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扑天盖地的雨。

    打着伞的女孩沉默地看着废墟之上的男孩，在雨水的冲刷下，血丝如小溪般从建筑碎块的缝隙里流出，明火早已熄灭，焦炭在冰凉的雨中嘶嘶作响。

    血腥味，焦味，烟味……空气中混杂着复杂的味道，但又可以用一个简单的词来形容——

    死亡。

    男孩的嘴在颤抖。

    女孩纤细的手攥在手里，又冰又凉，在雨水的浸泡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

    “再……说一句话……好吗……”

    这么丢人的哭腔，是谁的声音？

    怀中女孩的瞳孔一点点扩散，像是失去生机的玻璃球。

    啊。

    是自己的啊。

    已经是大灾变的十年后了。

    再过几天，就是公祭日了。

    纪长明伸了伸懒腰。

    大灾变之后，在银色守望的组织下，一座座要塞都市拔地而起，成为了吸引虫族火力的标靶，为墙外人类创造了生存条件，于是一个个避难所如众星捧月般围绕着要塞建起，形成了避难所环带，而区与区之间、或者说环带与环带之间的大片区域，就称为荒原。

    “给，留给你的早饭。”

    女孩笑笑，把餐盘递给了纪长明。

    “嘿嘿……谢谢小昕……”男孩傻笑一下，从女孩手中接过铁盘。

    “看得出来我今天和昨天有什么区别吗？”

    女孩说着，坐在纪长明的对面，望向他的眼睛扑闪扑闪。

    “呃……”

    他眨巴眨巴眼睛。

    “更好看了！”他想了想，比了个大拇指。

    “……”女孩脸上的笑意有点僵。

    “哎呀！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啦！”纪长明轻轻笑笑，伸手，女孩象征性地瑟缩了一下，便任凭他的手指在她的耳畔拂过。

    “就是换了个耳钉咯。”

    “……”

    “……”

    女孩略有点羞涩地望向他，男孩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便立马收回了手，看着女孩作势要打又缓缓放下的小拳头，纪长明淡淡地笑笑。

    这个所谓的末世，和纪长明接触到的灾前的末世文化有着很大的区别。

    以纪长明的推断，大概是因为这个灾后的世界物资相当充裕，这无疑是这样的氛围的大前提，而保护地之外的世界遍布着虫族与各式各样的菌兽，在这样的局面下，人们也必须凝聚起来，一致对敌。

    能让他们拥有这一切的，是一个名为“银色守望”的组织。他们和各地政府合作，在大灾变后迅速推广开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种作物和牲畜，并在每个避难所安置打印机、维护水电系统、安置信号基站，所以在这个灾后幸存的人类拥有富余的物资、严格的秩序，再加上共同的外敌这一凝聚力，人性的恶化并没有那些作品中描述的那般恐怖。

    至少，对纪长明而言，这个世界并没那么令人绝望。

    ……

    他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烟味。

    “哟，小情侣又在这卿卿我我啊。”

    “咳哼”“咳哈哈……”

    二人逐渐焦灼起来的视线迅速分开，各自把头偏向一边。

    “那个……我去……给老师打下手去了哦！那……之后……再见！拜拜！”

    女孩说着，急匆匆地就跑走了。

    “唉……年轻人啊……”

    小老头说着，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纪长明的身旁。

    纪长明的牙齿就已经咬得咯咯直作响。

    像勺子一样锃亮的光头，密密麻麻的抬头纹，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几撇猥琐的小胡子……这就是小老头，是他的导师，一个研究生态学的学者。

    不过，虽然说是小老头……其实年纪也只是接近五十就是了。

    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回击。

    “啪！”纪长明一脚踩在了小老头的脚上。

    “你个老不死的……能不能分清场合啊！”

    小老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拿起男孩的水杯，泰然自若地喝了口水。

    “乓！”

    然后，用头槌狠狠地给纪长明来了一下。

    “我他妈给你这么晚的报到时间是让你好好吃早饭！不是让你在这和小姑娘眉来眼去的！还不给我整快点！”

    “老不死的，你……”

    “小兔崽子，活腻了是吧……”

    二人纠缠起来，餐桌在晃动，二人扭打的动作好似某种诡异的二人共舞，又像是某种神秘的邪教仪式。

    “唉……”

    戴着眼镜的地中海轻轻抚摸着抱在胸口的仓鼠。

    “又来了……这两家伙……真没眼看啊……”

    “吱。”

    打打闹闹的，这就是这对师徒的日常。

    C2-502避难所，地处C2区的边缘。离要塞最远，离荒原最近。

    小老头原本是要塞的一名高级研究人员，四年前，他因为研究的原因，来到了这个边陲避难所，但似乎是因为毫无进展，四年来他就一直待在这里，只执行一些简单的野外考察工作，记录和探索一下周边的生态。

