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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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离乱恨(一)

    我头也不回地奔着暗夜中的璀璨灯火而去。

    其实,这已不是我第一次跟土匪强盗打交道了。

    那是五年前。

    陆家兄妹、郭铣和我,那会才只是四个孩子,却驾了马车,车上备了生活所需,按照我的建议,逃离长安,往益州方向而去。

    一路上皆是流民,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

    遭遇兵乱,从周至逃出来后,夜幕降临,我们好不容易在距离驿道不远的山脚下找到一个石洞。

    洞内供奉着山神,神台侧燃着篝火,竹竿上挂着破旧的灰袍,洞内已经有人落脚了?

    篝火旁有人盘腿而坐。

    发现有人进了石洞,里面的人噤了声,侧眸朝我们打量过来。

    那是两个光膀子的中年男人,面朝外那个——身高八尺的虬髯大汉,虎背熊腰,胸膛上纹着斑斓猛虎,看过来的目光阴戾凶狠。

    另外一个虽矮小,却也结实精干。

    这俩一看就不是善类,可外面在下雨,我们无处可去,便硬着头皮住下了。

    好在逃难一路上,我们打扮成小叫花,说实话,省去许多麻烦。

    瘦猴,也就是郭铣,四人当中,他年纪跟陆云差不多,却从小练得一身过硬功夫。

    这家伙精似鬼,刚一安顿下来,便拉着陆云过去跟那两个壮汉打招呼。

    客气寒暄两句,无非表明我们只是无财无色的小孩子,都是逃难的,体谅则个云云。

    二人也就不再搭理我们了。

    我们在神台左侧找了块地方,大家把任务分了分。

    郭铣带我出去捡柴火,陆家兄妹负责把床铺好。

    我和郭铣随身都携带短剑,连劈带削,没过多久就背了一捆柴火回来。

    不一会儿,我们这边也燃起了篝火。

    篝火上架着麦饼、玉米、还有羊排、鸡腿,毕竟是开火锅店的,临行之际,将店里的存货带走不少。

    没过多久,烤肉香味四溢,饿了一天的我们都馋得不行。

    瘦猴却捡了两块上好的烤羊排,给里面那俩人送了过去,算是孝敬过了。

    随后二人的态度倒是客气了些,没过多久就睡下了。

    我们吃完也赶紧洗洗睡下。

    一路出来,没有客栈在荒山野岭打地铺的时候,都是两个女孩子睡在里面,陆云和郭铣护在外面。

    今晚陆云本想过来我这边,可陆瑶已经大了,他对郭铣很不放心,便仍旧让郭铣陪我。

    沉静下来的我,又开始了每日的睡前相思,思念适哥哥。

    他在哪里?与父王一行汇合了吗?一切可安好?发现我不见了,一定很着急。

    我本应去找他,可一想到父王带着他的儿女们弃我而去,我的玻璃心便碎了......无法再面对他们的每一个人!

    泪目凝思间,一个声音凑到耳际:“雪儿,快看!”

    雨后的夏夜,篝火渐弱,洞内光线幽暗,星星点点的萤火,随着清凉的夜风飘忽而至。

    郭铣轻声问:“雪儿,那是萤火虫,美吗?”

    模糊泪眼中的萤火虫应会更美,“美,就像睡在光华璀璨的星河中。”

    “你需要一艘温暖而坚实的贝壳小船吗?”

    愕然的我偏头望向郭铣。

    渐清晰的视野中,他侧身而卧,左臂搁到我的枕头上,示意我可以躺在他的臂弯里。

    噙着泪的我笑了,“这就是温暖而坚实的贝壳小船?”

    “当然,”他手上一用劲儿,臂膀上的肱二头肌鼓了起来,“你看,既温暖又坚实——试试?!”

    简直是赤裸裸的诱惑。

    而人最难抵御的——就是诱惑。

    刹那间,脑子里的无数个我吵嚷开了。

    “适哥哥知道要伤心、要打屁股的!”

    “少来了,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他有什么权利指责我?!”

    “可是,陆瑶好像对郭铣有那么点意思,你这样,陆瑶的醋坛子该打翻了。”

    我偏头看看陆瑶,发现她正香甜地躺在陆云温暖的怀抱中。

    “好了,”我终于自我解脱出来,“陆瑶总不能扒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一闭,我便把头搁了上去。

    郭铣的怀抱温暖又坚实,郭铣的胸膛一样能成为我安心的港湾。

    可我却在流泪,泪水扑簌簌滑落脸颊,湿了他的衣襟。

    他搂得愈发紧了,我能感到他的下颌轻轻抵着我的额,额上也湿了。

    那会他只有十岁,他也想家,也思恋失散了的郭夫人,还有忙于军国大事的兄长和父亲。

    可他却陪着我们去了益州。

    “雪儿,”他低声喃喃着,“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伴儿,虽然我不是你的适哥哥,可他不在的时候,一样能够陪伴你,温暖你,保护你。”

    我们都是孤独的灵魂,互相依偎,相互取暖,才能度过这漫漫长夜。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甜,而且梦到了适哥哥。

    梦境栩栩如生,我躺在他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里,永远都不愿醒来。

    可是山道附近的石洞毕竟不是王府幽静舒适的家。

    睡到三更,模模糊糊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喊:“官家,这里有个山洞!”

