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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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辛卿

    立后的圣旨在年尾传下,郑家的小女儿入宫封了德妃,皇后之位的归属却让赵婧始料未及。

    谢云清已在户部任职近两年,按照女子出仕则十五年不得婚嫁的规矩,一直没有议亲。而当皇帝的立后诏书传来时,她显然没有任何意外,从容拜而受之。官袍换回裙钗,辞别案牍,仍回到闺中摆弄胭脂与嫁衣。

    赵婧感到十分的可笑,她和辛夷费尽心力争取而来的权利,却有人弃如敝履。有称量天下的能力,却甘心坐困深宫,只为父族谋取更多的权利。

    她想去问一问赵晏,是否忘记了母亲当年因何横死宫中,是否忘了姐弟二人为了拔除世家所牺牲的一切。迎娶谢云清为后,无异于再度给世家抬头的机会,为什么?

    可她到底忍住了,什么也没做,只是上奏恭贺帝后大婚。赵婧当然不会冲动至此,因为问题的答案也许正在于她自己。

    谢云清倒是来拜访过她,可赵婧不想见,不想听她可有可无的寒暄客套,以及假惺惺的“辜负知遇之恩”。于是谢云清只托人递进来一件东西:当初赵婧赠她的白玉鸿鹄佩。

    本欲许她青云直上,一抒鸿鹄之志,奈何自弃于宫墙之间?

    似乎是皇帝不立郑家女为后一事,让郑逵也生出些戒心。明面上依旧恭谨,私下与赵婧的来往却密切了许多。

    这一日天气闷热,浓云长久在京城上空堆积,风也凝滞。赵婧久坐明台,感到一阵烦闷与厌倦。恰好封铉的书信递上了她案头,多少能让她开心些。

    封铉只算粗通文墨,认得军书已经是他极限,写起信来用劲如杀人。信里倒是不再频频追问西征之事,先询问些军制更改的琐事,再说近日小仗告捷,一番夸耀。末了又图穷匕见,问赵婧何时再来西北。

    赵婧看得好笑,将信搁置一旁。

    她仔细权衡这些年朝局变化,又召来辛夷询问钱粮军械之事。辛夷一一作答,很快意识过来:“殿下有意西征?”。

    “是啊,”赵婧语气有些黯然,“京中权贵不知道西北百姓与士卒的艰难。原本我是想暂缓此事的,可如今…”她回首看向辛夷,对方原本微微低垂的脸恰好仰起,等待她的下文。

    是想说大燕各方改制不宜在这个节骨眼动兵?无妨,军权是长公主最大的底牌,对外打得越凶对内的手段越硬。

    是想说缺少兵马钱粮,怕打下去于国不利?无妨,给个准话,辛夷甚至可以考虑辞官,专心去给长公主赚钱。

    又或者是顾虑军中将领是否堪用?拜托,封铉这种剑走偏锋顶级将领,主打一个以寡敌众节能省心,新提拔的郑泓和中层军官也不是摆着看的花架子。

    所以长公主今天这番反常的犹豫不决吞吞吐吐,到底为什么?

    “可如今陛下似乎不愿意我与封铉有太多交集。”赵婧低语,定定注视对方,好像隐隐有所期待。

    辛夷听了这话,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天家的姐弟,皆是不可妄测心意的存在。理智告诉辛夷该保持沉默,又或者打着哈哈宽慰殿下不必多想。毕竟现在要想抽身而出,顶多没了仕途,大可下江南养老,皇帝看在她以前动的笔杆子的份上,不至于明面上清算。可要是趟了这浑水,以后怎么死的可就不知道了。可辛夷她有点不甘心,替长公主、也替自己不甘心。

    窗外急风乍起,吹得廊下花草摇曳倾靡,身不由己。浓云威压之下,天光黯淡。突然间,一道电光劈过,有那么一刹那,辛夷眼前全然空白。可空白之下,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所求。

    赌呗,这混蛋世道待一天算一天,她辛夷发达到今天全靠当赌狗。

    辛夷撩袍长跪,坦然与赵婧对视,像数年前为她献上三策扫平世家时那样,没有下位者的谦卑姿态,倒像一柄展露锋芒的剑。她说:“如今殿下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不再干预朝政,主动交出虓虎军的兵符,放弃对明台的掌控。这样一来,陛下甚至会促成您与封铉的婚事,因为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会是笼络战将的最佳工具。这是明哲保身之策,可以安居后宅,保全骨肉亲情。”

    赐婚,又是关乎朝政的婚事。赵婧讽刺地笑了笑。

    “其二,中止同封铉将军明面上的来往,也不再干预西征之事,消除陛下的戒心。只是任由陛下与封铉将军彼此试探权衡,任由郑、谢相争而不允许两家分出胜败。而殿下只需要牢牢掌控明台与科举…这是制衡上下之策,不佩绶印,权势却能比肩丞相。”

    赵婧抚摸着袖口精致的绣纹,心事翻涌,却只是淡淡开口:“这两策,本宫都不喜欢。”

    辛夷笑了笑,这并不出她意料。她叩首下拜,行的是对君王的大礼,随即徐徐道出第三策,只一句话:“殿下,您也是赵氏的血脉。”

    石破天惊。

    雷声沉闷,迟缓地靠近明台殿室的上方,又轰鸣着远去。暴雨终于落下,激烈地冲刷着大地,檐铃乱响。赵婧的脸上不辨喜怒:“你倒是很敢说。”

    倘若赵婧不曾受制或受益于权势,或许她根本不需要向辛夷提问。只是人啊…一旦品尝过权利的甘甜,便再不肯退回从前的安乐境地,做回园中生死东君主的娇柔花草。

    依附萧翊,或是依附皇帝,说到底并无不同。都是故作顺从姿态,去向上位者讨取怜爱与庇佑罢了。赵婧固然可以继续做个没有绶印的权臣,在权利与情谊之中继续摇摆求全,可是辛夷一番话,犹如明亮电光,照得她的野心无所遁形。

    是啊,跃马西塞、剑指萧氏的长公主,也是赵氏的子孙。

    辛夷直起身,坦然说:“殿下有问,臣言无不尽。”

    究竟是谁打破了谁的樊笼?究竟是谁点亮了谁的野心?

    雷雨之下屋室昏沉,两个女人在一片晦暗之间对视,眸光雪亮,相视而笑。赵婧躬身,双手轻轻扶着辛夷的手臂站起。

    “我得辛卿辅佐,人生至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