    而纪长明，就是他在这个避难所相中的学生，同时也兼任他的科研助手。

    大灾变一年后，银色守望向世界各地投放了大量的尸菌，那是一种根据虫族起源的紫菌研发的一种更适合地球环境的奇异存在。银色守望想把尸菌作为所谓“杀虫剂”使用，但他们的计划失败了——直到大灾变十年后，虫族冲击要塞的消息还依然会出现。

    而由于尸菌肆意变化的特殊性，这种不同于地球生命形式的生物很快就摆脱了控制，并导致了全世界范围的生态转变，各种各样从来没有见过的生物构建起了复杂多变的生态群落，并大肆取代原有的生态。以至于到现在，地球上已几乎不再具有原生动物群落。而这类由尸菌产生的新生物，被称为菌兽。

    尸菌的创造力，远远胜过所有的科学家。因此，研究菌兽和它们的生态，就可以为科研工作提供大量的灵感，仿生学也就成为了当前世界范围的研究重点。

    所以，自己和小老头的实地考察研究工作是很有必要的。

    至少小老头是这么解释的。

    “吡啾”

    纪长明的手指宛如在泥沼中移动，在他手指的搅动下，失去活力的眼球们在黏液的润滑作用下彼此滑动着，潮湿的声音持续小片刻后，纪长明在多眼鼠长满整个背部的眼球间摘下了那颗指定的眼球。

    “嗯……”

    小老头满意地点点头。

    “你通过了我给你的最后的考试。还差最后一个小考验，你就可以出师了。”

    “喔？”纪长明眉毛一扬，“所以……你要授予我什么学位？”

    “不……我的意思是，你之后是一个合格的生态研究助手了。到别的研究员手下办事就不会给我丢脸了。”

    “我要把手术刀插你鼻孔里。”

    “现在，我就要你执行最后一个小考验了。然后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小老头说着，手指在多眼鼠的眼球间摸索着。

    “是什么啊……”纪长明漫不经心地问道，一边脱着手套。

    “吡滋——”小老头的手高高举起，一根血红色的肉丝连接起他的手和实验台上的多眼鼠，让纪长明想起了灾前常见的披萨广告，随后啪的一声轻响，血肉断开，一条带着腥味的肉条从他的手中垂下。

    “……”

    纪长明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下意识看向那只惨不忍睹的多眼鼠，原本那个幼犬大小的家伙整个背上都被眼球挤得满满当当，可现在眼球之间不管怎么摩擦挪动，上面都还是不可避免地空下来了一小块。

    这么说起来……四年前的自己如果看到这种场面，估计已经像活体爆米花机一样把呕吐物涂得满天花板都是了吧……现在能保持这种心理素质……

    “吃下去。”

    小老头说着，向纪长明伸出手，随后摊开手掌。

    “啪叽”

    “……”

    纪长明的表情凝固起来。在小老头血污的橡胶手套上，躺着一大团被血肉黏连起来的眼球。

    “……”

    “我……”

    “……”

    “呕——”

    “喔……真不容易呢……”靠着天台围栏的小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她昂首，看着澄净天幕之上的星星，“可是……小老头为什么要你吃那个呢？”

    “呃……”纪长明苦着个脸，“小老头说……多眼鼠，是一种繁殖能力很强的菌兽……而且肉质鲜美，广受人类和其他肉食菌兽喜爱……”

    “这种介绍我当然知道咯，毕竟多眼鼠也是我们避难所产肉效益最高的牲畜嘛……不过那也得熟的才能吃啊，小老头怎么回事啊？”

    “问题就在这一点……”纪长明的表情愈发便秘，“多眼鼠的眼球……刚好就是唯一可以生食的部分……而在野外如果失去了补给……多眼鼠肉的眼球既可以补充大量水分……又可以充饥……”

    “欸……所以……你吃下去了吗。”小昕一脸担忧地看着纪长明。

    “呃……不然……还能怎么办……”

    “咦……”女孩的表情因反胃而扭曲，随后她又立马好奇地问道：

    “什么味道啊？”

    “……”

    纪长明面容扭曲地回忆起了那个感觉。

    “甜……有点甜味……”

    “咦——”

    “有种……淡淡的腥味……”

    “恶——”

    “眼球表面……是脆的……”

    “呃——”

    “上面带着的肉……嚼半天都嚼不动……只能直接咽下去……是那种……直接从嘴里擦着喉咙滑到胃里的感觉……”

    “好了……不要再说了……”小昕不得不出口打断。

    “其实……”

    “嗯？”

    “说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味道其实还……行。有点像……带异味的水果……”

    小昕忧心忡忡地望向眼前的男孩。

    “完蛋了。小明完蛋了。”

    “哈哈……”纪长明尴尬地笑笑。

    “……”

    “……”

    两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各自靠着天台的栏杆，仰头看着星星。

    今晚的月光很亮，不远处在居民楼间呈梯田状排布的空中田圃，被月光勾勒出了模糊的轮廓，依稀可看见白色的星星点点隐藏在摇曳的绿意间，那是还未成熟的果实。等到熟透了，产量的一半就是整个避难所下个季节的主食，而另一半会被装上一辆卡车，运往C2要塞。

