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低头沉思不语的晓艾，苏菲目光忧郁地凝视着窗外黑暗中似有些颜色变化的天际，深邃的瞳孔恍如两颗能穿透玻璃的黑色金刚石般，直射进滚滚涌动的暗潮之中。半晌，她那幽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唉，这么快就要天亮了。。。晓艾，咱们聊一会吧。”

    苏菲瞥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晓艾，自顾自地低语道，“你们都对我跟Tony的关系很好奇吧？”一缕狡黠的神色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怎么说呢？”她顿了一秒，似乎大脑的CPU迅速转动着，在词山字海中快速搜寻着恰当的表达方式。

    “好吧，我不否认，我跟Tony是亲密的陪伴关系。”她瞬间抬起眼眸与晓艾对视了一眼，眼中瞬间射出一股电流。“对，不是伙伴也不是伴侣，是陪伴！异性之间的陪伴。”

    苏菲的声调逐渐提高了些许，双肩微微震颤了一下，刚刚眸子中的那束光却攸地暗淡了下去。“晓艾，你知道吗，我不像你，内心强大。我真的太害怕漫漫长夜的孤寂了！”她双臂紧紧环住上半身，仿佛在着力抵抗着乌云压顶的空虚与寂寞一般。“我需要一个男人，陪着我。哪怕不拥抱、不接吻，什么都不做，就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我才能感到安心。也许这是种心理上的满足吧。”苏菲轻叹了一声。

    晓艾虽然感觉面上似有团火烧般的灼热感，但她明白这个闺蜜在试图用她那最直白的表达方式传递自己那“肆意妄为”背后的心路历程。

    苏菲的目光依然定定地望向窗外，似乎早已深入到更加悠远的时空中。“其实也没什么，我跟Tony，我们拥抱、接吻，肌肤相亲，甚至每晚躺在一张床上，但却没有办法再深入一步。。。”苏菲忽地将目光移向晓艾那早已绯红的面颊，焦距调整的瞬间似乎泄露了一抹复杂而困顿的神情。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捂在嘴边，压低声音说道，“他有ED，就是不能行人事。。。”

    晓艾眼前竟逐渐迷蒙起来，仿佛有无数个插满标签的小旗子，迎风招展着，跳跃着在眼前一闪而过。苏菲那忧怨的声音竟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我带他去看过，医生说可能是长期吃抗抑郁药物的后遗症。唉，人哪。。。”

    “他的抑郁症这两年反反复复的，估计也很难根除了。”苏菲叹了口气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此时，远处黑暗的尽头已经升腾起一抹彤红，仿佛喷薄而出的热焰即将撕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你知道吗晓艾，Tony说他在我的怀抱里感受到了心灵的宁静。对，他喜欢枕在我的胸口上，手指轻轻地摆弄我的头发。”一副背景被强光打亮的黑白画面瞬间冲进了晓艾的脑海：冬日的暖阳懒懒地穿透纱帘撒进苏菲的卧室，一对男女赤身仰面相拥而卧，静谧的气息岁月静好间缓缓流淌着。这是一份超越了暧昧气息的倾心相伴，好似一对相互传导能量、驱逐暗夜疗伤的侠侣。一圈白得刺眼的亮光在他们周边升腾着。晓艾深吸了口气，努力收回飘散的思绪。“许是这一夜的惊心与周折产生了幻觉。”她暗暗思忖着。

    “晓艾，不光是Tony，我也很享受这种亲密无间的相处方式。有了他的陪伴，我的心仿佛落回了地面。”苏菲注视着晓艾，似乎想在她的眼神中找寻认同。

    “有时我甚至在想，遗憾未必不是一种平衡。”晓艾感觉苏菲的眼神正穿透自己的发丝，再次延伸至无边的虚无之中。“我们好几次曾一整天赤裸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房间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我们甚至也不需要任何言语的交流，身体交缠、皮肤摩挲，他的心事，我的忧思，就这么在肌肤相亲之间相互传导，然后又慢慢相互抵消了。是不是很神奇？”苏菲突然握住晓艾的左手，她那冰凉的指尖、隐隐温热的掌心，似乎也在试图传导着内心那股翻涌而出的炙热。

