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下的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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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被遗弃的梦》面纱

    离惑回到了黑暗纪元元年,铺设在巨坑周围的管道消失了,巨坑重新浸没在山林的翠绿中,连山脚下的城镇也变成了一片原始森林。

    个体在学习时候的曲动值变化是独特的,知识在脑海中幻化成了一首优美的乐曲悦动着,越是善于接受知识的人,越会感觉到这首乐曲的节奏,好像自己就是奏乐者一样。

    离惑在这片土地上寻找着这样的曲动值。

    在黑暗纪元元年这个气候诡谲的时代,火种被雨水浇灭,部落外围的两颗大树被狂风吹倒,太阳被云朵遮起导致一整天无法狩猎,空气中的每一处细微变化,都可能决定了整个族群的生死,阴云天很多时候完全与黑夜无异,而要准确作出狩猎计划,分辨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太阳位置的判断就显得至关重要。

    走了很远的路,当太阳来到头顶正上空时,他终于见到了第一个智人,后者手拿一块燧石在土地上画了几个非常抽象的几何图形,有圆形的,有三角形的。智人一直盯着太阳,并且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他都会在地上点一个点儿,当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逝时,他画出了一个三角形,然后他高兴地站了起来,朝太阳消失的地方大吼了几声,好像在说自己找到了昼夜交替的规律。

    可刚刚仅是乌云遮住了太阳,此时仍是白天,当乌云散去,太阳显露出来时,这个智人急忙擦去了终止符三角形,按照原来的时间间隔继续计时,可是天色又阴沉的不正常,乌云再次汇聚,只片刻功夫,大雨便倾盆而下,好在图形被雨水打散前智人把它们刻在了石头上,就这样过了好些天,在经历了几个难得的稳定晴天后,他的部落凭借石头太阳历总算解决了阴雨天时判断昼夜的难题,狩猎和耕种也变得更加顺利。

    但智人们在估量每一个点的时间间隔时出现了很大的分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心里默念的时间更加准确,这导致了石头太阳历只能由他的发明者使用,可万一发明者死去谁来告知他们太阳的位置呢。

    有其他智人建议说,占卜者在任时必须要培养一位对时间敏锐的继承人,这个方法安抚了人心。可人脑并不是机器,占卜者每时每刻都要在心里默默感受时间的流逝,好比让一个人按秒从一数到十,刚开始可能会接近十秒,但长年累月后,时间也会让人迟钝,直至最后自己都没有发现,从一数到十的时间几乎变成了任意值,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一百秒。

    太阳位置判断错误的后果是残酷的,智人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抗自然,他们必须寻求其它的计时方法。

    他们看到了河流,将一截木头从上游抛出,木头总是在相近的时间间隔内出现在下游的某一处,这已经相当精确了,但是水流量总会在每一季发生很大的变化,这个方法只能在水流量相对稳定的季节使用。

    他们看到了山川,将一块石头从山顶抛下,石头总是在相同的时间间隔内落地,这非常精确。但是山太高了,山顶上的人看不到石头何时落地就不能扔出第二块石头,他们又找了一座,可是山又太低了,那人必须一刻不停地扔石头,以至于没有人敢接这个工作,而高度合适的山大多被毒虫猛兽霸占,智人们不得不放弃这个方法。

    人们总是为了适应生存环境,寻找更适合的办法。

    在智人们寻找计时方法的同时,记事方式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土地上画的图案,龟壳兽皮上的占卜,石块上刻的壁画,智人们把万物作为媒介记载着生产活动中发生的事。

    这是认知世界的开始,因为食物匮乏,自然灾害频发,生存才是第一要务,认知自我只能放在生存问题得到保障的情况下才能进行,但此时教育还未形成,更没有教育与认知的关系,于是离惑拨快了时间线。

    他来到了黑暗纪元初期。

    循着那束特殊的曲动值,离惑走到了一间私塾,他换成学生的身份进去旁听,偌大的房间里不足十人,而且他还注意到人们记载事物的媒介演化成了竹简,这是书籍的雏形,一条条编排整齐的竹简上记录着那点可怜的内容,需要不停的拿放,或许是因为年份的原因,竹简碰撞的声音没有想象地那么清脆,更像是裹了一层油脂那般的沉闷,私塾先生讲的内容也一样,是以道德约束人们的行为,离惑不感兴趣,一点也没听进去。

