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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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坦白从宽

    车厢里十分宽绰敞亮,里边有清风穿梭,拂起纱幔飞扬。龙酆随意地靠在车座上,安安小小一只,窝在他臂弯浅睡安然。阿锋则靠窗酣憩。

    路途遥远,看沿途的风景是马车上唯一的消遣,但山儿哪有那个闲心逸致,只因暑气逼人,安安肢端所缠敷料将他手足闷出了湿疹,小小的湿疹却是他无法承受之痛,心疼得山儿茶饭不思。现下,龙酆终于哄睡着他,山儿这才稍稍放松。

    飞驰数日,除了在驿站换乘,其他时间都在力争朝夕地进发。龙酆计划先回飞龙堡接其二妹,再转道往药王谷。

    山儿捏着地图,看了又看,心事重重。

    虞洲大陆,宁国,有江名漭,有山曰临。以此为参照,飞龙堡坐标于漭北临南;药王谷在大宁南之又南,与南疆掸国接壤;而自己原籍则深居漭河支流冷江丘陵。将三地连接起来,刚好呈现一个三角之形。

    按龙酆计划,就必须兜个一圈。

    又是一个驿站,面阔进深较之前的驿站要大得多,看上去相当气派。

    几人驻马下车,只留阿锋留守小憩,马夫忙着去马厩挑选快马换挽,驿卒鞍前马后地相陪。

    山儿看到站牌下树着一块界碑,上书“洛赜”二字,便重新扫了眼地图,这一看不要紧,竟然有重大发现,她鼓着眼睛叫道:“副都洛赜!”

    山儿不明所以,不由得问道:“龙大侠,我们不是要先去飞龙堡吗?”

    龙酆正抱着安安朝人吩咐着什么,闻言将头转了过来,道:“我们直接去药王谷。”

    “那您妹妹呢?”山儿敬意更深,敬语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龙酆禁不住皱眉,道:“事急从权,家妹我自会派最顶尖的高手护送。”

    山儿狐疑道:“您仇家很多吗?”

    龙酆笑道:“挺多的吧!”

    山儿干笑两声,眼珠子左右梭了下,仿佛周围就埋伏有刺客。

    龙酆问道:“你跟着我,怕吗?”

    山儿不太会撒谎,道:“我若说害怕,您会不会耻笑我贪生畏死?”

    龙酆又笑道:“不会啊,人之常情而已!”

    真平易近人,山儿心想。

    突然,“砰砰砰”的响声震耳欲聋,山儿仰头看时,九天之上白云之中,五彩缤纷的烟花朵朵盛开,天空瞬间璀璨一新。

    山儿惊呼道:“龙大侠,你快看,不愧是当朝副都,大白天竟有人燃放烟花。”

    龙酆笑容更深,左脸不由地漩出一个酒窝。

    酒窝本来就难得,长在龙酆脸上更是锦上添花。山儿想多看几眼,又生怕唐突。

    在山儿惊艳的同时,一个手下从天而降,单膝下跪,朝龙酆恭敬地一拱手,道:“回掌门,信号弹已发射。再请掌门指示!”

    山儿知道自己出了丑,恨不得马上凭空消失。

    这时候,安安啼哭起来,他是被汉子声音吵醒的,龙酆忙着哄安安,属下低着头,只好等了又等。

    等安安止了哭,龙酆才开口道:“就地寻个上乘客栈歇脚,人来了带过来便是!”

    “是。”那人走之前还不忘施一拱,训练有素的样子,让山儿侧目。

    他们在一间不错的客栈用过午饭,吃得有荤有素,比老家的宴席还丰盛。此刻阿锋去客房针灸,龙酆抱着安安在庭院里透气,几个护卫严阵以待。

    有使者前来传报,龙酆将安安交给山儿后,带着属下前往一处僻静的凉亭等待接见。

    山儿好奇啊,心想,举目可见的事情怎么算偷窥呢?便大摇大摆抱着安安在门口极目。

    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火急火燎地奔向龙酆,山儿赶紧掏出眼药水,往眼睛里滴了两滴。

    为首的那人,八尺来高,身上甲光璀璨,披肩更是艳丽夺目。他走得大步流星,披风在后红浪翻滚。待急赤白脸地狂奔到龙酆身前,就将乱舞的披风重重往后一甩,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倒,三跪九叩地拜了起来,行了个不知名头的重礼,口中还念念有词,唱喏的什么颂语,山儿实在听不清。

    龙酆受礼已罢,满脸看重地扶他起来。那人感激涕零地瞻仰着龙酆,口中一张一合地汇报着什么,龙酆全程面无表情地聆听,而后,居高临下地冲那人下达着什么命令。

    他们一主一仆姿态分明,贯彻始终。

    山儿只觉得无趣,转头要回屋,余光却蓦然瞥到那人的一众跟班,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候在几丈开外,细看时,衣服肩膀处还绣着不大不小的铭文。

    “华清?华清!华清派!”

