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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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阿霁(二)

    这是阿霁的痛处。

    这个女孩子说过,有了她,不准再多看其他女子一眼……

    阿霁心下既惶然又愧疚,如今,不但看了,还娶了。

    还娶了不止一个,反正都不喜欢,只是用来笼络大臣、培植力量罢了。

    听闻陆家兄妹回来了,他立刻赶过去,却收到陆云转交的信物,他与她曾经海誓山盟的信物。

    霎时间心如刀绞,母亲离他远去、不知所踪,自小情投意合的她,又跟他一刀两断。

    她活着,应是跟陆家兄妹一样,练了一身绝技,可是分别五年了,她却不肯再踏足长安,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皆因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杳无踪迹,那种痛苦与自责,一直如同锥子般狠狠扎在心间,扎得鲜血淋漓。

    却又只得隐忍,毕竟那个恶毒的妇人,是父王的正妃,是阿邈阿偲的母亲......

    他恨自己除了四处寻找她们,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看到她时,却忽然又有些怨她。

    大运河上的那晚,他立在舱外,默默打量着隐藏在角落里的小叫花,不知为何,聆听着那埙声,仅凭直觉,他就感到是她。

    一身破烂,席地而坐,曾经那么爱干净、终日锦衣玉食的人儿,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即便独自飘零于人世,也不肯给他捎个只言片语,不肯回来见他。

    因为他已娶了妾室。

    只是妾室,奉了父母之命的妾室。

    他的心,在曾经炼狱般的痛苦,与久别重逢的欢愉中颤栗着。

    她的手很纤细,细葱般的指尖,手掌却不是瘦骨伶仃的,摸上去芊柔温软。

    得了舒服,他终于舒了口气,柔声申辩道:“没有五年,去年才有,而且极少碰,实在忍不了才......”

    他没多做解释,父王十五岁的时候就有了他,年纪相若的皇子,早已儿女成群。

    父王知道他的心结,提出来他不愿意也就作罢。

    一晃眼,又过了几年,朝中总有人托母妃来说亲,长辈总拿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大道理,父王更是说了,他是皇长子,天家子嗣尤为重要,他勉强应了。

    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只是为了填填肚子。

    吃不上的珍馐永远都在梦里。

    如今这不是梦,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

    阿霁小心翼翼地候着,似她这般傲性、受不得半点委屈的脾气,即便找到了,也不会轻易全盘接受,他心里早有预备。

    他复又虚脱似的躺到榻上,望着青色帐幔,怔怔地想着真正的洞房花烛夜,许久,方轻吁了口气,“唉。”

    阿成细葱般的指尖在他胸膛上画圈圈,若有所思的样子,却不语。

    他伸臂,将她一把紧搂入怀,柔声道:“随我回去,一生一世都只有你,那些妾室我一个不留,全部休了去。”

    她闭上眼儿,晒了一声,道:“不可。”

    “有何不可?”

    她声音平缓,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喜怒,“嫁入王府能有名分的,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儿,于你皆有助力,岂能随便休离?”

    阿霁吻着她的额,道:“我不管,没有这些女人,那些大臣照样巴结我、指着我。”

    “不能因我损了皇家的体面。”

    “什么体面?”

    “父王若有个杀手的女儿,会减损太子殿下的体面。你是皇长子,是要做大事的人,杀手配不上你,只会害苦你......”

    他急切地问:“待我回到长安,父王问,既然找着了,雪儿为何不一道回来?”

    “你就告诉父王,说我已经死了,这样大家都轻省。”

    “你……”阿霁心头似刀斧劈过,又好像掉入冰窟窿,浑身发冷,冷得心痛都感觉不出,整个人,连同心,都冻住了。

    不让休、不愿嫁,当她死了,说白了,她……是不打算跟他回去了!

    默了半晌,他黯然道:“你仍旧怪我,是,在你最危难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不能保护你,如今,还娶了妾室,是我辜负了你。可是,我只要你能回去,我们从此在一起,永远都不再分开,你说,我要怎么做,无论什么,我都会做!”

    “不怪你。”那双静若深潭的眸子,避开他炙热如火的目光,望向窗外的夜。

    漆黑无际的夜幕里,挂着几颗寥落的星子,人生与星子何其相似,都是孤独的。

    亮晶晶的瞳仁,倏而蒙上一层烟霭,遮掩住了晶莹的光,就连她说话的声音,也缓缓的、淡淡的,“我没有怪你,曾经的相遇,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然而,命运将我们分离,让我们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本不应再见,如今再见,已是命运的馈赠,再奢求更多的,只会害了你。”

    “不——”阿霁紧紧抱住她,她的身子香香软软的,却不再回应他,“老天让你我再遇见,就是缘分,过去分开了,咱俩的缘分险些断了,如今再次遇见,我绝不放手,除非我……”

    他最后那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她的小手捂住,然后,他的阿成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再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害怕极了,宁愿她像过去那样,揍他骂他,乱发脾气。

    可是,分别已久的她,不怪他、不骂也不揍他,就这么远远的,仿佛再也不在意。

    府中那些女人,终日锦衣玉食、心思都用在如何妆扮精致、如何求怜争宠这些事情上。

    而他的雪儿,一心一意为他打算的雪儿,他曾许诺要护她一生一世的雪儿,却孤苦伶仃在外飘零。

    难道命运就要如此待他,要惩罚他,用一生一世的相思来惩罚他!