    “我喜欢让Tony枕在我的胸口上。从那个角度望下去，他看着我的眼神像个迷途的孩子。”母性啊，又是致命的母性！

    “你知道吗晓艾，我就那么抱着Tony，忘记了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忘记了自己本是个有正常需求的少妇。他是需要我的！是的，我也是被需要的！”苏菲的指尖越来越用力，仿佛随时准备耗尽全部气力，将内心即将决堤的滚滚岩浆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

    晓艾嘘了口气，忍受着手部越收越紧的桎梏之痛。

    良久，苏菲轻轻地呼了口气，声调在暗淡中竟逐渐哽咽。“晓艾，虽然Tony是病人，但其实是他的‘依恋’在拯救我。。。”晓艾凝视着苏菲淡然面色下疏离的神情，突然内心被重击了一下。眼前这个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内心暗潮汹涌的女人，不正像个在沙漠中挣扎、蹒跚多日的旅人？在生命的气息逐渐耗尽之时，对于“绿洲”的渴望，成为了滋润她“干涸心灵”的执念。

    苏菲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随后话音一转，“晓艾，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自律得像是自残！”苏菲平静的语气中多了一份严肃，全无往日插科打诨的揶揄之气。这不由得让晓艾内心一动，随即拉了拉衣领，挺起了深陷在沙发里的后背。

    “女人的坚强都是强撑的，学学‘示弱’吧，我的晓艾！”苏菲深邃的双眸中射出一道光，“你那么好，值得被好好对待！”这句话乍听之下平淡，但似乎却蕴含着无限内力般，一波强过一波地如山谷回声似地震颤着晓艾的耳膜。

    一股温热感夹杂着莫名的酸楚瞬间涌上心头，鼻子酸胀着搅动着泪腺向眼眶逼来。晓艾下意识地轻拂了一下眼角，一行冰冷咸涩的泪水，竟早已顺着面颊淌落。

    一层坚硬的外壳也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炼成，并逐渐成为嵌入发肤的一部分。英文有个词形容“坚毅”叫Tough，但其实ToughWoman在晓艾看来实则是个充满悲情色彩的双关的词汇。如果有机会柔情似水地做个小女人，又有多少女人心甘情愿被套上“女强人”这么个“男性化”的标签呢？想到这，晓艾凝结在眼角的泪滴仿佛瞬间速冻般化为一串晶莹的冰粒。

    苏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你现在身边多了个人，我本应替你开心的。女人总是得找个爱护你的人靠一靠。但看看你现在这冷心冷眼的日子，女人不能只靠信仰和爱情活着的！”苏菲的声调仿佛陡然提高，在晓艾心底瞬间炸出一个不断坍塌的黑洞。晓艾身体摇晃了一下。窗外绯红的天际和冲破雾霭的晨光已然无法涤荡她心间的尘埃，这是经年累月、层层叠叠的经年尘垢！

    今夜的苏菲在晓艾眼中是陌生的。以往气定神闲的她，此刻却晃动着骨感的双臂在晨雾的氤氲中刻下一道深深的剪影；眉头紧蹙的她，面颊上运动着的肌肉在医院惨白灯光的映衬下褪去了惯性的闲淡。但今夜的苏菲却真实而亲切，让晓艾动容。都说成年人的友情充斥着权衡和功利。塑料姐妹花们，在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歌舞升平中，在“圈子文化”的火力全开中，大多早已遗落了初心。但今夜，晓艾内心笃定并温热着，这是种如同清泉滴落的甘之如饴，如空谷幽兰绽放般润物细无声的清新淡雅。突然间，她感到脸颊滚烫，自责这根芒刺，就仿佛一只只深秋垂死挣扎的花尾黑蚊，震动着翅膀一波接着一波，自顾自地、亡命徒般发起无休无止地攻势。“是自己的浅薄和惯性思维下的揣度让她在苏菲柔软而坦荡的胸怀下无处遁形！”