    山儿眉眼染上了疑云。

    不久龙酆便过了来,他说道:“山儿,药王谷疮科圣手如今就在洛赜城内,下午咱们去御剑山庄会一会他。”山儿之前在马车上把易名的事告诉了龙酆,龙酆便顺其自然地改了口。

    再说这疮科圣手,此人专研肤疾,且颇有建树,是当之无愧的业内翘楚。山儿此行就是奔着他去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可谓不幸运。山儿当然求之不得了。

    于是山儿大喜道:“太好了,安安不用再舟车劳顿了。”

    安安的事儿稳了,另一件事山儿也想办一办,她跟在龙酆身后舍不得离开,等龙酆靠上太师椅,手开始玩儿茶盏,便开口问道:“龙大侠,刚才我看到一行人马去会你,他们衣服上绣着华清二字,他们是华清派弟子吗?”

    龙酆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说道:“自然是。”

    山儿见问出了名堂,又凑近些,追问道:“华清派弟子看来很敬重您,想来飞龙堡与华清派私交不浅。那么,您认识华清派的张文张武吗?”

    龙酆打量了下山儿,直言不讳:“张文两年前殉道了,张武如今是堂主。他们二人乃亲兄弟,模样酷似,又肯吃苦卖力,所以我还有点印象。”

    “什么,死了?”死是死了,可自己还没报仇呢。

    龙酆问道:“你想做什么?”

    山儿含恨道:“龙大侠您手眼通天,我的事想必您早就明察秋毫了。我明白去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也曾下定决心要与过去道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别的我可以一笑泯恩仇,可唯独王腰一党却不能,毁我一生,实在人神共愤。我找他们,自然是讨公道。张氏兄弟如今二者仅剩其一,那我就去找张武报仇雪恨。”

    龙酆来了兴致,问道:“你打算如何报仇雪恨?”

    一问到点子上,山儿便答不上来了。是啊,自己是个不懂武功的女流之辈,谈何容易。

    龙酆喝了口茶,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有时候人的气运是差不多的,看上去之所以不同,那是因为有人早早就挥霍一空,有人却要等到命运齿轮旋转到某一个节点,老天才会一次偿清,甚至连本带利地给她。”

    山儿被打动了,倒不是她好哄,而是说这话的人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龙酆,他可不像是会打诳语的。

    山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龙大侠,等安安病情稳定,您可以带我去寻仇吗?”

    说完又想到了更远,忐忑不安地问道:“您的武功打一个堂主应该不在话下。可他老大是天下无敌的华清派掌门,届时免不了要护短,您肯定要吃亏。算了算了。”越说越丧气,竟然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龙酆笑了,他笑容雅致,温暖人心,山儿总是要忍不住多看两眼。

    龙酆歪了歪身子,道:“我的随从唤我掌门,你以为我是哪门哪派之掌门呢?”

    山儿脱口而出:“不是飞龙堡的掌门人吗?”

    龙酆摇摇头,道:“你的眼力有待提高。”

    山儿捉摸不透,盲猜道:“该不会,就是华清派的掌门吧!”

    龙酆告诉她答对了,说完又自顾自玩起了茶盏。

    山儿大吃一惊,站在原地进退维谷。

    若非地图避其名讳只用龙尊代称,自己怎会马失前蹄。

    龙酆抬抬手,示意她接着唠。

    山儿战战兢兢张口时,龙酆突然说道:“张武现在还有用,暂时不能死!”

    山儿明白龙酆误会了,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张武死,他于我究竟没杀身之仇,我只需要以牙还牙狠狠踢他一脚罢了!”

    龙酆道:“那他怕是要跟你拼命!”

    山儿愤懑道:“那是他应得的报应!”

    龙酆倒是爽快,道:“好,届时我让人按着他,你便放着胆儿去报仇!……不过,你竟然不想杀之后快?只踢一脚?……真是童心未泯!”