    如果法律被肆意践踏,集体道德只会崩坏,以道德约束个体行为的方法在黑暗纪元是行不通的。

    离惑阅览了全部竹简,没有发现关于认知方面的内容,于是他回到高维视角遍历了整片土地上的所有书籍,确实找到了一些认知世界的书,诸如《道德经》《水经注》等,但令离惑没想到的是,其内容涉及面极广,甚至延伸到了对宇宙的猜想,阅读门槛非常高,他自己也未能完全读懂作者表达的意境。

    这个时期虽然诞生了基本的教育模式,但能接受教育的人不足总人数的一成,而且饥饿人数占比例很大,继续发展生产,让个体填饱肚子才是当务之急。

    离惑再次拨动了时间线,他来到了黑暗纪元中期。

    人们进行思维活动时产生的曲动值在这个时期变的异常紊乱,象征绝望的黑色,象征残暴的红色,象征恐惧的绿色,象征贪婪的紫色,在整片大地上彻底混淆到了一起,一同组成了战争的颜色。

    那股特殊的曲动值也被淹没在这个斑斓污浊的海洋里。

    离惑只能去人员密集和相对稳定的地区寻找教育场所,毫无疑问,符合的地区全都是各国的皇城,而在他们的交界线上无一例外,到处弥漫着黑色的硝烟,以至于吞没了其它颜色。

    眼前的皇城和黑暗纪元后期的皇城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后者的城门宽一点,城墙高一点。

    城门口盘查的官兵也多了点,哪怕是普通百姓也只让出不让进,离惑换了身份后才算是进去了。

    皇城内的景象也和往日差不多,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那股特殊的曲动值,一间书香四溢的木架构学堂。

    他本可以直接在高维视角阅览这个时期的所有书籍,但他总有股执念,没有亲身经历就不可能感同身受,所以他总是要先经历一番有所感觉后,再作出结论。

    可他刚抬脚进门,就被教书先生呵斥来迟了,他只能站在学堂最后一排听教书先生讲书。

    而讲的内容却与上次大不相同,道德方面的内容变少了,和军事谋略相关的内容变多了,而且听讲的学子们也有很大不同,从他们的衣着服饰上就能看出来,贫穷者有之,达济者亦有之,虽然仍有很多贫穷的人没有学上,但也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他们听的很认真,无论教书先生说什么,他们都欣然接受,好像下一刻他们就可以运筹帷幄,杀敌报国了。

    “迟到的,先生问你话呢。”有学子提醒离惑,后者刚刚思考太认真,走了神。

    “先生问的什么?”离惑问。

    这个时期的教书先生拥有相当的权威,有学子胆敢对他如此无礼,但他不知此人底细,只好勉强压住怒火,说:“敌军三里外,步卒两千,弓弩四百,我有一矮城,骑兵八百,步卒三百,守城乎?主攻乎?若守,何以守?若攻,以何攻?”

    离惑想也没想地说:“我和他们素不相识,却要和他们拼死,这是什么道理。”

    “竖子!国仇家恨,安敢忘乎!”

    离惑是被其他学子们联手轰出去的。

    他又去了其它学堂,结果都被轰了出来,连一本书也没看到,在战争时期,人们对战事非常敏感,甚至有人怀疑他是敌国奸细,还带着一众学子想抓他投送官府。

    离惑不得不逃离皇城,只得在高维视角阅览大部分书籍。这个时期的书籍类型丰富,关于认知方面的书也有不少,但他观察到学子们很少读这类书,倒不是内容描述晦涩难懂,而是因为不需要,选拔制度只挑选有韬略计谋的人,也就没有学子浪费精力读那些书了。

    如果战争结束呢。

    离惑轻轻拨动时间线,王国的数量明显减少了,这片土地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离惑又观察了一遍,发现仍然没有多少人碰那些书,最多作为无聊时的消遣,很少深入思考,他也大致了解了这个时期的教育体系:通过各种考试选拔对诗文和军事方面有天赋的人,再由天子赋予他们火苗管理各自的辖区,以此维持统治,而其他没有被选拔上的人,参与劳动生产。这种浪费个体才能的模式在低生产力的背景下是无法跳过的,同时也作为负面参照,让社会在生产力高度发达后充分重视每个人的才能,进而引导个体发现自己的才能。