    “也许，我真的不够了解眼前这个闺蜜。。。”晓艾陷入了长久的自责中。“也许爱侣间、密友间，甚至是至亲间都需要找到一种平和的方式进行心灵的对话。”

    但“开悟的灵魂”毕竟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世人不免陷入到一种对亲密关系的想象中。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身边之人即使不用过多言语交流，也能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下了然于心。但殊不知物种的差异和人性的复杂程度都使这种“屁股决定脑袋”的“理所当然”大部分时间只能停留在想象中，进而在误解和怨怼的无尽搓摩中坠入漆黑的万丈深渊。

    倘若世间真的存在人人艳羡的“琴瑟和谐”，那定是早就经历过了成百上千次的锻造磨合而成。又或者这压根只是种被粉饰过的“异想天开”而已。

    “我心里其实是不赞成你跟Rug在一起的。”苏菲又恢复到了晓艾熟悉的淡淡的语气缓缓吐出一串音调。“这个男人的人设太完美了，注定难做池中物。名与利，古今又有几个人能免俗？”她略显凌厉的眼神扫过晓艾的双眸，似乎在揣度着用词的深浅。

    “但晓艾你想过吗，人的时间、精力都有限，即使他再爱你又能分多少给你呢？”晓艾肩头一震。“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是祈祷这个男人能时时刻刻将自己放在心上。但他能吗？他的事业需要他，他的家庭、圈子、都需要他！那么我呢，是否只是在他那片刻孤寂、片刻挫败或是片刻不忍之时，才会涌上心头的人儿呢？”晓艾闭紧双眼，深切而贪婪地感受着剧痛啃食着内心。鲜血淋漓间，包裹心房的条条血管仿佛顷刻间被无数明知答案却故作侥幸的心思撕扯成段段碎片，在血色朦胧间飘散蔓延。

    “晓艾，你要明白，感情这东西，本就是空中楼阁。这一刻见你起高楼，也许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苏菲那拖长的腔调仿如梦中的声音般一字、一句，重重地撞进耳中。

    苏菲似乎察觉到了晓艾情绪的变化，她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话锋一转道，“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看似热热闹闹，实则镜花水月。”她顿了一下，抬眼望向晓艾。

    “晓艾，在英国这些年，看似热热闹闹，其实不过是在浑浑噩噩中得过且过罢了。除了你，都不过是些推杯换盏间的点头之交而已。我原来一直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人都飘浮在半空中，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苏菲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垂下眼皮，“知道我为什么跟温阳结婚吗？我就是要紧紧抓住他身上的温度，我需要一个带给我温暖的、陪伴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可以让我安心的孩子的父亲！”这一股脑的倾诉，似乎耗尽了苏菲毕生的心力。她顿了一下喘息着，良久，才幽幽地低语道，“但他离开伦敦也没错，我同样需要一个事业有成的老公！”苏菲眼里泛起了一层云雾，这也许是她自己也难以跨越的雷池吧。

    “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怎样无奈中的悲情！殊不知“丛林法则”之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功成名就。所谓牺牲也好，成就也罢，无非各花入各眼。想清了这一层，人生也就成了道并不难取舍的单项选择题。

    今夜，让晓艾不得不重新审视的不止是眼前这个“通透”的苏菲，更是“混沌”的自己。“这份打了折扣、不对等的爱真的是自己想要吗？”晓艾感觉自己仿佛被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心头的阴霾随着渐浓的寒意逐渐向四肢、大脑蔓延，眼前苏菲的面容模糊在渐渐晕开的晨光中，亦如缓缓飘散而去的声音。。。

    Tony在第二天清晨苏醒了过来。躺在纯白被单下的他，青筋暴露的手肘无力地低垂在床侧。他惨白着面容，神情漠然。眼神中止步的流波仿佛不是平静而是被瞬间冰封般，早已彻底将前一晚的生离死别抛诸脑后。似乎只有他手腕上一圈、一圈缠绕的厚重纱布，泄露了曾经那刻的绝望与决绝。

    两天后，苏菲帮Tony办理了出院，把他接回了牛津的大宅。晓艾没能去送他们，因为她已经开始在新公司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