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秦笑观楚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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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爆燃

    大泽乡,亭驿前。

    破旧的亭驿土墙上长满了青苔,穿过市集街通往北方的道路中间被车轮轧出两道泥沟,半湿半干、一块黑一块白的像发霉的伤口。

    天还没有下雨,九百戍役已经列为两队,每人破旧的麻衫,破旧的草履,光着的小腿还有泥痕,肩头背负着五日的口粮,蓑衣和斗笠挂在身侧。

    两名县尉站在轻车上,在戍役队列前后慢慢地转着圈,每走到一屯前就喝令屯长高声报名。当陈郡的一屯戍役中传出“陈郡阳城陈胜,本屯役夫到齐”的喊声时,所有戍役的队伍中都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嗡嗡的交头接耳声音。

    县尉对这种情况并没有太在意,戍役不是军卒,并没有多么严格的军法管束,只要他们能听令集合、前行,也就够了。

    清点完了,并无役夫逃亡失踪,两名县尉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昨日两人假传新律,自己也不无忐忑,生怕有人铤而走险逃亡。要知道这批役夫多为闾左,很多人连家口都没有,如果真逃亡了,都没办法用家人威胁。

    看一切都还算正常,泗水郡县尉向着北方黑云滚滚的天际一挥手:“启程。”

    打头的第一队戍役开始转身上路,县尉的轻车则停于一侧,准备等到所有人启程后在最后压阵。

    身后几百步外一个不高的土坡上,范增站在轺车上远远地向这边眺望过来,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摇晃着一队队踏上向北的路途,嘴边浮起一抹微笑。拍了拍仆者的肩头,轺车也同时起步,向着东南方向的道路快速的越驶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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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媪,应该改叫芙蓉了,本来就很漂亮,再加上成熟少妇的风韵,就更明媚动人。而今天由于成婚的喜气飘散眉间,加上那一身淡红罗衫、轻红披肩、罗裙扎五色丝绦悬晶润白玉佩,芙蓉冠串珊瑚簪,艳若春花,让胡亥直接看懵了。

    我们这位胡亥是心理年龄大大高于这个小身子骨的实际年龄,所以对熟女的兴趣也多于稚龄垂髫,平日里在宫中,他就觉得育母芙蓉貌美有气质,碍于诸多原因他不能打这个奶妈的主意。而今日芙蓉一做打扮,简直是月里嫦娥出广寒啊,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中却是捶胸顿足的嚎啕:为嘛这样美女偏偏是皇帝的奶娘!

    尚宫府丞充任陈平的迎亲使,而芙蓉的送亲使皇帝要亲自担任。把一脸喜气加娇羞的奶娘送上辎车,胡亥骑上马跟到了车侧。

    咸阳宫门大开,首先是四百郎中军骑郎率先驰出,然后一百锐卫也跨马跟进,接着就是二百盾卫拱卫着尚宫府的迎亲车、芙蓉的辎车等车驾和车侧骑马的皇帝,皇帝周围还有四十甲卫严密的笼罩住,顿弱的捕影阁耳目则散布在大早上出来看热闹的庶民当中。从咸阳宫到客卿府,由卫尉两排分立路侧构成一道秩序线,避免庶民挤上道路。

    不算皇帝出行,也没有打出皇帝的黑龙旗,因此也没人知道皇帝正行进在辎车旁边,民众大都以为是宫内贵妇出嫁才有这样的阵势。虽然如此浩大的阵仗还是让一些有心人疑心是否皇帝会“微服”出行,不过任谁也想不到骑着马走在新妇车旁的人就是皇帝。

    当然,别人认不出皇帝来,是因为皇帝不但和郎中军一样穿着皮甲,另外,他还戴着头盔呢,多半个脸都给包住了。

    秦军一向是没有头盔的,从西安兵马俑上看不到一顶头盔。军卒就是发髻头巾,军将则使用不同的冠来区分等级。

    但从上次郎中军与王离亲军的比试之后,胡亥就让少府制作头盔,并不是用铜铁制作,而是参照后世柳条安全帽的形式,用藤柳编制,然后在外面再覆上牛皮,这样的头盔可比铜盔铁盔轻多了。

