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高山
跟长安城亮若白昼的喧嚣相比,城外二郎山的夜出奇的黑,也出奇的静。
群山已沉睡,小白独自行走在山坡上,在这个季节,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花香袭人,但他却无意欣赏。
他背着背篓,里面装着在长安城用山货换来的各种生活所需、女孩子喜欢的脂粉,还有阿莘要的书册和笔墨纸砚。
背篓沉甸甸的,他在山脚下了马,徒步上山已近两个时辰,背篓用麻绳搓制的肩带,已将他的双肩勒出血痕。
山里天气多变,到了半山腰忽然飘起了细雨。
他身上只穿着件极单薄的衣服,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
凉丝丝的雨水,沿着他的脸流到他的脖子里。
但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仿佛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让他屈服。
雨越下越大,已经变成落汤鸡的他,踩着山路厚厚的泥泞,走得很慢,却绝不会停顿。
通常他半年才会进次城,他的那些山货——深山里稀罕的药材、野兽皮毛等,在长安人眼里都是山珍,奇货可居,自然能卖上一般山里人想象不到的好价钱。
直奔长安城里一直合作的收购商,过去他出了山货,换了银钱,总要在长安城内再逗留数日。
一是在市场里四处走动,观摩京都风俗民情,了解皇城里那些贵人们的喜好,跟寻常山里人不同,他的山货俱取自绝险奇难之处,都是贵人们趋之若鹜的宝贝,供不应求。
怀里揣着金银,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他也会忍不住去到东市旁边的平康坊,在某处价格不算贵的歌舞坊闲坐半宿,跟姑娘们聊聊天、喝喝小酒,看看台上胡姬精彩绝伦的歌舞,然而即便偶尔光顾也仅限于喝酒聊天为止。
但那是过去,最近这一个月内,他已数次往返于长安,每次都是办完事当天来回。
这一切的辛劳当然都是为了阿莘。
依照阿莘的指点,从后院大杏树处翻墙而入,在这一个月内,他每次进城都要造访谢府,取来她想要的衣服饰品、书籍书画、以及笔墨纸砚。
那府邸虽不及世家豪门,布局造景却别出心裁、精致幽雅。
每次在莲花池畔流连,他顿觉自惭形秽,总觉得山里条件粗陋配不上她,旋即变着法儿的想要让阿莘住得舒服。
他眯着眼注视着悬崖下朴素无华的小木屋,说,“谢府有的,这里也要有,我一定要让你就像住在长安的家里一样。”
于是他变得异常忙碌。
除了进山打猎采药,除了一趟趟往长安城跑,一有空儿,他就变身能工巧匠,按照谢府的亭台楼阁、家具陈设打造他的“白莘山居”。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快得其他事情仿佛都不重要了。
不自觉地想着阿莘,小白已精疲力竭身体仿佛又充满了活力,沉重的脚步忽然间轻快了许多。
阿莘不但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雨,终于停了,但天地间的寒气也愈加重,然而他的整个人却暖洋洋的,那种自心底透出来的暖意。
他终于不再孤独。
在幽暗深邃的夜幕下,他已经高举着火把站在山梁上。
不远处,一抹隐约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山神庙前爬满苔藓的青石山门,他笑了,因为山神庙后面就是家,而他的阿莘,正在家里等候着他。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有人等是何等的幸福!
就在这时,他的后颈忽然间感到一道凉飕飕的寒意掠过,愕然间,脚下一滑,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心。
背篓一歪,只听得有东西砰然滚落,坠地时沉响,他的心蓦地沉下去,不会是阿莘特地点名要的砚台吧?
那可不是块普通的砚台,是从她父亲谢蕴书房里的书案上取来。
就在即将跌倒的刹那,小白身手机敏,一把拽住树枝,稳住脚步,随即小心翼翼地将背篓放到道旁的树下,然后俯下身子用火把照着一样样清点。
他猜的果然没错,正是那块宝贝砚台,他怕压坏了放在最上面,结果......
小白脑袋里蓦地嗡了一声。
阿莘说过,那是名贵的端砚,也是父亲留给她的念想。
他直起身子放眼四望,整个人蓦地怔住。
这是个没有星星没有月色的夜晚,加上雾气浓重,山林如同墨汁浸染,只有火把噼啪作响的火光,在他脚下投射出一圈光晕,而光晕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更何况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黑不溜秋的砚台实沉,一落地便咕噜噜滚进夜色里。
想要找到即便白天恐怕都要破费功夫,更何况半夜?!