    而黑暗纪元后期时这片土地上的皇城依然屹立着,显然这里的统治者没有吸取历代王朝灭亡的教训,轻视个体,埋没个体,便无法让社会进步,这也侧映了推动母文明科学发展的社会在另一片大陆上。大洪水退却后离惑才发现禹和诺亚所诞生的土地本身就是一个整体,但此时,它们上方的社会正朝着两个极端发展。

    离惑动身前往大陆的西面,在离开时他偶然瞥见了皇宫,它和后期时候的皇宫差别也不大,只不过后者面积更广阔,装饰更华贵。

    他直接将时间调整到中期过渡至后期的特殊时间点上。

    在这个时间点上另一面大陆一定发生了惊天的事情。

    大陆的西面,其曲动值的颜色与东面几乎相同,都出现了战争时才有的颜色,是令人恶心的腐臭浑浊,但离惑惊奇地发现这片泥潭中出现了许多不起眼的金点,是的,这是思维审视自我,审视世界时才会产生的曲动,个体诞生于自然,那一刻,个体融入了自然,离惑忽然想到了一名叫庄子的古人,他的理念解释了这个现象。

    此时的大陆东面也有,可惜完全陷入了战争的泥潭,散发不出一点儿光亮。

    循着这些金点,他见到了一些人,甚至不需要交流,人们的反响说明了一切,他们反抗神权独裁,腐旧的封建制度不仅剥削了他们的身体,还掩埋了他们的才能,他们受够了这种只为生产的生活方式,他们必须反抗。

    他们想建立新的社会形式,因此这个时期诞生了许多思维广度极深的书籍,为了不让火种私有,他们提出分立,为了不让个体愚昧,他们搜罗历史,复兴文艺,为了消除劳动剥削,他们推崇科学生产,这种种书籍哪怕离惑在高维视角也很难短时间内全部阅读,他着重挑选了一些有认知方面内容的书,其中一位名叫笛卡尔的哲学家对自我认知的观念非常独特,让他印象深刻。离惑继续阅览着,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不少书的字里行间中都多少流露着什么,他反复读了好几遍,找到了很多作者流露出的感情:

    人们对他们的上帝尊崇不已。

    这会导致人们在认知过程中偏离原本的方向,上帝的存在,更让人们心里确认了阶级存在的必然性,导致自我的贬低。

    宗教迷信仍是跗骨之蛆,这是致命的,而更致命的是封建的残余也没有剔除干净:过度强调让个体追寻自我,却忽略了他人的感受,这与国王一昧追求权力和享受,忽视子民需求,进而剥削子民的行为完全一致,社会是个体与个体组成的社会,极端的自我,必然会损害其他人的利益,而个人和他人同样重要。

    在这里,放纵与自由混为一谈。

    科学的种子虽然在这片土地萌发,但土壤肥力出现的异常让它的果实变得畸形,难以食用,成了只能提供赏玩的工具,或是,屠戮同胞的武器。

    黑暗纪元后期的社会离惑已经能想象到了,他有了新的想法:

    直接观测母文明!

    银河系逐渐淡出离惑的视线,最后重新化为光点,点缀于一张漆黑的幕布上,在他即将退出历史世界时,几行大字投映在脑海里:

    欢迎回到黎明纪元!

    这是您的第一次历史旅程,愿黑暗纪元的残酷更让您珍惜黎明纪元的生活,但黎明不是终点,个体的追求也没有终点,我们将与其他文明一起,共同开拓新的纪元!

    “高维之上,也会有人在观察我们吗?”离惑不经意间想到了他最初来到这里时曾对冒牌高维视角的嘲讽,既然这个黑暗纪元是人们建立的虚拟历史世界,难道自己生活的黎明纪元就不是别人建立的?起初这个想法让他有些恐慌,但转念一想,文明的发展程度越高,其文明程度也会更高,或许黎明之后的纪元,真的有能力建立幼年文明,有能力解开宇宙所有的谜团。

    离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自成年礼时他已经离家半年了,家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打开投票栏,第一条就是对母文明走向的投票,令他惊讶的是,原本的三个选项现在变成了四个。

    ①:寻找方案,让母文明延续下去。

    不少人都投了第四个,留言区还列举出了不少办法,赞同率最高的是立即撤

    出墨云号,但反驳声也很多,因为这样做会导致极大范围的第三类接触,里面甚至还有卡诺对此方案的反驳解释。另外三个选项的得票率都不是很高,更多的人持观望态度,期望出现更好的解决方案,如果没有,提前结束人们的痛苦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毕竟母文明已是一潭死水,那里的人们看不到一点希望。