    当然这种玩意儿正面直接被有效射程内利箭射中那是没啥防护作用的,但只要箭射偏到一定程度,或者“强弩之末”,就能顶大用。后世钢盔也防不住子弹,可二战中钢盔减少了美军超过6%的伤亡。

    胡亥还仿照安全帽的样子在藤柳头盔内装上了麻带缝成的悬浮头带而没有采用衬里,在这大热天里就不那么热了。他还让匠师台去研究把藤条、柳条等泡在芝麻油中,看看能不能玩儿出《三国演义》里的藤甲效果。

    现在,郎中军包括骑郎和皇帝三卫都已经配发了这种头盔。

    浩荡的队伍一路来到客卿府前,三公九卿等诸多大臣已经到达,闻听新妇将至,都从府内迎宾大堂走了出来,立于府门两侧恭迎,实际是恭迎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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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泞的道路上,一脚下去污水就没过了脚踝,拔出脚时常常会带出一大块泥,行走的十分费力而缓慢,戍役们一边跋涉一边低声的骂骂咧咧。有体力不强的人慢慢的从自己的屯中掉队,落向大队的后方。

    一阵马蹄的声音,泥水在车轮两边飞溅,县尉的轻车在队伍的侧面来回奔走,两名县尉则不时的用长矛杆抽打走得慢的役夫。“如此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才能到渔阳?不能按期到渔阳,尔等想要统统斩首不成?”

    被抽打的人忍痛稍稍加快的脚步,更多的役夫则用仇视的目光快速的瞟一眼县尉又赶紧低头走路。

    天到此时尚未落雨,但北方天际的阴沉程度越来越严重,役夫们看着前方的天空,心中的压抑也越来越深。

    陈胜和吴广的两屯人行进在整个大队的中后部,两人有意让彼此的屯队挨着,他们之后则是吕臣的屯队。

    昨晚狐神显灵之后,还有一些屯长悄悄的到陈胜的营屋去过,也有去了吴广的住处或吕臣的住处。整个戍役营地都流传着鱼腹帛书和狐神预言的消息,到早上大队集合时,有认识陈胜的人看到他都是一脸的敬畏,不认识他的人都在队中悄悄地打听谁是陈胜。现在,陈胜屯队前后几屯,都是后来悄悄去过他们三屯长营屋的屯队。

    前方有一带矮坡,坡上道路两侧有数十颗参天的大树,因为繁密的树枝遮挡和坡度的缘故,这一带的道路地面相对干燥一些。但当戍役队伍的前半段刚走进去时,一直憋着的大雨终于像忍不住了一样哗哗的瓢泼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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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站在府门前,满面春风的看着送亲的庞大队伍远远而来,心中兴奋之情难以抑制,自己的运气太好了。

    来咸阳仅仅半月,不但一跃成为皇帝的重臣,还通过迎娶皇帝乳母的方式,间接与皇室挂靠上了。皇帝乳母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册封,所以自己的前程已经得到了最充分的保证。

    他也想过“外戚”的名声问题,不过他这个外戚比较间接,只是宫妃的继父,影响不如亲父那么大。另外他也坚信,凭借他的才智和对皇帝想法的理解能力,“宰执天下”并非一个遥远的梦。

    当然,芙蓉是一个知情知趣的女人,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这一点也让他得意非凡。他不禁在内心中感谢那个漂浮在河水上的大瓮,更感谢首先看到大瓮的张骠。

    “可惜这孩子在前夫人亡故后又被张家要回去了,现在张家不知知道不知道自己已经风光如斯?”陈平忽然很无聊的蹦出这么个念头,“老天开眼,终于给了某一展身手的机会。”