    大部分猎食性菌兽如果没有形成特殊的团体的话，会有感应并远离人群密集地的趋势。所以避难所在的相当一块区域内，是不会有强攻击性菌兽的骚扰的。而菌兽感应的机制目前尚未明确，远离聚集地的习性的原因也众说纷纭。

    但那是小老头他们考虑的事情，自己一个小助手，还没到考虑这些的层次。

    来自荒原的风呼啸起来，鼓起二人宽大的实验服，女孩哎呀一声，慌忙收拾起了自己高高飘起的长发。

    自己只需要知道，自己可以和小昕一起，在夜晚肆无忌惮地待在天台上看星空……这就已经足够了。

    看着眼前傻乎乎的女孩，他心想。

    ……

    现在……

    是时候吗？

    ……

    他开始不安起来。

    “要和那个小姑娘做什么，你就最好今天之内快点做好。明天有事情要……罢了。到时候再说吧。”

    小老头说的……是什么呢……

    ……

    “今天风好大喔……”

    “嗯。”

    “小昕……”

    “嗯？”

    “我们……认识多久了？”

    “说什么傻乎呢。”小昕开始理起了满头的乱发，“大灾变之后我们不就一直在这避难所吗。当然是十年咯。”

    “嗯。”

    他轻轻地伸出手去，理起小昕凌乱的头发。她的发丝在指缝间轻柔地滑过，少女四散的体温令他的心跳加速了一点，纪长明小心地帮她理清头发，像是对待某件精致的工艺品。

    “呃……谢谢哦。”

    “嗯。”

    他的手并没有收回，只是顺带着拂过女孩的耳畔，把手指停在了她的耳钉上。

    “那个……我……”

    “嗯？”小昕眨巴眨巴眼睛。

    “我……”

    看着支支吾吾的男孩，似乎是也意识到了什么，女孩的脸迅速地泛红。

    “有礼物……想送给你。”

    “喔。”

    小昕发出了蚊子一样的嘤声。

    “这是……我……之前和小老头在外面考察的时候……用淘到的材料……自己做的。”

    他咽了咽口水，随后，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两个小巧的耳坠，小巧的物件彼此相撞，发出清脆的微响，在月光下闪烁着清亮的光，女孩的眼睛被瞬间点亮。

    “你……”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愿意……接受吗？”

    “……”

    女孩的嘴微张。

    清凉的晚风中，二人的脸都红成一片。

    “……”

    “……”

    ……

    ……

    ……

    “哟。”

    巨大的战车咆哮着，在荒原的大街小巷间横冲直撞。

    “今天的星星很亮嘛！”

    站在战车顶部，身形硕大的男人双手叉腰，咧着个大笑脸，牙齿洁白得锃亮发光。

    “老大你非得站在这里吗……”

    蹲在一旁不断开枪的女孩弱弱问道。

    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很棒。

    至少不适合用来看荒原的星空。

    引擎在疯狂嘶吼，刺眼的车灯摇晃，撕破荒原的夜晚，各式各样的菌兽在夜晚的荒原爬上爬下、鬼哭狼嚎，一旁的青年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斩杀扑向车顶的各类猛兽。

    “老大的习性，你又不是才知道。”青年说着，长刀一甩，其上黏连着的血肉被狠狠地甩在了车顶上，小个子女孩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青年甩在地上的东西里似乎有某样事物弹了起来，刚好落进了她的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立马如同炸弹般在她的嘴里炸开，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当她吐出来发现是一颗不知名生物的臼齿之后，她的表情更难看了。

    “老大……要我帮忙吗？”

    从通往车顶的敞口，露出来一个女人的头。

    “不需要咯，好好休息吧……嗯？”

    老大一愣，一直不断来袭的菌兽群……突然就停了下来。

    似乎是追到了一个地方，兽群就不太敢再往前了。

    “这是要到避难所了吗？”女孩疑问道。

    “还远着呢！”老大笑笑，“终于……来了个大块头啊！”

    战车缓缓地停下，因为雷达显示，前面有一个相当强烈的信号源。

    “老大，创过去吗。”

    车下传来司机的询问。

    女孩低头，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看见地上的碎玻璃小石子什么的……竟然都颤动了起来。

    远处的十字路口……有火光传来。

    “咚”

    “咚”

    “咚”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

    “不”

    只见老大脱下衣服，全身一点点发力，随着肌肉一点点鼓起，古铜色的肌肤逐渐硬化成钢铁般的黑色。

    “今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就想要打架！让我来会会那个大块头！”

    “老……”青年刚伸手要制止，却只听男人大笑一声，伴着战车剧烈的摇晃，男人高高地跃向了远处。

    “……”

    “……”

    女孩和青年无奈地对视一眼。

    “别想了。”青年无奈道。

    “今晚绝对到不了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