了王子，为了报恩，王子娶了那个说谎的女人，而人鱼公主却因为无法说出真相而失去了王子。”

    “后来她的姐妹们再次求助于女巫，她们找到人鱼公主，给她带来了女巫的匕首，她只要在王子结婚的夜晚，将锋利的匕首刺入王子的胸膛，就可以再次变回去，可以重新回到大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李适蓦地抓紧她的小手，“她......杀死了王子？”

    “不，在王子结婚的乐声响起时，她跳进了大海，变成了泡泡，飞上了天空。”

    顺着雪儿手指的方向，暮色苍茫，在遥远的西方天际，连那最后一片艳丽的晚霞，也已消失不见了。

    李适轻声叹息着“这是真的吗？”

    “不......这只是个童话。”

    “什么是童话？”

    “童话就是骗小孩的故事。”

    李适低下头盯着她看，“你从哪里听来的童话？”

    由于跟李适已经熟悉，说起话来便少了应有的谨慎，雪儿却也不慌，眨巴着大眼睛，从容忽悠道：“以前阿耶的胡人朋友上门来做客，就是听那些胡人说的。”

    最后还得是胡人承担所有。

    “难怪，”李适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摇头：“胡人不知礼仪，三四岁的小孩子就想这些嫁人的事情。”

    英俊威武的适哥哥居然已被那些礼啊规矩啊熏陶成了老古董，雪儿无语，歪着脑袋道：“我倒是好奇了，知书懂礼的大唐王子自小读些什么？

    “要读的东西多了，”李适道：“《三字经》，《孝经》，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诗经》，《史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雪儿摇头：“每天读这些东西会不会太枯燥？”

    李适皱眉，“这些都要读，为将来进一步学习打下基础，怎能说枯燥？”

    “人除了吃大米饭，还得尝尝甜酸苦辣，这些经就是每天能饱腹的米饭，而有趣的童话故事，就是下饭菜，这种故事我还听过很多，都很有趣，我想好了，将来我要将这些故事都写下来，配上插图印刻出来，让长安城乃至大唐的孩子们都能读到童话。”

    关于赚银子成为独立女性，雪儿脑子里有一箩筐的点子，横跨三百六十行。

    只需古今结合，在那个时代想要赚钱养活自己乃至发大财近乎探囊取物。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的前方悄然出现一束光，那束光异常璀璨，将曾经久久弥漫心间的迷雾驱散。

    她终于找到了件不那么无聊、不那么世俗，而且还十分有趣的事情。

    也许她能在自由奔放的大唐找到自己发挥的天地。

    而此刻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远的树梢。

    这对少男少女手牵着手，静静地站在夏夜明澈的星光下。

    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李适忽然道：“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就在人鱼公主即将跳入大海的那一刻，王子知道了真相，救下了人鱼公主，她嫁给了王子，他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你说这样是不是更好？”

    雪儿仰起脖子静静望着他，借着窗外投入的素月柔光，看到李适唇边浮起的浅笑，看到他眼底似泊了一片晶莹琉璃，以及他拉起她小手并握在掌心时修长的手指。

    雪儿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僵，她用极平静的口吻道：“也许你说的才是童话，而我的童话，却是不能再真实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