    车驾已到府门,皇帝一跃下马,走到辎车前等待新妇下车。所有大臣都已得到了事先的告知,不要说皇帝送亲,不要行君臣大礼,今儿就是皇帝嫁奶妈。那些不知内情的大臣看到一个欢天喜地的小皇帝,也只会认为皇帝大约除了政事懒于去理外,对所有能有热闹看的事情都有极大的热情。

    皇帝拉着芙蓉的手,笑吟吟的走到陈平面前:“客卿,我就将育母的后半生交予卿了,如若卿慢待了育母,朕不会饶你的。”

    陈平连忙拱手:“陛下,臣岂敢。况臣与育母两心相映,必不会让育母受委屈。”

    胡亥把芙蓉的手往陈平手中一塞:“说的很动听嘛,我是要看实际行动的。”

    奉常一声“迎新妇入府”的喊喝后,陈平与芙蓉携手走向府门,两侧都是拱手道贺的大臣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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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一落,戍役们本能的就向道旁的大树下跑去,后面尚未进入矮坡的屯队也都撒丫子奔向树下,整个队伍哄然而散。

    两个县尉一看大怒,驱车就向道边而来,长矛柄横挥而出:“整队整队,继续前行,今日就算天上向下落矢石也必须继续走。”

    役夫们看到矛杆打来,大多一转身就躲到了树后,这下县尉更怒了,将长矛往车上一插,拔剑跳下轻车就向树后冲了过来。

    陈胜和吴广此时已经站的很靠近,看到县尉跑向役夫,虽然没有向他们这边跑来,但两人一对眼神,吴广就高声喊了起来:“这么大的雨如何行得路?再这样紧逼,役夫逃亡了又怎么办?”

    听到喊声,两名县尉站住了脚步,透过浓密的雨帘搜寻发声者的方向。

    吴广又喊道:“役夫也是人,不是牲畜,不能这般驱赶我等。”

    陈郡县尉确定了喊话者的方位,立即转向气势汹汹的向吴广跑来,挥起铜剑就用剑面抽向吴广的后背:“想死?想死就成全尔等!”

    铜剑还未触及吴广,陈胜从旁边伸过一只强力的手臂,抓住县尉的手腕奋力一拧。陈郡县尉猝不及防之下松了手,又有另一只手顺势抢过了铜剑。

    泗水郡县尉看到这情形一呆,这帮人真的要造反?就在这一瞬间,吕臣从身后冲出,抓住泗水郡县尉的手臂向后也是一拧,就把他手中的铜剑也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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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卿府,已到新人拜见父母一节。陈平和芙蓉都已没有了长辈,陈平急于落实与皇帝乳母的关系,所以也未等自家兄嫂的到来。既然皇帝在场,拜见父母就变成了拜见皇帝。

    在乐府乐师的吹吹打打中,陈平和芙蓉都面向坐在大堂正中的皇帝行拜礼,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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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中,两名县尉都被人踹倒在地,两手撑地,就像对着道边的大树行拜礼。

    手持利剑的陈胜和吕臣看准这一时机,挥剑而下。恰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雨空,两颗头颅同时落入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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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卿府,乐女舞蹈中,迎亲宴开始了。

    皇帝手执新人双手奉上的酒爵,笑着饮下了一口酒。下面的臣子们也同时举爵,恭喜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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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胜跳上轻车,手提着一丝红色仍在缓缓下滑的铜剑,看着慢慢围上来、还带着畏缩神情的役夫们,两眼中露出坚定地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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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台街桥北侧,安期生的居屋内,正在闭目打坐的安期生突然睁开眼睛。片刻后,脸上浮出略带感伤的样子,口中喃喃的念道:“一煞冲天,一煞冲天……这就开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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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稍稍小了一些,轻车周围站着昨晚曾与陈胜、吴广、吕臣联络过的八、九个屯长,任凭雨水在脸颊上流过,眼都不眨一下。役夫们已经都站在了轻车前面,敬畏的看着车上的陈胜。