    山儿泪水打着转儿,一不留神就倾泻了一脸。她抱着安安腾不出手,只默默埋头到肩膀处蹭了蹭。心中柔肠寸断,面上欲说还休。

    龙酆知道山儿是老实人,复仇也要一板一眼。

    他有心点拨她,道:“人有时不需要这么规矩,他害你非浅,不死不足以平愤!若你不愿杀戮,便交给我!”

    山儿规劝道:“龙大侠,谢谢您。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要他性命我觉得太过为了!他若能真心悔过向我磕头认罪,再让我结结实实地踢上一脚。这事儿也就两清了。”

    说完,又怕龙酆认为自己小肚鸡肠,解释道:“龙大侠,我也不知道我为啥会变成这样,我之前从未想过报仇,都是因为家里逼婚,才让我走上不归路,从此破罐子破摔。况且在破庙里还有过那种经历,所以根本收不住手。”

    说完才意识到说漏嘴了,不由得警惕地看向龙酆。

    龙酆深深地看过来,柔声道:“那件事真是难为你了!”

    山儿一听有人对她惺惺相惜,只觉得相见恨晚,激动都来不及,哪还有思考的力气,于是快人快语道:“您果然知道那件事!我发誓那歹徒是罪有应得,若非他意欲强暴在先,我又岂会取他首级。”

    龙酆眉毛一高,悠悠道:“所以,你杀人了?然后,你的荷包也是从那儿所得?”

    山儿回道:“对!是那个歹徒遗落的也未可知。”

    山儿回味龙酆刚才挑眉的表情,难过地问道:“龙大侠,您是不是也觉得像我这样的丑妇,有人能主动染指是我的荣幸?或许觉得我在撒谎,因为我压根就没长一副让人觊觎的皮相??”

    龙酆如坐云雾,道:“你为何有此一说呢?我从不认为,男人对女人施暴,其原因一定在于女人,相反,大多数是加害者本身不端罢了。同样的,男人要非礼谁,还真不一定和容貌有关。”

    山儿始料不及他这一说,竟又触动得涕泪横流。

    其实,龙酆压根不知此茬,他了解到的,不过是王腰污蔑山儿劫财,却连织金荷包里有银票和金元宝的事都不知道罢了,因此龙酆只当是山儿偶然拾得。

    刚才龙酆说那件事难为你了,也不过是故弄玄虚诈一诈她而已,没想到她还真上当了。

    龙酆知道山儿有误会,话赶话道:“我刚才感到惊讶,是诧异你也敢做杀人的事。”

    说完,还是觉得差点意思,于是又宽慰道:“正当防卫,不为过!”

    山儿解了心结,心中顿时海阔天空。她蹭了蹭泪,道:“谢谢您,龙大侠!您虽身份显赫,却不矜不伐;不仅武功高强,还乐于助人;又通情达理,又有粗有细。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当初在铁牢里掐我脖子的,竟是个这么高山景行的人。”

    一番吹捧,把龙酆弄得很不好意思。

    “当日是我过分了!”龙酆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山儿受宠若惊,但心中却是欣慰。

    龙酆又道:“你前脚帮我找到了张梁,后脚又帮我寻回了大姐,你才是不同流俗!”

    山儿推辞道:“不不不,张梁不过是凑了之前的巧。救阿锋也是最初的……一时兴起罢了!再说若没您出手,我也压根找不回阿锋!说到底,是您的善良救了您大姐。”

    龙酆才不在乎,道:“别推三阻四了,你是我的恩人,这是不争事实。”

    山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不不不,您才是我的恩人!”

    龙酆笑了,道:“看来我们缘分匪浅。”

    山儿突然想到,在马车上自己问过了阿锋本名,可自己刚才还口误叫她阿锋,好像于理不合。便急忙道歉:“我刚才又唤羽岚姐阿锋,是我没记性,对不起。”

    龙酆拿起茶盏抿了口,闻言抬了抬眸,道:“无妨,我还在考虑要不要让她恢复记忆!她佯死六年,我们谁都无法想象在此期间她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经历,能让她患上间日疯,必然是受到了惨绝人寰的对待。她自小要强,我怕贸然恢复记忆她会承受不住。”

    山儿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她如今不要强,对这些经历尚能自洽,有朝一日若是恢复记忆,朱大这一坎都难过,遑论其他。唉!这人啊越是自命不凡,精气神就越是薄弱,接受不了一丁点瑕疵。”

    又纳闷道:“朱大呢?他也和张梁一样关在私牢里吗?”

    龙酆道:“朱大早去阎罗殿报到了。至于张梁,舍妹不愿旁人知晓此事,也不想他给别的地方带去晦气,待腿伤痊愈她会亲自回平水县处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