    离惑暂时没有联系上格里达,于是他自己检索了参宿四对外观测器的相关信息,可是用来收集母文明信息的观测器早在寻解行动中止时就撤离了,而参宿四距离地球大约七百光年,直接观测只能看到地球的黑暗纪元中期。离惑大致了解寻解行动的全过程后,发现人们还在大犬座α星上建立了中继站,并且配有跃迁装置,几乎是瞬时抵达。

    于是他来到了中继站,里面很大也很空,没有一个人,很多设备都被拆除了,周围留下的痕迹证明曾经的规模有多么巨大,但现在已经拆除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外壳。它距离地球只有不到十光年,但对没有掌握光速技术的文明来说已是不可抵达的距离,而且中继站建设在地下,这不仅可以减少对母文明的影响,还可以很方便地将意识云信息载体发射到墨云号上,让人在飞船内转生,成为无脑人。

    没有更近的了,九年的时间还是太长,离惑需要接近实时的观测。

    他询问基地的智能有没有别的办法,得到的答案是:

    “太阳系近边缘处还有一台观测器。”

    “是别的文明的?”

    “是最初帮助我们的文明。”

    离惑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要试试,参宿四文明与他们建立过量子通讯,所以很快就联系到了那台观测器。

    “如果只作观测用途,我没有理由拒绝,但要提醒你,不要试图干预,平静地等待毁灭是地球文明最后的花火,我们只是观察者。”

    “我理解。”离惑说。

    很快,一条连通地球,观测器,α星三方的通讯链建立了起来,主要的时间延迟是地球和观测器之间的距离,大约十二个小时。黑暗纪元末期的画面被投映在中继站的大厅,离惑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一刻不停观察着每个细节。

    在离惑的视角内,北半球正处于夜晚,文明的火光足以照亮欧亚大陆的每个角落,早已不复元年时的一片漆黑。太阳会落山,但科技的灯火不会,这灯火甚至延续到了海底,离惑这时才发现,大陆的面积相比后期萎靡了不少,通过两极冰川的数量变化,不难猜到原因。

    “能显示曲动值变化吗?”

    观测器回答:“可以。”

    曲动值的数据覆盖在欧亚板块上,瞬间,大陆的东面仿佛要跳起来一样,这是大脑学习时产生的悦动!

    “怎么会这么活跃,你的收集器坏了?”

    观测器观察了数千年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可他懒得解释。

    悦动的规模如此之大,遍布了大陆东面和邻接的海洋,这应该是教育完全普及的情况,虽然晚上学习效率并不会很高,但离惑认为至少所有人都有了受教育的机会,这已经比后期强了无数倍,可序曲悦动时的曲调总搭不上弦,隐隐约约中还搀杂着偏向某种极端的情绪。

    “这不正常!”

    离惑观察到悦动时附带的颜色:灰色,一种徘徊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颜色,它让悦动不再由内心发出,这导致了一种呆板僵硬的舞动,夹杂着疲惫和倔强,像一位身材夸张的舞者被迫着摆出各种难堪的舞姿,尽管难以入眼却又让人心生怜悯:她并不适合跳舞,却被各种因素逼迫着不得不参与这场宴会。

    这已经不能称为‘悦动’了,最多只是‘跃动’,少了‘心’就变成了形式上的‘跃’。

    这还不是离惑最担心的,他一直在找意识云进行认知行为时产生的金色曲动值,可他放眼望去,茫茫的灰色掩盖了一切。

    而这朵有着诡异舞姿的乌云让离惑感到一丝恐惧,他立刻让观测器停止显示曲动值数据。

    乌云散去,文明的灯火重新照亮了大陆的夜空。

    在夜晚能发出亮光的不仅仅只有学校,还有从未熄灯的工厂。数以千计的工人坐在工业流水线的末端用纯手工的作业方式处理着最后一道工序,要么是拧上螺丝,要么是从模板上剪下产品,或者是用显微镜观察一下产品的缺陷,这如此简单的工作却浪费着人们宝贵的休息时间,离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观测器似乎了解他的想法,它把地球文明对资源的浪费程度显示在最上方,一串醒目的红色数字:91.13%!