    “兄弟们”,陈胜提起气息,响亮的喊道:“你们看,如此大雨,如此泥潭道路,秦帝派来的军尉还要如此逼迫我等拼命前行。此到渔阳二千多里,即便无雨坦途,也要走三十多日。这等暴雨泥沼,我等失期是一定的了,而昨日早上,军尉对屯长们说过,现在的暴秦苛律是,不问缘由,失期必斩。我等在这样天气下拼尽全力走到渔阳也是失期也是死,不如现在就反了暴秦,左右大不了也就是个死。”

    多数役夫刚刚还因陈胜等人杀了县尉而心中不安恐祸及自身,此时听到陈胜这么说,心情马上就不同了,既然走与不走都是死,那就不如反了吧,让这俩县尉先死。

    陈胜看到了众人的表情的变化,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而且,我等都是中原人,而渔阳是北方的北边,到了冬日朔风刺骨、滴水成冰,我等耐不住如此苦寒气候,再加之沉重的劳役,死者十当有六七。你们都是勇夫,不死则已,要死,也要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响亮名声。当今秦帝乃杀兄登基,得位不正,所以就暴虐无道,生怕别人掀了他的皇位。我等身为楚人,有项氏大将军燕在天之灵的庇佑,反秦张楚,未必不能成功,博一个成王为相、拜将封侯。兄弟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番话把戍役们说得热血沸腾,“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多么掷地有声的话语,谁说王侯将相天生就是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

    一个泗水郡的戍役屯长名李归,在人群中振臂一呼:“大楚兴,陈胜王,我等都知道这个神喻,如今你若愿带领我们兴楚除暴,我等都唯你之命是从。”

    一大批役夫也同时举臂高呼:“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吴广看到这里,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一条腿蹬在车轮辐上,叫了一声:“各位屯长都到车前来,一起商议一下我等的下一步行动。田臧、朱防,你俩也过来。”

    十几个屯长都聚集了过来,恭敬地向陈胜施礼。陈胜连忙下了轻车,与吴广一道向大家还礼。

    找了个相对比较干燥一些树下,陈胜对屯长们说:“各位豪侠,虽说现在我等杀了县尉,但大家都是役夫,手无寸兵,只有县尉的两柄剑和两支矛。某以为应先把兵甲解决了,才能真正的成为一支军旅。”

    一个叫张贺的屯长是陈郡来的,他说道:“既然是军旅,应先按军旅把将帅等级确定下来,然后才能令行禁止。仆建议,陈胜可称大将军,是我等的总头领。”

    大家立即七嘴八舌的表示同意。

    陈胜稍稍谦让了一下,就满面含笑的应承了。

    张贺又说:“既然有了大将军,那么下一步如何行动,就全听大将军调遣。”

    屯长们又是一片附和的声音。

    说起来,此番征发的戍役大多是闾左,好勇斗狠人人在行,领兵打仗可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既然昨晚狐神都认定了“陈胜王”,还有传言说晚食现捕的鲜鱼腹中还发现了写着“陈胜王”的古老帛绢,今日又是陈胜动手杀了县尉,那一切全听陈胜的必然错不了。

    陈胜虽然心中早有定计,还是假作沉思了数息:“既然各位豪侠都尊某为大将军,那某就勉力挑起这副重担。现在是九百个兄弟,很快我等就会有数千乃至数万、数十万兄弟,某也必须为这千千万万的兄弟谋生路,谋富贵。刚刚本大将军也说过,我等的目标,就是为公子扶苏正名,推翻篡位秦帝;托庇大将军燕,重张大楚神采,所以,吾等之军,就叫做张楚军!”

    屯长们一起振臂喊喝:“张楚军!张楚军!张楚军!”

    屯长们聚集时自觉避开到旁边的戍役们听到喊喝,有人听清了屯长们所喊的内容,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也参差不齐的跟着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