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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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颠倒黑白

    女子还是从梦里醒了来,她抱住头不堪其扰,自言自语道:“这噩梦还真是挥之不去啊!”说完拂袖而起。

    轰隆!又是一声雷吼。

    震得仙儿脑仁一疼:“我虽一心求死,但也不至于要天打雷劈吧。我虽非圣贤,却也不曾为非作歹,除非苍天昏庸,要闭着眼睛劈人。”出言又悔,冒犯天公,如何投个好胎!

    终究不服气,道:“说你昏庸又如何?你不爱听,那你倒开开眼啊?”

    凛冽的山风洞穿而过,她的身体冰冷如铁。

    月光姗姗来迟,透过破庙的千疮百孔洒落一地,溶溶然美则美矣,但未免太不合时宜!仙儿见怪不怪,游魂般,晃到神台前席地坐下。临死之际,她一肚子怨气急需倾吐。

    “我生于朱家村一个门可罗雀的山头。种满油桐的池塘边,便是我的乐园。娘家务繁忙,爹嗜赌成性,当时我年纪尚小需要看顾,为了不妨碍他赌博,他便长年累月将我拴在暗无天日的赌坊。不仅如此,我还须察言观色,整日小心翼翼得如同惊弓之鸟,他稍觉不敬,便会对我下死手,直打到他尽兴为止。”

    “后来,我娘负气远走,我又到了入学之年,穷乡僻壤的孩子大多上不起私塾,所以我必须徒步至村东上官校,爹整日流连赌场,为图省事索性当起了甩手阿爹,将我彻底丢给了婆婆。婆婆在山下帮叔叔操持家务,我由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但我并不气馁,因为虽在他人檐下求存,但我却获得了自由。可现实往往残酷,我很快就被打了脸。”

    仙儿冷笑两声:“爹娘总用[仙囡很可爱、仙囡很聪明]来怂恿,耳提面命,害得我深信不疑,以至于毫无防备,妄图和山下的人打成一片。”

    仙儿道:“结果迎来的却是挤兑和毒手,原由无他,无非是我百拙千丑,这足以引发他们的兽性。后来我家房子被雨沤垮了,爹也借宿到了叔叔家,我的噩梦又开始了,上学挨完打,回来还要挨打,真是惨绝人寰。再后来叔叔娶媳妇要求腾房,爹便将母亲诓了回来重建家园。彼时的我上了等级更高的字学,但孤立和捉弄却屡禁不止!不仅同侪如此,那些大人亦不遑多让,他们给我取最丢人的恶名,甚至拿婚嫁之事开涮,可怜我当时左不过十岁,就已经沦落成他人口中的傻子黄五媳妇了。这事儿无关乎态度,只要我一天是个丑笨的穷人,愚弄就一天不能根绝。”

    “都说父母之爱昊天罔极,恩重如山。可是莫说舐犊之情,哪怕是非已经泾渭分明,他们也只会拿我来祭天。呵呵!他们本就对我恶贯满盈,视我为饿鬼投胎,我竟然傻到去指望他们!何苦来哉!事实胜于雄辩,他们根本不爱我!我真不明白,有些人明明不爱孩子,却非要生儿育女,依我看,这种人,男的八成是怕遭人非议祖上缺德,女的则怕被人唾骂是不会下蛋的鸡罢了。哈哈哈!!!”

    仙儿被自己的论断逗得前俯后仰,然后抱住膝盖继续沉吟道:“及笄后我突然大器晚成地长个了,雨后春笋般,长得人高马大。等我到许嫁之龄,眼看着同侪接二连三婚嫁,而我却无人问津。那些男人嫌弃我家贫貌丑脑子笨,无妨,我觉得情有可原。但我不理解,我的个头也能让他们指摘上,他们居然以此断言,说我日后不会善待夫君,这就太过分了。我还意外听说同侪朱荷品在造我和黄五的谣。我能在待嫁圈里臭名远扬,此中定然有她不可或缺的手笔。这些讯息皆乃媒妁所言,断不会有错。话说,我此生虽未杀人放火,但我坦白,我细岁间也曾不友好过。”

    仙儿回忆道:“我七岁刚入校时,有一名好友叫阿露,也曾两小无猜,可她终究逃不过班霸策反,我气她为虎作伥,便狠心偷了她一本课簿带回家悄悄销毁,致其被夫子责骂,这是盗窃并毁坏他人财物的罪过。其余四件则均与造我黄谣的朱荷品有关。其一发生在临入学之际,地点在村东叔叔家附近,当地一个说得起话的女孩,将我拉到屋里,问我要不要把门口玩耍的朱荷品叫进来打一顿。我早前就被孩子堆里的大哥大姐修理过,因此我内心十分忌惮她,我不敢说不要,因为她若不把矛头指向别人,便会把矛头指向我。再者,我想起我被打时大人的谬论,内心的罪恶感便荡然无存,于是我出去把朱荷品骗了进来,接着那个大姐头便如约出手,朱荷品不出所料地哭着夺门而去,我因此成了她的仇敌。其二,是在刚启蒙时,彼时,教学的是个和蔼可亲的美女,当时我依然住山上,女夫子的家紧挨我家山脚。朱荷品和我结怨不久,便在其母撑腰下对我实施了复仇,此仇也算一笔勾销。后来有一次,朱荷品央求我带她去夫子家玩耍,待天擦黑,朱荷品却要求我送她回家,她家也地处村东俨然与我家山头有两里之遥,我自然不愿,若我先送她,返程时我便完全看不清路哩。如此我俩龃龉更深。第三件事依然在启蒙班,当时班里有一个众星拱月的富小姐王腰,她是孩子堆里的小霸王。有一日,她命我保管一对阴阳磁石,谁知直到下学她也没来索要,我一时糊涂自作主张送了颗给朱荷品。结果翌日霸王就找上了门,我惧她淫威,怕他们又对我做丧尽天良的事。同时侥幸想到她向来青睐朱荷品,朱荷品万事又有她娘来护,事出无奈,我便谎称是朱荷品问我要了去。谁知她竟奔到朱荷品家三方对质,我因此被朱荷品她娘重掴,当日霸王又故技重施,那锋芒毕露的针尖活活贯穿甲床,我几乎要疼死,平常都是她无端起衅,只有那一次的蹂躏是我罪有应得,所以我至今记忆犹新!!!最后一件发生在字学第五年。那时候我和朱荷品摒弃前嫌又玩到了一处,一次我和她约好去镇肆闲逛采买,回来后她却要求不得将此事告知第三者,我不理解所以并不以为意,这事说漏了后她便开始和我绝交,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大作文章的原因,不过是她不愿为人知晓她在与我交往罢了。”