小白皱起眉头,举起火把,沿着端砚跌落之处,仔细照着地上的痕迹,估量它跌落后的路径。
山上刚下过雨,山坡上满是山树荆棘,树根下覆了厚厚的腐叶杂草,踏上去软绵绵的难以着力,即便偶有裸露的山石,经年累月,表面早已生长了厚而茸的苔藓......
他用刀劈削出一根木杖,左手执火把照路,右手木杖探寻,俯下身子,慢慢仔细寻觅而去。
走出去没多远,眼前忽有一道黑影窜过,只听得簌簌砂石滚落,嘶嘶沙沙诡异的声响清清冷冷,声声敲在人心上。
小白一惊,不由趔趄一下,四下根本没有可以扶的山树,脚下打滑,整个人随即跌倒在地。
由于身处陡坡,坡上俱是被雨水浸湿的腐草,一时抓不牢,眨眼间整个人仿佛坐滑梯一般飞了出去,身下的石子簌簌地往下掉,掉到不知有多深的幽谷里,听不到半点回响。
小白手中火把也飞了出去,就见半空中的火光划出一道弧线,随即被雨雾斜刺里一吹,立时熄灭了,掉到深不可测的深渊里。
......
孤崖下笼罩着迷蒙的雾气,迷雾深处的小木屋亮着灯。
由于害怕,雪儿一个人在家时,总是紧锁门窗。
屋里中央有个火塘,用砖石垒砌而成,白天烧火做饭,晚上烤火取暖。
估摸着小白到家的时辰,雪儿已经准备好热水,晚膳她也已做好,自己先用过,等小白回来,只需就着剩下的鸡汤,加个煎蛋,再下些他们自己种的蔬菜,撒上葱花和花椒,便是人间美味。
小白每次回来总是饥肠辘辘,但雪儿却坚持先让他用热毛巾擦脸,然后才会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
鸡汤面上总是摊着金黄嫩白的煎蛋,蛋上点缀着嫩绿的葱花,小白顿时眼睛一亮,每次都会抱着那只大面碗,蹲到火塘前,忽忽地大口吃起来,显得香甜至极。
吃完后,小白擦擦嘴,直起身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一面缓缓搓揉着微圆的小腹,一面仰起脖子静静凝望着雪儿,脸上露出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可是这一晚小白却没能按时到家,雪儿轻蹙眉头看着窗外的雨,心想下雨山路滑,他应该会先找地儿躲雨,千万别着急赶路,安全第一。
雪儿年纪虽小,却有着常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的经历,她早已习惯孤独,因此她非但不觉得山里的安静让人害怕,反而享受这种宁静。
终日静静等候着,清晨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梳洗,便先要出门在附近走一遍,好像女王在巡视领地,她会看看昨日见到的花苞是否绽放,吃完早饭,她就会给花草菜蔬除虫浇水,忙完这些,她还有很多事可以做,画画、读书、写字,累了就走到院子里,越过缀满蔷薇花的栅栏,向小白回家的方向远眺。
望得久了,她又回到书案前,继续读书、写字、画画,如此循环反复。
这一夜,不知不觉间,那本杨雄的《法言》已经翻完,而父亲那幅海棠图早已不知临摹了多少遍,《金刚经》已能倒背如流。
雨终于停了,她立刻站起身来,来到窗前,再次久久凝望......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看到雾气中隐隐透出的火光时,一颗心忽然间怦怦地狂跳,整个人好像重新活了过来,重新运转起来,开始准备毛巾、热水、鸡汤、煎蛋、葱花......
可是当她用刀一下下开始切着细葱时,那种缠绕心间的忐忑不安再次袭来,因为她没有听到小白的脚步声,只有雨水滴落屋檐的声响,仿佛是令人心悸的呜咽。
她当然没能等到小白熟悉的呼唤:“我回来了,饿了,面煮好了没?”
......
小白还活着。
身体悬空的那一刻,他的眼前浮出一张明媚的笑颜。
那是每日出门之际,雪儿倚在缀着蔷薇花的柴扉前冲他挥手时的笑颜:“早点回来。”
人在生死间总能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
他一手试图去抓住崖壁上的藤蔓,一手将宝剑深深插入崖壁的罅隙间,然后迅速将身体一荡,已然借着宝剑的力道,身体好像灵猿般附在崖壁上。
他依然活着,只是不上不下地挂在半空中。
而此刻,他早已劳累一天,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却要用最后一分气力支撑身体。
使劲儿仰起脖颈,山间的迷雾似消散了些,他可以看到阴沉沉的夜色,阴森森的山崖,平台般的崖石距离他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