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汀并不记得接下来的事情是怎样发展的了，事情只是按照惯性进行着。

    在那个房间里，最后并没有巨大的欢呼声出现，而每个人却都实实在在地进行了沉思。

    牺牲是日常存在的，觉悟也自然是稀松平常的。可当它们在话语中被提及，被当作特殊的东西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也会稍稍震撼一下这些早有觉悟的人们。

    死亡是应该被时候准备着的，这便成为了这场审判后，上层人们的共识。

    即便人们产生了改观，维尔汀还是按照程序被关在了特殊白房里。维尔汀被押送进白房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了，他只能借着牢房里的一扇窗进来的月光，看着这里寂静冷清的环境。

    一面金属门，其他几面都是石头墙。里面的空间不算小，装得下独立的洗浴室和厕所，还有四个摄像头。

    维尔汀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枷锁带来的痛楚缓解之后，他从靠墙的地方找出一个折叠桌，然后把它打开放在牢房的正中央，就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

    他搬了两张椅子，一张放在自己这儿，另一张放在了对面。他叹了一口气，把刚刚吸入的灰尘味道吐了出去。

    “如果孟老师在的话，他会对我说什么呢？”

    维尔汀这样想，然后他就看见了孟迁的幻影。

    “孟老师，你也觉得宇宙会对人类产生恶意吗？宇宙真的能有意识吗？”

    在月光下的影子闪动，然后随着闪烁的频率产生了话语，那就是孟迁的声音。

    “我觉得，如果细胞能够构成生命，那群星为什么就不可以成为某种生物的神经？或者这样说，群星本就没必要产生生命，它本身就是某种生命。”

    孟迁总是能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维尔汀就是喜欢这样从不同角度去解读世界，这也是他喜爱孟迁的原因之一。

    维尔汀接着问：“那宇宙，真的会想要人类灭绝吗？会是类人的阴谋吗？它才是想要灭绝人类的那个东西。”

    “我不知道，安东。你接触到的世界比我丰富得多，你所见过的研究也比我多得多。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的研究都表明，类人说的话没错。”

    “嗯……”维尔汀轻声地说，“的确。”

    “质疑是好的，但是过多、持续不断的质疑会导致我们止步不前的。”孟迁的幻影说。

    “可是……为什么要灭绝人类呢？”

    孟迁的幻影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它笑着说：“也许是宇宙想要世间万物重回一体呢。或者不说‘想要’这个主观词汇，也许这个过程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苹果落到地上一样简单，是我们所在的宇宙的运行规则。也许人类终其一生也无法知道真相，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哪怕只是我们只是存在于某段文字记录当中，某种虚拟构造当中，我们也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我们所做的事也是有意义的。”

    孟迁的话语让维尔汀笑了一下，他觉得这番话十分不着调，但又有一点的合理性。笑过之后，维尔汀的心情又低了下来，他继续问：“人类真的有资格成为宇宙的敌人吗？”

    孟迁的幻影没有被难住，它说：“那宇宙有资格成为人类的敌人吗？”

    还没等维尔汀回答，它紧接着说：“我从不觉得人类渺小，我觉得人类伟大。人类曾不屈服于重力，不屈服于天空，往后未来，人类也不会屈服于宇宙。”

    “嗯，我知道了，孟老师。”维尔汀低下了头，看着布满灰尘的地板一言不发。

    这个幻影是依托于类人的算力所构建的，它是孟迁的人格最后上传至类人的链接网的副本，由类人编织而成。而对于类人，维尔汀并没有什么怨恨。

    “你憎恨我们吗？”

    从那攒动的幻影中，传出了类人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并没有让维尔汀感到震惊。在寂静的牢房里，维尔汀缓缓地回答道：

    “不，我只是在思考你做出这件事的原因，而且我觉得你不打算回答我。还有，我和他的对话还没有结束。”

    “那你继续吧，还有……安东，你要记住，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不能在链接中交谈，我们必须面对面说。下次我们见面，就是最后一次了。”

    类人说完话，那个幻影又变成了孟迁的样子，他是欣慰地笑着的，欣慰地看着维尔汀的。

    “我刚才好像打了个盹，好像过去了很久。”

    维尔汀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幻影，他觉得这个幻影和一分钟前的有所不同。但他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这样觉得。

    “孟老师？”维尔汀试探地问。

    孟迁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皱了皱眉头，转过头苦笑着对维尔汀说：“安东啊，才几个月不见，你都被关到牢里了啊，哈哈哈。”

    这个幻影的确不同了，安东也略微睁大了眼，但这个孟迁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一个幻影，他开始自主行动起来了。

    “孟老师，亏你还笑得出来。”安东说。

    “哈哈，我是觉得你肯定没问题的，没什么事情你做不到的。你只是被暂时关住了而已嘛。”

    维尔汀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后孟迁走到折叠桌前安然地坐下，把手肘抵在了桌子上，手臂竖直着放着，手掌打开。

    “来掰手腕吧。”孟迁突然兴奋地说。

    幻影就像是人工智能，只会被动触发回答问题。而现在这个幻影，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维尔汀对此感到了疑惑，孟迁也看出了维尔汀的疑惑。他说：“我虽然是幻影，但你也可以试试和我掰手腕啊。只要你相信我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你的神经也会真的认为我存在。”

    “所以来试试吧，安东。”

    “你知道……自己是幻影？”

    “嗯，因为它有告诉我。”

    维尔汀先是惊讶，然后释然地笑了，他说：“好，我与你掰手腕。”

    维尔汀也把手肘放到了桌子上，手掌握住幻影的手掌。他的的确确感觉到了温度。

    随后他开始发力，孟迁也开始发力，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两只手纹丝不动。

    “我说，”孟迁在僵持中突然说，“大海里面的虾，要么随波逐流，在不知情中被吃掉，结束自己还算平稳的一生……或者冲出虾群，看见自己原本永远无法看见的巨大鲸鱼。”

    “可我没见过海，也没见过鲸鱼。”

    “但你见过烟火吧。”

    “见过，很久以前的百年庆典的时候见过。”

    “每个文明的终点都是死亡。所以至少，让人类文明像烟火一样，在群星璀璨的宇宙中也爆发一次美丽。你所选择的路没有错，你也无需为自己的失败自责……嘿嘿，看我说的什么话，明明你还没有失败。”

    “嗯……”维尔汀很轻地应了一声，在他一不留神的时候，他掰赢了手腕。

    “啊哈！你赢了！一直看着你长大还不觉得，刚刚才意识到你真的变成大人了，力气真是大呀！”

    维尔汀还是保持掰手腕的姿势坐着，而孟迁已经站了起来朝后走，然后他道了别：

    “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安东。”

    当孟迁最后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顺着月光分散开来，黑白的影子变成了月亮的余晖。

    牢房里又只剩下维尔汀一人，还有四个摄像头。没有人陪伴维尔汀了，西斯也不在了，西斯在很久以前就去寻找自己的人性了，他只知道西斯还活在某个地方。

    他摊在月光照不到的一侧椅子上，双手搭着扶手，无力地垂着。

    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好像又出现了一个黑影，身形来看，好像是尺牧。可维尔汀没有看，还是低着头看着地板。

    他不敢看，也不敢回忆那弯着眼睛的笑容。

    在这一刻，维尔汀陷入了难以缓解的绝望，而那个声音，也抓住时机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