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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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桐山

    夜幕下的桐山显得特别黑,也特别静。

    桐山并不算高,山势拔秀。

    用火折子照亮山道,莫贺顿一面走,一面在想。

    那位喜欢割去别人脑袋的侠义英雄与妖女之间的联系。

    说书人说起侠义英雄,又扯到妖女,而妖女过去也以蒙面剑客的身份行事,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只要找到贺兰进明,守株待兔,一定能捉住妖女。

    这次,他绝不会再被她蒙骗,更不可能再让她从指缝间溜走。

    捉住她,就能洗去身负的耻辱。

    审问她,她若能老实交待雪儿的下落,立下保证,从此不再与回纥人作对,过往纠葛可以一笔勾销,他会拼尽身家性命为她向皇兄求情,护她周全。

    这时,他眼前一亮。

    山道右手侧立着半人高的石碑,借着火光,能看到碑上一行醒目的朱红刻字:“贺兰山居,非请莫入,死伤自负。”

    越过界碑,远望出去,他心中一惊。

    山间忽然起了雾,圆月在浓雾里,树林在浓雾里,树林中央的石堡也在浓雾里。

    周围已变得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又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那灵敏异于常人的听觉,迅速捕捉到某种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

    声响不止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就隐藏于前方浓雾弥漫的树林里,好像什么鬼东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已嗅到危险的味道,但只要是决定了的事情,无论怎样的危险,都不能阻止他。

    然而,这并不表示他会莽撞从事。

    汉人擅使阴谋诡计,回纥人却都是机敏的猎手。

    他蹲下身去,脸几乎贴到路面,仔细查看界碑周围的痕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同时,抽动着鼻翼,好像大狼狗般深深嗅闻着她的味道,但一路行来,他并未有所发现。

    这意味着,这次,他终于有了守株待兔的机会。

    所谓株......当然是界碑后面的老松,高丈许,盘根错节、虬枝遒劲,树冠若伞盖。

    莫贺顿暗自高兴,真乃天造地设的藏身之所。

    他双足一蹬,身子已掠上老松,找了个牢靠的枝桠,斜倚在上面,静静等候着猎物的到来。

    树林中带着秋夜木叶的清香,风中的寒意虽重,天地间平和而宁静。

    凝望着迷雾里如同坟墓般森然的石堡,他想不通,终日龟缩在坟墓里的贺兰老贼为何还有如此兴致?

    他又往山下张望,现在酉时刚过,良辰将近,贺兰老贼的女客自城里出发,乘坐轿子赶到这,也差不多时候了。

    若石堡中人在前面领路,趁着雾大,他正好尾随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石堡探查一番。

    他立刻又想到,妖女碧落肯定怀了同样的心思,因为,跟随访客进入石堡,是唯一能够安全通过七七四十九道机关、却又不会惊动贺兰老贼的办法。

    妖女啊,妖女......这一个多月来,他脑子里面好像已被她填得满满的。

    然而追踪近月余,他竟然没能再见到她的人,只是不断收到信鸽传来的消息,消息愈来愈频繁,最后她终于在溱州停了下来,看来用汉人来对付汉人,果然妙招。

    如今,他终于跑到了前头,运气好的话今夜就能再见到她。

    一切都会很顺利,他静静等候着,时间一分一秒逝去。

    眼见月亮自东方到了西边天际,天地间依然平和而宁静。

    没有人,没有任何声响,但他依然动也不动地倚着,好像跟那株老松长在了一起。

    越到这种时候,他深知,越要忍耐。

    比起好动来,不动更是一种本事。

    自小在漠北长大的他,可以在两个时辰、甚至更长的时间里都一动不动。

    有几次,他动也不动地伏在雪地上,即便是雪原上最机警的羚羊,都认为他不过是个雪堆。

    那时,他已经等候了一天一夜,就在羚羊群送上门的那一刻,赤手擒住最最机敏的头羊,赢得了冬狩比试,成为回纥最出色的猎手。

    他能等。

    月色凄迷,长夜寂寂,远方传来零落的更鼓。

    已是三更。

    就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呼号声刺破寂夜。

    黑暗中一道火光亮起,又一道火光亮起,本已消失在迷雾中的石堡,忽然间变得灯火如昼。

    有状况!

    几乎是直觉,这个突发状况与妖女有关。

    莫贺顿惊得一跃而起,攀住老松,朝石堡方向探看。

    实际上,石堡距离他并不那么远,这就是老话常说的“望山跑死马”,一眼就能看得到,只是山路蜿蜒,崎岖不平,走过去要费老劲儿。

    他急切地想要立刻赶过去。

    石堡那边显然出了大事,一声惊叫之后,坟墓般寂然的石堡,忽然间像赶集一样,堡内的家丁护卫手执火把,汇聚在一起,女人呜咽的哭喊声,男人的号令声,紧接着就有火光自大门涌出,朝着下山的路蜿蜒行来。

    身影一闪,他已燕子般掠下树,足尖轻点地面,正待飞身而去。

    就在这时,有个极沙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卖花——”

    半夜三更……卖花?!