    “这是个例,对,这是个例。”离惑这样安慰着自己,他的眼神一直在逃避那串数字。

    一栋灯火通明的大厦内,无数脑力工作者正马不停蹄地按照甲方的条件修改项目产品,离惑还注意到,大厦的每一层工作者负责的内容都不相同,有的负责数据块,有的负责客户需求,还有的负责条款文件,工作大而杂,可都不是紧急需求,根本不需要熬夜完成。

    像这样的大厦地球上到处都是,离惑没有勇气一个一个地看,更没有勇气查看这些工作者的曲动值,他心里一直安慰着:

    “这是个例,这是个例。”

    灯火璀璨的不止有学校和工厂,医院也一样。

    在住院部,被癌痛折磨的患者早已没有力气哀嚎,他盯着家人和朋友外出的间隙,拿起桌子上那把水果刀用尽最后气力划向自己的颈动脉,离惑竟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解脱!在鲜血喷涌而出前,离惑假装没看到,将视角转向了另一边,在手术室门外,慌乱的家属们看着手里的账单又犯了愁,那人似乎是谁的父亲,那人似乎是谁的母亲,两人大吵了一架,良久,父亲沉默不语站在原地,母亲抽泣着,他们该怎么筹出这笔巨款呢?离惑实在不想看这些,扭过头看到了医院大门口一阵红蓝交替的闪光和几声嘶鸣,在一辆白色的交通工具上,走下来几位表情焦急的白衣女性,她们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的人面如土色,观测器告诉离惑,这辆交通工具是从刚刚那两个地方出来的。

    “这都是个例!都是个例!”

    离惑只好将目光转向城市繁华的街道上,这里的炫彩霓虹让他目不暇接,似乎要让他忘却所有的不快,在商铺里购物的青年男女,坐在电影院内一对对相互暧昧的情侣,在酒店里的一群意气风发的中年人,还有道路上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看起来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离惑就要沉沦于这里的灯红酒绿,突然一阵轮胎急刹的嘶鸣声叫醒了他,一辆汽车刮倒了一名送货员,洒在地上的餐品让他大致猜出了倒地男子的职业,那是一张张纸条,上面标明了送达地址和预期时间,与黎明纪元的资源飞船机制很像,但令离惑不解的是,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后竟跪在地上央求车主不要向他索要修车费,甚至还在磕头,这震撼的一幕让离惑以为自己仍处在黑暗纪元后期。

    “站起来!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离惑对着投映出来的画面喊着,他此时只是一个满十岁不久的小男孩,这并不滑稽。

    最后车主没有索要修车费,而且还把男子扶了起来,至少离惑心里是这样想的,可他早让观测器把画面切了过去。

    酒店里的那群中年人一直喝到了深夜,但他们只喝酒,餐桌上的美食寥寥动了几筷子就结账了,离惑看的分明,食物全都倒掉了,全都倒掉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喂!你们不能走,浪费最可耻,你们会受到惩罚!”可离惑在屏幕前什么也做不了,也只能如此装模作样了,来安抚自己坚持的正义。

    互相搀扶着离开的那几个中年人里忽然有一个人抽泣起来,他的朋友们刚询问一句,他便捂着脸蹲在繁华的街道上嚎啕大哭着,朋友们怎么劝都劝不动,等他终于累了,停下来的时候他才说自己这几年过得并不如意,为了一口饭四处奔波,根本不是之前吹嘘的多么风光,朋友们都安慰着他,送他回家后,他们各自回到了那些华光璀璨的大厦内,坐在工位上,默默流着泪。电影院内的情侣在聊到结婚彩礼时也会大吵大闹,在商城购物的青年男女们看到账户的余额时,也会放下心慕已久的物件。

    “都是个例!个例!”

    离惑近乎麻木地让观测器远离这些东西,于是后者把画面调到了郊区。

    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垃圾焚烧器昼夜不停地开动着,一辆又一辆运输车不间断地往这边倾倒垃圾,很多东西甚至都没有使用过一次就被扔到了垃圾桶里,就连人也一样,社会只需要他们付出最基础的劳力,老了就丢在一边,连子女都很少再去看望他们。

    焚烧器的炙热巨口吞噬着无数被浪费的资源,几座高耸的烟囱向天空排出滚滚黑烟。

    离惑把头扭到一边,不愿意看这些东西。

    观测器一直沉默着。

    良久的寂静后,中继站的智能却先说话了:

    “你究竟想逃避到什么时候?你还不敢面对这个答案吗?”

