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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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摈弃前嫌

    山儿抱着安安一步不落地追随光柱,在累到极限时不由自主沉沉睡去,身体却还惊奇地保持着托举的姿势。

    神思在黑暗中游荡,一声啼哭又将山儿拉回现实。促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温柔地紧了紧安安。抬头的刹那,眸子正好撞上那些人的目光。

    他们一行四人,除了一个带刀衙吏,一个手持录簿翎笔的刀笔吏外,还有一对亮眼的男女。

    他们一高一矮男俊女靓,其中的男人则特为尤甚,身长九尺,体魄魁梧,宽阔的肩膀透出无限的力量引人遐想,浓墨般的长发倾泄在挺拔的脊背上无风拂动。长相惊为天人,五官深邃,龙眉凤目,通身的风流蕴藉。

    山儿扫了眼,看到整座地牢都在为他骚动。

    女人见山儿苏醒,忍不住脚步一转,上前诘问道:“赵仙儿,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为何要设计陷害我?”

    只一眼,山儿心中就有了数。旁人也就罢了,自己居然是栽在孙秀手里,不足一日就能顺藤摸来,她竟有如此的手段,真是让山儿意想不到。虽是出乎意料,但山儿懒得去问她是如何识破的,说句自嘲的话,不过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罢了!

    既然孙秀死不知错,她与孙秀的结,就必须做个了断。

    山儿的腰其实很痛,但她呛着一股劲,硬是把它挺得笔直。

    她一边拍哄安安,一边走近他们,发哑的喉咙里发出尖锐的讽刺:“人模狗样的伪善者!做了坏事,还不承认。”

    孙秀向来孤芳自赏,岂能受这侮辱。她慌张地看了一眼男人,恼羞成怒道:“你还敢攀污?你简直无药可救!”

    山儿看她装傻,便开门见山指责道:“你小时候污蔑我偷了王腰的头绳,害得我好苦啊!”

    孙秀觉得可笑,开口道:“小时候?仙儿,你莫不是疯症发作了?”

    山儿痛恨孙秀这样的态度,她真想冲上去活撕了她。但顾忌安安,所以只踢了一脚孙秀面前的栅栏,动作充满挑衅。咬牙切齿道:“你忘了?你居然可以忘了?呵呵,作了恶转头就将事抛到身后,你竟如此草菅人命。”

    男人看在眼底,不由得眉头紧蹙。

    孙秀这下当真动了怒,追问道:“哪一年的事,具体是怎样的,你倒是说个明白!我孙秀的德行向来为人所敬,竟不知还有此一茬!”

    山儿鼓着腮帮子帮她回忆:“辛癸年,启蒙班,彼时我七岁,你六岁不足。你”

    孙秀忍不住出言打断,嗤笑道:“七岁,六岁?呵!仙儿,我看你真是病了,年幼无知的事情你居然还反刍出来大做文章?你不觉得太令人喷饭了吗?”

    山儿话都懒得接,直接转身将安安轻置到稻草堆上,然后手舞足蹈地奔了过来,她要揪掉孙秀的头发。

    虽然隔着栅栏,但孙秀还是吓了一跳,一个避闪不及差点中招,好在男人及时出了手。

    他捏住山儿的手腕,山儿痛到几乎昏厥。

    其实他压根没用劲,只是山儿的手本就脱臼负伤,所以才经不起这样的拿捏。可山儿却认为,自己这是被人合伙欺负了,眼泪便委屈地流了出来。

    女人的泪是利器,这话一点没错。男人一看到泪水,终究是松了手,只冷声道:“你最好老实一点!”

    这话刺激到了山儿,不由得一下子失了控。只见她粗鲁地拂掉眼泪,对着栅栏又狠狠来了一脚,伴随着栅栏哐的一响,她失声尖叫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男人?你知道个屁!少在这指鹿为马!明明我才是那个被欺凌的人!你居然叫我老实一点?我的一生都被人毁了,我还怎么老实!!!”

    山儿哭到双眼猩红,她左眼含着仇,右眼衔着恨,对他们怒目而视。

    孙秀并不可怜她,畏惧地退了几步,冷冷说道:“你幼时受人欺辱是真,但总归我没欺凌过你,你又何苦迁怒于我!”

    山儿气得手往空中一拂,道:“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当初脏水泼得有板有眼,如今却要遗落世事,你活得未免也太得意忘形了。”

    孙秀不胜其烦,只当山儿癔症发作,摇了摇手,不想再和山儿理论,于是急急拉住男人衣袖,抬脚就要走。

    两个衙吏原本竖起耳朵想听个一二录录口供,但一听山儿只会小时候长小时候短,便觉得荒谬绝伦。一个成年人居然为了小时候的龃龉大肆寻仇,这何止是睚眦必报,这简直就让人笑掉大牙嘛!

