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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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有孕

    难得的京中团聚,赵婧与封铉却不欢而散。除夕刚过,封铉就匆匆离开了京城。赵婧经了几番争执,只觉郁郁寡欢,春闱临近,偏偏她犯起了病,头晕厌食,夜不能寐。辛夷忧心不已,暗中召来医师,这一诊,竟诊出了赵婧身怀有孕。

    赵婧神情恍惚,轻轻抚着小腹,长久未发一言。

    辛夷则是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孩子关系着赵婧未来参政的立场,身为人臣,她本不该再多置喙,但……“眼下封铉将军远在西北,鞭长莫及。京中水深,若是那位…得知长公主有孕在身,恐怕会趁机发难。”

    赵婧像是刚刚回过神来,笑着宽慰道:“无妨,没有惊动宫中,此事还可以瞒一些时日。”

    嘉和十六年,她已经三十四岁了,早就不是适宜生育的年纪,朝局裹挟之下也不曾想过成婚,以为免不了孑然一身……可是,如今骤然得知她的腹中孕育了一个新生命,竟有些喜难自胜。

    辛夷难得地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恭喜殿下”。

    赵婧忍俊不禁:“辛姐姐,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辛夷垂首,眉头紧蹙:“…这个时代,女子生育实在凶险,当下又是虎狼环伺,多事之秋。”

    这个时代?赵婧微微挑眉,却不动声色。她只继续温言安抚:“若风险不计,这其实是好事。其一,无需联姻也能继续笼络封铉,其二,有一个继承人也更有利于招收人心。”

    怀有骨肉至亲,首先想到的却是朝政大局,辛夷心中半是欣赏她的那份才雄心狠,半是为这份理性而凛然。

    “其三,你我筹谋的大业前无古人,更该后继有人。”她的儿女,将无条件地爱她、信赖她的新生命……前半生在波诡云谲间沾染的无奈与辛苦好像得到了消解,她的权势与野心不再漂浮于天际,反而成了此时引以为傲的资本:她的后代理应享有她的庇护,也继承她的野望志向。这个生命将自她腹中诞生,生来与她密不可分。

    辛夷眼神显出两分错愕:“…我倒希望穷尽今生便能实现一切,否则留给后来者的道路,未免太过艰难漫长。”

    “殿下,人之一生,实在颠沛无常,渺小脆弱。世上千万人只能看见自己的当下,只能为一餐一饭奔走。

    并非她们愚昧,而是形势压迫着人无暇思考。”

    “辛夷有幸,看见过更远处的事物,所以才对眼下的一些‘寻常’感到难以忍受。”

    “我能做的不多,想要的也只是向前的一步,避开泥沼的一步…但假如不能做到,那我艰难跋涉、来此一趟的意义是什么呢?”

    辛夷的脸上显出少有的茫然,赵婧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对方终于回神:“……一时出神说了些怪话,殿下恕……”

    “本宫明白,”赵婧打断她,又多了些思忖,“就算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明白五六分?”

    “也许,你的担忧,可以尽数写下。今人不懂,后人未必。”

    “世上本就没有一夕成就的伟业,一代人成一代事。就好比她……”赵婧垂眼看了看小腹,“若畏惧艰难,也不配做我的女儿。”赵婧轻笑开解。

    辛夷若有所思,但至此终究展颜,揶揄道:“殿下就这么笃定腹中是女郎?”

    “是啊,”赵婧点头,“若是男孩,那以我如今的地位,功名利禄于他唾手可得;可若是女儿,她唯有与这道义纲常殊死一斗,才能享有长久的权利,懂得你我究竟为何不平,为何贪婪,为何斗争…她只能是我的女儿。”

    辛夷定定直视赵婧,捺下激荡心神:“殿下心志坚定,那辛夷也该画策一二。”

    “殿下身孕要严加保密。今岁天干少雨,殿下可借着巡查封地灾情离开京城,在鄄城安心休养。无论灾情如何,一定向陛下上书恳请赈灾。陛下必然以为长公主巡查是为沽名钓誉,或趁机敛财,而不会轻易往避祸去想。”

    “只怕他以事出反常,不肯轻易放我离京。”

    辛夷神情不改笃定:“天子定然应允。只有殿下离朝,天子才有机会整理朝局。我想,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明升暗降,把我和殿下的一些心腹调出京城,至少不再能参与大事决策。”

    赵婧微微叹气:“是,他定然要趁机打乱我的布局。”

    “殿下无需忧虑,经这一遭,也正好见见人心,”辛夷谈笑之间算定全局,“届时我将设法调任魏州,鄄城正处魏州辖下,定能保殿下无忧。魏州军政我若能掌握一二,也是殿下的助力。”

    “辛卿,”赵婧忽然心生感慨,由衷道谢,“这些年万般艰辛,万幸有你画策。”

    辛夷笑道:“你我君臣一体,何须言此。”说罢,她自袖中取出一枚铜制令牌,上面有飞鹰纹路,交付赵婧。

    “这是何物?”

    “殿下可还记得西北边地的玄英姐弟?”有赵婧的救命之恩在先,确保忠诚,辛夷索性就组建了一支暗卫,以玄英姐弟为首,见令行事。

    赵婧有些感慨,一晃十多年了:“我将他们托付辛卿,原本也不图效力。”

    这话不假,可若是无所图的施舍,那当日的缘分应该也断了,辛夷笑了笑:“姐弟两个现在都很好,这次就让他们陪您去魏州。”

    “殿下最需要的未必是暗卫死士,而是刺探天下情报,执行绝密的专属卫队。当下是卫队,未来…或可称为‘酷吏’。”

    “此话怎讲?”

    辛夷微微叹息:“殿下所行之事,恐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阻力之大,非现在可以想象。臣一直思考未来要如何压制朝臣,思来想去竟无万全之策。索性将情报、监察、抓捕甚至审讯…合为一体,独立在百官体系之外,足以强化集权。这支卫队由臣挑选训练,足以成为它的前身。”

    赵婧半晌后才道:“以酷烈手段治国,本非我的意。”

    辛夷长叹:“辛夷知晓,但…”恰如则天皇帝故事,女人当政,无论政绩如何,她的对手永远会以性别作为攻击她德不配位的理由。女人要想在这万人嫉恨之间握紧手中的权利,就必须要比常人更聪明、更果断甚至更狠毒。但此刻她没有再说下去,转而笑道:“或许是臣多心,若殿下不用此术,自然是幸事。”

    “辛卿确实多心,”赵婧合掌收下铜令,“纵使一步十算,也想不到如此遥远之事。但你的苦心与好意,我无不铭记在心。”

    还有更遥远的棋路呢……可辛夷仅是为之失笑:“也是…来日方长,不急一时。或许思虑过度,总担心来不及为殿下考虑周全,或许我该时时留书…”

    赵婧笑着打断,将一卷文书扣她面上,故意一字一顿:“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