    莫贺顿觉得自己见鬼了。

    怔忪间,一位老妪就好像幽灵般忽然间自浓雾里出现。

    她背着只竹篓,竹篓似很沉,压得她整个人都弯曲起来,好像腰似已被压断。

    风中充满了芬芳的花香,他大步上前,看得更清楚了。

    老妪满头银发,背上的竹篓里,装着满满一篓的鲜花。

    各色各样的菊花,大如绣球,小若珍珠,墨绿,紫红、金黄、雪白......姹紫嫣红,花瓣上还挂着露水,在月光下如同琉璃般闪亮。

    指间握住剑柄,他问:“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在山里卖花?”

    “我是来采花的,”老婆婆满是皱纹的脸绽放出笑容,“小郎君,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出来才采摘得到最新鲜、最娇嫩的花朵。”

    “你哪里找到这么多菊花?”莫贺顿探手抓起一簇灿金色的黄菊,凑到鼻端吮了一口花香,他疑惑道:“我一路上山,根本就没见到什么菊花。”

    老婆婆虽然满脸皱纹,笑起来却温柔而美丽,她抬手指了指,“小郎君,看来你也是懂花、惜花之人,那边就有,我带你去。”

    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自西面绕过前面那片树林,老婆婆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着,旋即钻进一道险峻陡峭的峡谷。

    无论是谁,在一天当中阳气最弱、阴气最盛的时辰,独自走入如此阴森的峡谷,肯定得怕。

    但只要有人一道,尤其由这样慈祥和蔼、腰弯得都直不起来的老婆婆带路,莫贺顿一点都不怕。

    一路上,老婆婆不时跟他聊两句,诸如城里的女孩子最喜欢金黄色的团菊,她每日都给城里的大户送花,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最喜欢墨菊,好财重利的商户大都喜欢紫红色的瑶台玉凤......

    他问:“婆婆,山路如此险峻,黑灯瞎火的,你为何独自上山,怎么没有儿女陪同?”

    老婆婆平平静静地答:“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女,一个人过。”

    他问:“你一个人过得这么辛苦,为何不找个老伴,两个人互相依靠度日呢?”

    老婆婆忽然问他:“如果你爱的人曾经跟你山盟海誓,最后却娶了别的女子,你会怎么做?”

    莫贺顿道:“如此朝三暮四、负心薄幸之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相守。”

    老婆婆苦笑着叹息:“原以为时光会冲淡一切,却发现有些人有些事,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此,又该如何?”

    莫贺顿一怔,默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也一个人过,一个人走遍大江南北,一个人看遍世间风景。”

    老婆婆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她忽然停住脚步,说了声:“到了。”

    蓦然回首,他已在橙黄如金、香气弥漫的菊丛深处。

    确实到了,他仰起头,夜风拂过,轻纱般的迷雾散去,露出如刀劈斧凿般笔直陡峭的崖石,直插天际。

    阴沉沉的夜色,阴森森的山崖,月下孤零零的石头宅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死灰色的。

    脚下的山坡距离崖顶平台般的崖石,近十丈,老婆婆问:“这里的风景如何?”

    莫贺顿微笑道:“原来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后门。”

    “哪来什么后门,这里即便猴子也爬不上去。”

    “猴子当然上不去,人就不一定了。”

    “你能上得?”

    莫贺顿用眼睛丈量地势,在崖底走了一圈,忽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发现了——人的脚印。

    而且还很新鲜,刚刚有人踩出来的脚印。

    “婆婆,你篮子里那支墨玉,气韵高华,我听说只有皇家內苑才得见,你又从何处摘得?”

    老婆婆微笑,“想不到你竟然对菊花如此了解。”

    “因为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不爱牡丹芙蓉,独爱墨玉。”

    “她以前爱墨玉,爱墨玉高贵不流于众,清雅不流于俗,可是,人是会变的,也许,她现在不再爱墨玉了。”

    悠悠说着,老婆婆自竹篓中捻起那支墨菊,放到鼻端轻轻一嗅,递给莫贺顿,“送给你,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可以送给她,她会喜欢的。”

    莫贺顿也喜欢墨玉,只要是那个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都喜欢。

    老婆婆记性不好,可是他的记性足够好,他嗅了嗅墨玉清冽的菊香,又问:“想不到桐山之上竟然有墨玉,婆婆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老婆婆却摇头道:“这支墨玉是别人送我的,我也不清楚她是哪里找来的。”

    “她?”

    “她也许根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

    老婆婆眯起眼儿,望向浓雾里凄迷朦胧的圆月,喃喃:“她也许是月宫仙子,也许是桐山里的游魂,披着比雪还要白、还要干净的衣裙,云袖飘飘地自夜空中来,瞬息间,又消失无踪。”

    莫贺顿笑了,他已猜到那人是谁。

    老婆婆转身欲去,他道:“婆婆且慢,”自怀中摸出钱袋,递上道:“这些银子权且作为感谢。”

    “这么多银子,老生受用不起。”

    他坚持道:“今日我身上所带银两不多,婆婆的恩惠,这么点碎银只能是少了。”

    老婆婆一怔,笑了,“哪有什么恩惠,不过带你过来看看风景罢了。”

    “谢你救我。”莫贺顿道:“婆婆知道那边有危险,故意将我领到此处,机缘巧合,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找到了她。”

    老婆婆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莫贺顿忽然间觉得头有些晕,他已扑倒在地,仰望的视线变得模糊。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了老婆婆的脚。

    脚上穿着比雪还要白、还要干净的绣鞋,鞋面上还绣着浅碧色梅朵,正自凌寒独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