    便拿出衙吏的身份,严辞警告道:“本职警告你,后日过堂时,你若再用此等拙劣的理由掩饰作案动机,届时莫怪水火棍无情!”说完,示意众人随他出去。

    山儿眼见得他们一步步走出,他们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可恨。她豁出去了,即使暴露私隐,她也不吐不快。

    “孙秀,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挑拨,当日王腰把我堵在后山,她、她、她……”山儿把眼眶里的泪用力憋回去,她贴到栅栏上,唇舌打着颤,冲着那些人离去的冷漠背影,殊死呐喊道:“她殴打我也就罢了,她居然还叫人破了我的身,回到家我的亵裤上都是血。你叫我如何不报仇雪恨!时过境迁又如何,哪怕百年千年我做了鬼都要报仇!女人的清白是无价之宝,何其重要,你不晓得吗?你知道为此我在夫家有多苦不堪言吗?你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三道四的吗?我平白无辜却要受这无须之祸!难道家贫貌丑头脑笨,就活该被欺压一世吗?想要我把仇恨烂在心里,没门!”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上至官差下至狱囚,通通都沉默了。

    要走的人也脚步一滞,对视几眼后,都不约而同转过身来,看来是为之所动。

    良久,才有人开了口。

    “是个女人?……她是个女人?我说怎么一个男人要偷头绳。”衙吏先是自言自语,后转头询问孙秀。

    那个男人亦是眉头紧锁,虽然仍是铁面无情,但看向山儿的眼眸里不觉多了几分怜悯。他明显相信了山儿的言辞。他是出了名的耳聪目明,无人可以在他眼皮下弄虚作假。即使山儿口述之事那么荒诞,即使她手舞足蹈时状若疯癫。他却依然能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真实二字,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心都跟着疼了一下。

    孙秀有点手足无措,心有余悸地问山儿,道:“你确定吗?可村民都说你,说你和你表哥偷尝禁果……才、才在洞房花烛夜……”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众人闻言,马上一反前态,将山儿视为敝屣。

    山儿听不下去,怒极反笑:“放屁!哈哈哈,太好笑了!竟然都开始编排上我和表哥了!”

    孙秀想都懒得想,冲口而出:“那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因为自己不检点才遭人非议的?”

    除了那个男人,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附和:“对啊,你怎么证明你说的就是真的,别人说的就是假的呢??!”

    山儿无从自证。她只知道表哥是个好人,少年时疼惜自己少吃短穿,时常雪中送炭地来关心爱护,仅此而已。这般往事,说破天也只是兄妹之情罢了。哪怕叫千里之外的表哥出来赌咒发誓,想必这帮人也只会固执己见,因为人一旦存了想看笑话的心,就会对真相视而不见。

    山儿越想心越死,冲冠一怒几个踉跄便倒到了地上,口中还念念有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本就哭到鼻红眼肿,这会又气得目眦欲裂,不觉泌出血来。

    所有人只当她因丑事戳破而被发佯狂。津津乐道尚来不及,谁会去管她是死是活呢?

    牢囚们一时撺哄鸟乱,衙吏不耐烦地亮出朴刀,恐吓道:“都老老实实去面壁,莫在这喧哗起哄!”

    将刀推入鞘,就朝那男女哈哈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二位走吧!我们去录供词要紧。那个人犯案数十起,照她说的寻仇,那不是小时候人人欺凌?一个人欺负你,可能是欺负,如果人人都欺负,恐怕这人自身有很大问题,那就不是欺负,而是教育。不然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光欺负她?反正客栈的洒扫长工张婆子和堂倌刘二都招供画押了。后日一过堂,各路苦主当堂对质,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咱们走!”

    孙秀生了厌,对男人撒娇颦眉道:“差大人说的对,龙大哥咱们快走吧!这里污霉浊水的,别沾染了晦气。”

    男人回过头正眼看向枯枝败叶般的山儿,回头时却换了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蹙眼看向孙秀。

    孙秀马上惴惴不安地问道:“龙大哥,你该不会轻信了那人吧?!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几句话说完,脸上已是梨花带雨,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男人轻叹口气,道:“我不是不信你,而是这一切……太令人唏嘘了!”

    孙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又不动声色地拉住了男人的衣袖。

    他们走了没一会,安安又嘤嘤啼哭起来。

    山儿如梦初醒,想起身脚却抽起筋来,她忍着痛爬行到安安襁褓前,将安安捧到心口,安安贴过来的一刹那,山儿冰冷的心又重新有了温度,整个人如同枯树逢春般复苏起来。

    可是安安却不太好,他的哭声听起来已经有了死气,与好转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待山儿定睛一看时,安安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山儿如遭雷击,她懊恼得睁大了眼,发疯般抱起安安没头苍蝇似的冲外面叫喊:“来人啊,救命啊,你们别走啊,求求你们救一救我的孩子吧!”

    山儿拼命拍打着牢栏,她边制造动静边贴在栅栏上张望,脸蛋挤压得变形看上去狼狈可笑。

    天可怜见,她总算看到了他们折返的身影,她像看到救苦菩萨下凡般,极声哀求道:“公差老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他快不行了!”