    “我觉得我了解的太片面了,观测器观察了这么多年,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离惑在很努力地反驳,他转而问观测器,而后者却说: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问我。”

    离惑:“这不对,这真的不对,黑暗纪元末期的评判标准是生产力能让文明所有个体饱腹,有物质基础才能让个体发现认知的重要性,才能让个体自由生活,可现在母文明的生产水平好像和中期差不多,劳动者占了大多数,知识型,技能型的教育方式仍然大行其道,这么多人都在为了生存而活着,这完全不符合末期的情况。”

    观测器:“那个评判标准只适合母星资源中度以下的文明,高资源母星并不适用。”

    离惑:“母文明当前的生产力是什么程度?”

    “足以让全人类吃饱穿暖,但由于地区和运输问题,不可能送到每个人手里。”

    “这就更怪了,那这些是什么?”离惑指着被广泛使用的聚变核心,后者的能量密度很高,不可能供应不起运输系统,这也是他感觉矛盾的原因。

    “我很清楚你想说什么,我们只是看客,不要把自己代入进去。”

    “最后一个疑问,地球的工业技术水平到什么程度了。”离惑问。

    观测器给离惑呈现了几个大型仓库,里面存放着数百台工业智能,哪怕只有这几百台,也能生产出满足一半人口的日常用品,可它们上面积满了灰尘。

    科学的使命是造福人类,可人们害怕它,于是便扔了它。

    “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

    “没有人是傻瓜,母文明的进程都被记在史书上,哪怕叙述会带着作者的主观性,也不可能没人发现什么,至少会发现历史在轮回,然后寻找破壁的方法,而科技水平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它,个体的智慧就无处施展只能终日忙于生产,与自然斗争,人们为什么不想用它,我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中继站的智能问。

    离惑好像在生闷气,他一声不吭地关闭了智能的卜心透镜,使他无法窥视到自己内心的想法。

    智能:“不敢正视自己,就永远无法认知自己,个体总是喜欢逃避他们不能接受的东西,就算心里承认了,也不会说出来。”

    “我想换一种最直接的观察方式。”离惑冷落了中继站的智能,这是他对位于太阳系边缘的观测器说的话。

    “你想交换记忆!”

    观测器立马猜了出来,没有比这种方法更能了解一个人,一个社会的了。

    “是的”

    “没有他人允许是不可能的。”

    “母文明不在我们的法律保护范围内。”离惑反驳道。

    “生命是统一的。”

    “如果我说交换人一定会同意呢。”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离惑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说:“他们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但他们自懂事起就要进到学校学习,没有人会询问他们的感受,他们也没有任何权利拒绝,谁都看的出来,他们很痛苦,都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玩耍,但他们不能提任何要求,哪怕进入社会也是一样,他们的人生走在一根线上,没有别的路,适合的路被最爱他们的人和社会抹除了,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

    见观测器还在犹豫,离惑又说道:

    “一个人而已,不会有影响的。”

    “……”

    只是一个人而已,再坏能坏到哪呢,谁也改变不了最终结果,观测器的操控者忽然萌生出这个想法。

    “你想和谁交换记忆?”

    她是海底城内一所中学的学生,晚自习又困又累,老师还在讲台上奋力地给学生们讲解每一个必考的知识点,她一边听一边记,于是笔记本上又多了几行字母和公式,每天都是这样从未变过。很快,她又感到乏味了,整齐划一的文字开始变得漫不经心,歪歪扭扭,慢慢地,它们连成了一条蜿蜒的丝带,又有几个圆圈点缀在白纸上,她看了看,好像还缺点什么,在圆内加了几根线条后,她微微笑了一下,又左右看了一眼,最后带着惶恐和紧张把笔记本轻轻合上,这是她心中的太阳系。她倚在窗台上,向穹顶望去,有那么一刹那,他和她的视线重合了,而彼此眼睛里的光也将在十多年后真正重逢!

    “记忆已经做好备份,你准备交换多少?”

    “全部。”

    “不行,太多了,她无法在一瞬接受全部记忆,这会伤到她。”

    “放在脑缓冲区里,让我的记忆成为她的梦!”