    紧接着一片杂沓的马蹄声、车辙声、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我懵懵懂懂地睁开睡眼瞥了瞥。

    举着火把,旁若无人正朝我们这边打量的女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后一想,那女人打扮妖艳,逃难的时候,还不忘挂了满头满身的金银珠翠,想必来自平康坊。

    那些经常陪着客人来光顾火锅店的青楼女子,也是这般装扮.......

    纷乱无序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睡得迷糊,忽觉郭铣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想那姿势就像人睡觉时抱着一个布娃娃,只露出两个小鼻孔。

    我挣扎了一下,只听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别动,别出声!”

    得令——不动......我睡意正浓,根本就不想动。

    鸟鸣山涧,泉水潺潺,山风带着木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疾驰的马车上,陆颖和陆云坐在一旁。

    “怎么回事?”我揉揉眼睛坐起,“你们怎么不叫我,为什么我已经在车上了?”

    “雪儿醒了?”赶车的郭铣道:“云哥,告诉她吧,不必瞒着她。”

    看到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愈发纳闷。

    上一次,一觉醒来,王府里已空无一人。

    “哎哟,我是不是又因为睡觉错过了什么惊天大事?”

    这仨用极为逼真的行为艺术演绎了我睡过去的惊魂一夜。

    五更时分,那时天色已微微亮。

    那两个男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手起刀落便将那对夫妇结果,随后把人家的金银财宝和马车都卷走了。

    “他们居然放过了我们?”我大吃一惊,立刻想到,眼皮子底下的谋杀就发生在郭铣紧紧抱住我的时候。

    陆云沉思着,分析道:“第一:我们看上去就是四个人畜无害、身无分文的小叫花,要钱没钱,要色没色,对他们没有吸引力;第二:我们都睡着了,所以他们放了我们一马。”

    “我再补充一点:烤羊排,吃人嘴短。”陆瑶接口道。

    “我来告诉你们真相,那俩肯定是江洋大盗,一刀抹喉,那对夫妇一声没哼地死在睡梦中。那会,你们仨睡得像死猪一样,那两男人就站在我们跟前。还好我一直警觉,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手上已经摸到藏在枕下的匕首,眯眼瞅着他们。那个白净的本想把我们一起收拾掉,是那个身上纹着老虎的阻止了他。”

    我拍拍胸口,长吁了口气,“看来,你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瑶叹了口气,“还后福?才刚出长安城,小命就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

    郭铣问:“我们还会碰到他们吗?我查看了车辙方向,他们走的也是傥骆道。”

    陆云若有所思道:“他们五更天走的,我们等了一个时辰才出发,应该没事。”

    一路都是逃难的流民,所幸没有再遇到那俩个强盗。

    经过咸阳,在城外随便吃了点东西,在黄昏时分,赶到了太白山下的太白客栈。

    山里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宁静安然。

    这里没有叛军、没有饥饿、没有血腥屠杀,只有碧空澄澈,层峦叠嶂,清溪潺缓。

    留宿的客人很多,所幸,我们赶到时,还剩一间四人的大通铺。

    在耳房内泡好温泉、先陆瑶出来的我,早已卸去小叫花的打扮,穿着一袭雪色衣裙,半湿的头发披散晾着。

    “看吧,”半靠在榻上,摆弄着适哥哥送我的白玉镯,跟耳房里的陆瑶说,“听我说的没错,刚才小二都说了,皇帝爷爷也去益州,那里最安全。”

    陆瑶好奇问:“雪儿,你倒是神了,我听人说,你的皇帝爷爷也是到了马嵬坡才决定前往益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狡黠一笑,“不是有个道人想收我做徒弟么,她对皇帝爷爷说我钟灵毓秀,让我随她前往剑南修道,当时我找了一箩筐借口,坚决不去。临别之际,她对我说,将来若有危难,便往益州走。”

    师傅的确说过,然而,来自未来的我,自然清楚唐玄宗避难蜀地的事。

    我们正随意聊着,门外传来乱哄哄的人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以小二战战兢兢的告饶,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雷霆般吼道:“他妈的,老子有的是钱,就是把你们这间客栈买下来都可以,怎么能让爷睡大通铺?!”

    “轰隆”一声似打雷,已闩上的门弹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