    打转身的是那两个公差。谁知道啊,他们回来只是想警告山儿不要喧哗,根本没想要施救。

    山儿再一次恳求他们时,他们也同样没有一点恻隐之情,只不耐烦地搪塞道:“我们又非郎中,求我们做什么用?”

    山儿焦急地禀明:“求求你们带他去看大夫,求求你们了,我的包袱里有银子,你们尽管拿去。”

    衙吏闻言,反感地一啐:“我呸!你的银子?那明明是赃款!!谁知道你从哪里偷来的。”

    山儿急得语无伦次:“那银子是……是我捡来的,你们可以”

    衙吏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你能不能换个说辞,捡来的,窃贼用烂了的借口!”

    山儿压住怒气,痛哭了起来:“求求你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还这么小,他是无辜的呀”

    一旁的刀笔吏眯着眼睛,理着手中的簿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孙姑娘说你不孕,说,这孩子是不是拐来的?!”

    山儿本就不理亏,因此神色如常。她回答道:“这孩子是一对老夫妻送养给我的,这事德济堂的华医师全程见证了!你们可以传唤他们动问备细!”

    衙吏才不想添麻烦,道:“我们手头案子如云,谁要跟你瞎耗,我们是大宁的公仆,不是你的跑腿跟班。再说你这孩子本来就半死不活的。我看啊不用救了。”

    这样诅咒她的孩子,山儿实在忍无可忍,但这二人是她唯一希望,她拼命抓住尚来不及,又岂能任性而为。

    她深吸口气,抱稳安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苦苦乞求道:“求求你们了,差大哥们,好人有好报,你们若伸出援手,孩子将来一定给你们养老送终,我日后也给你们当牛做马。”

    衙吏听说,气到后仰,猛啐一口:“啊呸,我有老婆有孩子,要你这野孩子送终?……你敢咒我?”说完,就拔刀做势。

    山儿见此路不通,只觉得如堕深渊,甚至无法呼吸。

    正绝望之际,孙秀及其骈夫也双双折返了回来。

    山儿放手一搏,噌的起身,毅然走到孙秀面前,又是扑通一跪。

    跪下去的刹那,所有委屈尊严仇恨通通在膝盖下化为粉齑。

    她用力做出讨好的表情,哀求道:“孙秀,你不是十里八乡旌善昭德第一人吗?德善孝的旌旗还在你家供着是不是。既然你是朝野认证的好人,那你不会见死不救对不对?你”

    孙秀知她意欲何为,忙不迭打断:“别说了,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敢救害我之人的孩子,再说,这孩子是你拐来的也未可知。”

    孙秀绝情的话语如同一个霹雳在山儿头顶炸开,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耳内唯有安安气若游丝的无助啼声,钝锯子般一来一回地割着她的心。

    山儿杜鹃泣血般哀嚎起来,对门的囚犯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他的骈夫似乎动摇了,开口想对孙秀说什么,孙秀见状,慌忙往牢笼前一站。抢先一步对山儿说道:“你若是实话实说,你为何设计构陷我,我指不定还会帮一帮这孩子。”

    山儿明白了,她这是在变相要挟,罢了,算了,无所谓了,让前尘往事通通见鬼去吧!

    “好,我说,我说”山儿生怕孙秀生变,心急如焚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设计陷害你,不过是因为……因为,因为我讨厌所有人,我恨所有人,朱家村的人我更恨。”

    孙秀明显不满意,山儿不由得重新想了个理由:“因为,因为我嫉妒你比我漂亮!明明是个孤儿,却总能得到别人青睐。我还嫉妒你是个好人,总是受人拥戴。言而总之,我就是因为心肠歹毒才对你痛下毒手的。作案的经过和手法想必你已经看过卷宗了,我就不赘述了!”

    孙秀这才心满意惬。她怜悯地俯下身子,在一个那男人目之不及的角度,用一种打了胜仗的目光看向山儿。

    她眼底的真正情愫总是藏掖在最深处,即使山儿明显感觉到不善,她孙秀生气时的怒容,也永远是菩萨低眉。

    山儿不敢露了怯,为了暗中施压,更是五体投地重重一拜,道:“那就麻烦德善娘子了。”

    孙秀被戴了高帽子,不由得落了慌,有点骑虎难下之势。

    好在孙秀是来真的。她开始好言好语地央求衙吏通融通融,她要带孩子出去就医。

    她说的话比山儿管用太多太多了,衙吏和她交接一番,便直接让牢头打开了牢门。

    对孙秀,山儿终是感激涕零,心里也开始佩服她不计前嫌起来,不觉愧疚得面若红霞。

    她拉住孙秀的手,又摸了摸孙秀怀里的安安,不舍地叮咛道:“秀儿,你知道我常年郁症缠身,所以,请你莫记恨我。还有,安安,他有脆肤症,肌肤脆弱得像水豆腐,你照顾他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要弄伤了他。等我出狱,安安所花所费我当牛做马也会还你,你的大恩大德,我和安安一辈子铭记于心!”

    孙秀白了山儿一眼,很是烦她,道:“我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