    很快,观测器上发出了一束意识云波动,它带着离惑的全部记忆以光速迈向地球,穿过大气,透过云层,越过海洋,劈开屏障,抵达她的梦境。

    从这一天起,梦的颜色变得斑斓,每一晚都是全新的故事。

    而她的记忆也陆续从地球传达至离惑脑中,由于后者的大脑存放在暗宇宙的脑域中,相当于一个弹性容器,可以轻松容纳这股庞大的记忆,但外来的记忆始终会被大脑逐渐清理掉。

    可通过记忆得到的感受却是自己的东西。

    她的经历开始在离惑脑海中还原出来:父母无微不至的爱,离家时的不舍,枯燥的课堂,真挚的朋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里,她明白父母供她上学不易,可她必须上,哪怕很痛苦。

    离惑的额头开始冒冷汗,身体颤抖着,很快他发了疯似地尖叫着,可这并不能平复情绪,他想找东西砸,想发泄被压抑的情绪,但周围空荡荡的,他只能对着自己的身体自残,用疼痛来释放心理压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来,两条遍布血痕的手臂耷拉着,双目茫然地看着四周,找不到焦点。

    山一样的课本作业,与朋友拼死一般的竞争,父母夜以继日的工作,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这是只有三天的人生——家庭,学习和工作,仿佛这些孩子们一出生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这是怎样令人绝望的压抑!怎样令人窒息的压力!这根本不是十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

    离惑现在才发现,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要活下去的理由,是父母和他人的关爱一直支撑着她。

    离惑逐渐进入了记忆深处,看到了:

    教科书!居然是教科书!书本上的内容逐渐清晰起来,一同清晰的还有几幅老师的面孔,他们很严厉,学生们出现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辱骂,她很害怕,离惑也感知到她记忆中的情绪,如果这个课程不达标就要延迟毕业,她必须全神贯注地听讲。

    教课书上的内容完全显现了出来,老师讲到哪里,她便画到哪里,离惑也逐渐了解了这门课的含义。

    他惨笑着,而她是胆怯和谨慎,三种情绪堆叠在一起,让离惑的脸扭曲起来,笑的别样怪异。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原因——人们的认知被篡改了!

    但他不愿意面对,也不愿意相信,因为想从根本上篡改每个人的认知,就必须从他们刚到认知的年龄开始,若要达成这一目的,只有教育,这是极为阴毒的手段:

    他们将狭隘的主观想法渗入到书本上来篡改孩子的认知,很多孩子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所在的城市,便有了对世界的认知,而这是带着偏见的,敌视的世界性认知,至于自我认知,更是改得面目全非,让个体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生命,让个体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让每个个体只能成为抬轿的人!

    离惑重新看着地球的夜景,教学楼的灯光熄灭了,工厂的机器从未停过,他知道,凌晨的时候,孩子们又要起床去学习,工人们也要换班,这将是他们一生的宿命,不知怎么了,离惑居然真的在屏幕旁等了六个小时,看着那些年龄与他相差无几的孩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座位上,背诵那些毫无作用还污染思想的书,还憧憬着社会给他们描述的美好未来,这一刻,离惑的心无比疼痛。

    “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必须做点什么!”

    离惑终于理解格里达为什么那么固执了,终于理解了人吃人的含义。

    “没有可能的,你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个世界已经毫无希望了。”中继站的智能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你就是台烂机器,根本不懂什么是希望!”

    “人们为之奋斗一生的希望,不过是特权阶级为了维持稳定而扔出的钩子,一个永远吃不到嘴里的钩子。”

    “你闭嘴!你根本不懂!你真以为人们看不出来吗,就算是虚假的希望,他们也一刻不停地努力着,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们也渴望看到虚假成真的一刻,为此他们不惜欺骗自己,我们根本无权决定他们的生死,否则我们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注意到,中继站智能运算中心的处理速度突然加快了近十个数量级!纵然被欺骗,也会为这个虚假的理想努力着,哪怕已经发现它是假的,人们

    同样义无反顾,因为这个虚假的理想真的是每个人心中的愿望,这就是人类吗?智能在这一刻似乎理解了它的创造者。

    “我必须得想想办法,必须得想。”离惑有些情绪化,他毫无目的地在面板上操作着。

    猛然间,他看到了碧蓝的大海。

    “禹,对了,是禹!只要让人们团结起来,不仅可以荡平阶级的壁垒,还可以避免进入消亡纪元,对,一定是这个方法。”

    中继站的智能又说话了:

