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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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3章 攀附

    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逆江而上,从黄州驶往鄂州。

    乘船的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麻木地蹲在那儿,累得无力说话的模样。

    偶尔才有人忍不住开口。

    “叛军不会让我们去攻城送死吧?”

    “听说山贼造反都是赶俘虏在前面……”

    曹喜混在其中听了这些窃窃私语,啐了一口,暗自骂到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李瑕是有大野心的人,能和那些山贼土匪一样吗?

    由此倒也能看出此时宋境的民心。

    老实巴交的百姓过得虽艰苦,却还不了解叛军,依旧服从于朝廷给出的那个规则和秩序。

    反而是一些达官贵人,消息更灵通,又不像文人讲风骨,眼看叛军大军压境,已起了投机之心……

    终于,江船缓缓抵达了鄂州码头。

    码头上正一派热闹景象,曹喜这一船人下了船,排成了十余人的队伍,却只是数百支流民队伍中的小小一支。

    “往那边每人领一件棉衣,排好队!”

    转头看去,只见前方立着一排木屋,木屋前摆着几口大箱,里面放满了棉衣,正有人在发放,井然有序的样子。

    曹喜正准备跟着流民们上前,忽有一个士卒过来拍了他一下。

    “走吧。”

    “这位效用,咱……”

    “怎么?你也想领件棉衣?要不要再到前面喝口热粥?”

    曹喜便知这是要带他去见李瑕了。

    他毕竟与那些流民不同。

    就他身上穿的料子,内里其实是狐皮缝制的,保暖得紧,岂要再去领甚棉衣?

    这位宫里来的大官于是由士卒引着,穿过了忙碌又有序的码头,往鄂州城而去。

    而随他同行而来的流民们则领了棉衣、喝了热粥,被记录下姓名,分配了差事,或为唐军后勤,或安排往江陵府甚至川蜀。

    曹喜越走越远。

    这个宦官这辈子难得一次被打落民间的旅程也就结束了。

    身后不时还能听到唐军士卒的喊声。

    “放心吧,我们是王师,不会赶你们去送死……”

    穿过街巷,曹喜发现鄂州城没有想像中那样饱受战火摧残,除了路上巡视的唐军士卒多了些,这座城池与别处并无太大的不同。

    可见吕文福率军巷战、力战被执的消息不实。

    这些武夫慌报军情,社稷坏就坏在他们手里。

    一路被引着到了署衙前,那士卒便上前汇报起来。

    “将军,这人自称是赵宋皇后派来……”

    “私下派人来的?”

    “就是私下派来的,不然我也不敢带来。”

    “交给舆情司。”

    曹喜正要上前说话,守着衙门的唐军校将冷冷扫了他一眼,一股杀气逼来,曹喜骇了一跳,不敢多嘴。

    ~~

    “狗杀才,这人由你审审。”

    苟善才回过头,扫了面白无须的曹喜一眼,问道:“哪来的宦官。”

    “总算有人认出咱是宦官了,咱要见……”

    “带过来。”

    苟善才应了,直接从士卒手上接过曹喜,马上伸手,将对方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将令牌等物尽数摸了出来……

    三日之后,苟善才方才带着曹喜去见了李瑕。

    曹喜这是第二次见李瑕,明显感受到与上次不一样。

    李瑕称帝之后,不可避免地连排场都不同,每一个能见他的人都要经过这样仔细的审查。

    由这个环节,或可以看出这个刚建国的唐王朝正在逐渐地形成规范。

    ……

    “奴婢曹喜,再拜大唐皇帝陛下。”

    “你又来了。”李瑕并没有抽出单独的时间来,翻着一本帐册,眼睛都没看向曹喜,“一个宫中宦官,何必频繁来访?”

    曹喜偷眼向四下一瞥,道:“大宋官家……资识内慧,国事皆掌在朝中官员手中。皇后一直看在眼里,对此无可奈何。还有,前次奴婢也说过,皇后得罪了贾似道……”

    “废话少说。”

    “是,是。皇后说,愿意答应唐皇陛下的条件。”

    “她能作得了主?”