    他好恨,恨自己。

    就因为皇子的身份,在最危难之际,却无法回去救阿娘和她,如今,久别重逢,已物是人非。

    阿娘不肯连累他,雪儿不肯回到身边,这世间,只有至亲之人,才会为了他而如此狠心地对他!

    他从小就整蛊似的喜欢她,她也同样喜欢着自己,可是,现在……她心里好像藏着什么,让他只能感觉到硬硬的冰冷。

    他闷闷地想了想,决定趁热打铁。

    旋即搬出父王和皇帝爷爷,解释说当年的事,都是因为崔妃。

    “父王毫不知情,等到了晚上才发现,随后就冷落了崔氏,也是报应,那女人做了亏心事,没过几年就去了。这些年来,父王一直把你挂在心上,派人四处查访,皇帝爷爷卧病榻上,时日无多,却时时提及你,悔恨不已......”

    她似乎心软了,想了想,终于勉强道:“若真要回去,我仍就只是你的书童,你曾允诺来去自由的书童。”

    来去自由?

    她若进了府,无论做什么,他都会对她俯首帖耳,半点儿都不会拂逆她的心意,可她却依旧犹豫不决。

    阿霁不解,想了想,轻衔住她纤巧的耳垂,幽幽道:“如此,京城坊间便又要多出一则逸闻。”

    她问:“什么逸闻?”

    “奉节郡王好男风。”

    她轻蹙起远山般好看的眉,再次望向帐幔外的夜空。

    静静望着,渐渐,眸底似浸染了秋夜的湿意。

    本想迫着她不要老想着那个劳什子自由来去的书童,可她的眼神阿霁看得心里害怕,伸手捂住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些事你都不要再想、再管,只管跟我回去,你的身份是雪灵郡主,过去的事,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父王那边我去说,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些妾室,你既然说不休,都依你,以后我不再碰就是。”

    她轻声叹息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

    说着,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倏然黯淡下去,整个人魂不守舍的,只是将头再次深埋入他的怀里。

    阿霁一颗心悬到半空中,慌慌的,连忙又将她的手捂在心口上,急道:“什么时候愿意嫁、愿意见父王,不愿嫁、只做书童,都依你,好男风更好,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女人来找我,正好落得个清净,你我相伴一生,再也不分开了。”

    她闭着眼,猫在他的臂膀间,不言也不动,鼻息均匀,好像真的睡着了。

    阿霁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怪梦一个接着一个。

    恍惚又回到儿时,他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阿娘坐在一旁灯下,绣着给父王的香囊。

    当他读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时,阿娘忽然抬起头来,喃喃着:“他日阿适出息了,娘也就满足了。”

    他噙着泪,烛光下的阿娘,在府中从不多话的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绣花针下,密密纹就茶蘼如雪,寂寞开最晚的茶蘼。

    他又看到雪儿,三四岁的女娃子,还没到他的腿肚子,双手抱着大斧头,正在劈柴,一下一下的……

    劈着劈着,如画般的女孩子又变成了小叫花,瑟缩着,在漫天飞雪的天地间,瑀瑀独行。

    他在后面追,追呀追,奇怪,她走得很慢,每次,就在他即将抓住她的刹那,纤小的背影,仿佛被雪幕吞噬,转瞬消失不见。

    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急坏了,声嘶力竭地喊她。

    可她又远远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越来越远,天地空茫,再也找不见她。

    只听到那熟悉的埙声,穿透天地,如泣如诉。

    唤着“雪儿”,他急得满头大汗地惊醒,枕边尚留着余香,她的人却不见了。

    只觉心口凉飕飕的,他低头一看,胸口上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他的雪儿真的长大了。

    可是他宁愿她没有长大,还是那么率性而为,什么都不用管、不用顾,一切都听他安排,他就把她拴在腰带上,到哪都带着,便再也不会弄丢了......

    阿霁不再提回长安的事,他等,既然已经等了五年,现在人好不容易找着了,还有什么不能等的。

    可是,朝中情势瞬息万变,张皇后与李辅国狼狈为奸,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他终究不能在江南一直耽搁下去。

    恍惚间,抚琴的阿霁,思绪忽而纷繁杂乱,指间的琴弦拨动渐急。

    凝眉望去,秋日明亮许多,天高云阔。

    剑光掠处,竹叶簌簌纷落。

    在斑斓光影中,伴着纷乱的琴音,那抹穿梭于林间的青碧,倏然化作飘渺如魅的清影,翩然间,似凌风欲去。

    阿霁静静看着,本已映了几分斑斓秋色的黑眸,蓦地蒙上烟岚雾霭,飘来飘去,看不清的眸心深深处,已是暗流汹涌、惊涛澎湃。

    他的手指忽而停顿,琴弦因承受不住压力而断开,发出一道嘶哑凄涩的断音。

    与此同时,府内的管事老齐已步入林中,躬身禀道:“少主,有客来访。”

    在外人面前,她不再是书童阿成。

    凌空掠起,飘然而去的她,俨然便是老齐口中的碧霄宫少主。

    手上接过老齐递过来的请帖,泥金角花粉红笺,扑鼻而来的花香,上书古雅行书:“天启银楼楼主请成庄主一聚。”

    所谓庄,指的是碧霄宫的产业——青蚨钱庄。

    青蚨钱庄,取青蚨聚财之意,在江南经营不过十数年,已经成为江淮一带仅次于天启银楼的第二大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