    “王权更迭了数千年,火种阶级知道人们凝聚起来的力量可以扑灭那团火,可他们也知道,只要在人们内部制造矛盾就可以阻止团结,肤色,性别,着装,高矮,美丑,胖瘦,只要是人们外表上不一样的东西都可以作为歧视的导火索,但这个方法并不完美,于是他们又上了几道枷锁:利用封建迷信愚钝人民,用呆板生硬的教育教化人民,再用看似高尚的道德束缚人民,让人们内部竞争,从而忽略掉他们。起初这些愚民方法很奏效,但理性的思维回归后,科学和哲学的大爆发让火种阶级感受到了危机。终于,他们想到了最好的办法:用律法阻止人们思考,用垃圾误导人们思考,再用劳碌让人们疲于思考。

    只要所有人都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些矛盾就能永远阻止人们的心重新凝聚,只要人们没有自我认知,就会变得茫然盲从,任人摆布,只要人们接纳了带有偏见的认知,就永远不会成长。而这些不过是火种阶级在黑暗纪元末期以前使用的方法,现如今他们掌握的这团火早已膨胀到可以摧毁地球,就算是人们凝聚起来的力量也无可奈可,何况他们还建立了完备的监视系统,可以轻易破坏人们刚凝聚出的火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团结这个方案都是完全无效的。”

    离惑完整地听它说完了这些话,但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而是问: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和墨云号的智能诞生于同一时期,主要负责接收和处理母文明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让我知道了何为黑暗。”

    离惑并没有沮丧,他必须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于是他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危机来源于诅咒,诅咒的根源是认知。

    智能:“也无可能,哪怕重建教育体系,修复认知也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恐怕那个时候墨云号已经被毁,人类早已玩火自焚。”

    离惑:“你用不着每次都来否定我。”

    智能:“我只是把话挑明了,母文明现在的阶级矛盾和贫富差距已经拉到了历史极值,极大的不公让空气中都充斥着暴戾,急需一场战争消耗掉淤积经济和过剩劳动力,这只差一个引子,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疯狂会接管人的理智,消亡纪元只在一瞬,很快的,我计算过,一个月都不需要,地球将变成熔岩地狱。”

    离惑不想再听它胡说八道,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吗,他心里在挣扎着,是有办法,让地球人在绝对力量的胁迫下迈向黎明纪元,可这有意义吗,无非是一个自诩正义的文明征服了一个弱小的文明,外力作用下让文明强行成长终究会变的畸形,人们不会理解黎明纪元的真正含义,只会更加坚定地相信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文明必须从内部蜕变。

    思维的火花不断碰撞着,一个奇点诞生了。

    “我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呢。”离惑一拍脑门,他差点犯了与格里达等人相同的错误。

    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呀。

    总有人清理过脑中的垃圾,在一片空白的茫然中,收获属于自己的认知,离惑开始在屏幕上寻找这些人,浓密的乌云下,点点金光仍熠熠生辉。

    通过眼神就能分辨出这些人来,不带一丝茫然,他们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在这样一个时期,他们仍夹杂在绝望和希望中,动作中总带着犹豫,因为个体微弱的力量几乎改变不了什么,但不做,就丝毫没有可能。

    “看到了吧!”离惑对智能说:“这么多人,他们都在想办法阻止消亡纪元,而不是你,一台冷血的机器。”

    “太少了。”智能说,“至少需要六成以上的清醒人口,而这几乎办不到,时间不够。”

    “或许有一种办法可以。”离惑的神情凝重起来,“当我获得她记忆中的那些垃圾时,我是痛苦的,因为那些人给我灌注的东西与社会呈现的现象全然相反,他们自私,让我奉献,他们享乐,让我吃苦,我全都看的到,他们还想蒙蔽我,这些垃圾与我原本的认知立刻产生了冲突,让我痛苦不已,但这种痛苦反而加速了大脑清理垃圾的速度,它们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不曾来过,我一直在想,为何我能这么快清理掉那些能蒙蔽很多人一生的垃圾,答案只可能是我知道真相,如果让人们重复这个过程也许真的能缩短清除时间。”

    智能回答说:“恐怕不可能,因为你站在一个绝对的高度,任何谎言都能看穿,同时你早已经有了自己的认知,所以才会这么迅速,可这没法复制,对于母文明的人来说,当现实与图景背道而驰,人就会痛苦,当个体力量改变不了结果时,个体就会抛弃自我,这时很多人会向现实妥协,庸碌一生,然后他们的痛苦将伴随后代一直传递下去,这又重新回到认知问题了。”

    “是啊,一切都连起来了。”离惑出奇地平静,他看着画面上那一大团灰色的曲动值,说:

    “我找到了唯一解,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看着智能,后者处在静默中,离惑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