    “只要有陛下撑腰,皇后自然能作得了主。若陛下不愿与陈宜中谈判,朝廷可派全永坚为使节……”

    “她想要朕扶持她?”李瑕问道,“内外勾结,朕助她掌权,她出卖赵宋的利益给朕?”

    曹喜不能从李瑕的话语里听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些紧张。

    但不得不说,李瑕领会得很好,全久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出来没这么难听。

    全久说出来的话可好听太多了,因顾念赵家社稷,也体谅李瑕的志向,还同情天下生黎,不得已只好私下联络,希望与李瑕达成共识,既使百姓免受战火,又保江山不为外敌所趁。

    曹喜觍起笑脸,道:“皇后还说,她在闺中时曾见过陛下,那年在蹴鞠场上,她便知陛下志在恢复,非赵氏懦主可比……”

    “你们承认朕的帝位?”李瑕忽然打断了曹喜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他已经不需要听曹喜说更多了。

    他感受得出来,全久是一个极慕强的女人,也感受到了她的示好、合作之意。

    但接不接受,他自己会考虑。

    “当然承认!”

    曹喜忙不迭便赔笑道:“只要陛下能理解皇后的苦心,她不仅能让宋廷承认陛下的帝位,还能让宋廷向陛下称臣、缴岁币,哦,对了,还有蜀民归蜀……”

    “空手套白狼。”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可以和全久合作,但前提是她先掌了权。而不是先来借朕的势,再去掌大宋的权。朕何必过她那一手?”

    曹喜一愣,因自己都没有把事情想得这么透,根本不知如何回应这番话,只能应道:“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

    “你回去告诉全久,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只有一个赵宋皇后的名头什么都不是,还不配上桌玩。”

    曹喜又是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命人将曹喜带下去。

    不多时,阎容从后面转出来,径直环手一抱,搂着李瑕的脖子整个人都趴上来,笑道:“陛下,果然被臣妾说中了吧?”

    “满意了?”

    “不满意。说好了要狠狠地羞辱那小贱人一番,陛下张口却只有一句‘什么都不是’,也太温柔了些。”

    “我甚少口出恶言,因你央求有这一句,就这样吧。”

    “待陛下攻破临安,自有她好果子吃。”阎容犹愤恨不已。

    李瑕则已放下手中的帐册,道:“准备一下,我们到西塞山吕家本宅。”

    “拿下了?”阎容惊喜不已。

    “该是快了,带你去看看,看是吕家富还是赵宋宫城更富……”

    ~~

    这日傍晚,李瑕与房言楷走上鄂州城头,望着士卒们安排流民的景象。

    “房卿可知,这伐宋一战,朕的目的为何?”

    “为立国,为使天下人认大唐,认大唐皇帝。”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这天下人何解?”

    “南人、北人。”房言楷道,“天南地北,士农工商,各式各样的人。”

    李瑕好一会没说话,自沉思着。

    伐宋这一战,他已经感觉到宋境各个阶层对他态度的不同。

    普通百姓并没有那么快接受他,虽然他已得到了鄂州的民心,但赵宋二百五十四州,一千二百三十四县,只有一个鄂州的民心远远不够。他做得再好,消息在大字不识、生活闭塞的普通百姓间传递得太慢了。

    文人士大夫则更是不肯承认他,认为他背叛了君臣纲常,视他为叛逆。

    但,反而是赵宋最顶层的达官贵胃更容易屈服,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所谓“皇帝”没那么神圣,皇帝也就是称号,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李瑕不答应全久的合作,便是因为它太轻易、没有价值。

    全久没有势力,不过是想攀附他而已。像是一根藤蔓,眼看原来附身的那棵树要枯萎了,便想换一株更大的树……

    ~~

    次日,曹喜被带出了鄂州。

    他苦着脸重新穿过码头,又听到了那些流民说话。

    “大唐皇帝比赵宋皇帝好……”

    “好太多了……”

    曹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瑕好?

    好个屁。

    他完全不明白李瑕好在哪里。

    曹喜转过头,看着那些穿着新衣服满面喜气洋洋的人,暗骂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忘了大宋的国恩。

    他毕竟与这些流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