    仙儿恍然大悟,道:“我居然也做出过指李推张的事啊,呵呵……看来我也是坏种一个。”她一时难以自洽,脸蛋在月光下有点扭曲。

    空气中一片死寂后,她继续倾吐:“后来,我蹉跎到二十,总算有了归宿。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不嫌弃我粗笨丑陋,我亦不在乎他家徒四壁。我们向往最朴实无华的生活,幻想着婚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可就在洞房之夜,所有的憧憬因一条贞洁巾破灭,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幼年那次欺凌让我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无论我如何解释,他始终不发一言,谁会相信有人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呢!他虽没当场休妻,但我们的心从此渐行渐远。在婚后第三个年头,我们最终分道扬镳。我被扫地出门时观者如市,我不孕的事也被弄得人尽皆知。此后我家便再无媒人涉足,这已经够惨了,但更惨的是没落红的事竟鬼使神差地传遍了大街小巷,从此一开门路上都是我的风言风语,我便只能蛰居家中,终日郁郁寡欢。再后来,我听说他再娶了一个良家女,那女子次年就为他添了丁,从此家宅和谐。虽然我俩有龃龉,但他洞房前对我的好却是情真意切的,所以我真心祝福他。若非我命蹇时乖,幼时被莫名破了身,说不定也能与其相敬如宾到老。”

    说完恍然一悟,道:“就算当初他信了我的为人,可我多年不孕,他又岂能矢志不渝,贞洁与子嗣向来是婚姻的绊脚石,他从不是敢冒不韪之人,看来有缘无分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呵呵,原来,我才是那只不会下蛋的鸡啊!哈哈哈哈”

    仙儿笑得讽刺,笑着笑着又悲不自胜:“我受尽所有人冷眼,连那些小孩都敢上门踩我一脚,我这才明白何为人善被人欺,什么以大欺小,只要你老实,也可以反着来。后来我沉冤莫白、笑骂由人地在家捱了一年,郎中阅尽,终于确诊了“闭口之症”,据说此病乃天阉,药石罔医。我只听说男人有天阉的,却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字有天也会落到一介女流头上。当时我虽觉得此生休矣,但万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直到半月前……”

    仙儿擦了擦眼泪,愤慨得提高了嗓音:“半月前,黄老爷居然带着一担聘礼登门造访,说要替他家老五求亲!!!……这还了得!!!”

    仙儿不服气地大吼:“明明那只是愚弄人的外号,只是居心叵测的谣言,怎么突然就一语成谶了?黄家趁火打劫,上我家来讨厌,我自然要与其针锋相对,然而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才是骇人听闻。打死我也想不到,为了二十两,我的爹居然当真将我许给了黄五!呵呵,我憎恶了那么多年的黄五媳妇,如今兜兜转转竟真要成为黄五的媳妇!!这简直让人发指!!…先不说此乃贩卖良民,单凭黄五二字,即使他向我磕头下跪,我也决然不嫁!这世上,谁又愿意和阴影里最惧怕的名字有一丝瓜葛呢!!!!”

    “呵呵,……我憋屈半生,也是时候拿出态度了,我会让他们晓得何为大智若愚!于是我装疯卖傻逐步将他们的警惕放松。就在迎亲前的一个天助暴雨夜,我在雷雨声的掩护下,用偷藏在床下的开山斧劈开窗户,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哈哈哈哈哈哈,最后你们还不是没得逞,我这辈子就不可能是黄五媳妇!!哈哈哈哈,我的好老爹!你就等着骑虎难下吧!谁叫你没盘龙的命,却偏要得盘龙的病呢!哈哈哈哈哈哈”

    仙儿从未笑得如此放肆,心中如释重负,她的手慢慢伸向系在腰上的红绫,一边解开一边继续诉说。

    “可我又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虽人高马大,却是虚有其表,常年手不离药,经常看不清一丈之外的东西,即使身体抱恙,我依然如双亲的愿去跟着那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卖苦力。可是我真的没什么力气啊,在那里我领着比别人少一半的工钱,受着各式各样的委屈,如果不是有人将我调戏,我想我也不会轻易拂袖离去。”

    “可笑的是,每逢我指证那些骚扰者时,周遭无一人相信也就罢了,居然还对我发出哄堂大笑!他们作为男人,难道不晓得男人在饥不择食和好奇的情状下,也会做出违心的举动吗?后来,长得好的,他们说我不吃亏;长得孬的,他们又说和我登对。对,我是貌比无盐,但我也是个有尊严的人啊!”

    仙儿痛哭流涕地说完,便拍膝而起,将解下的红绫用力甩过梁,就要投缳自尽。

    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个声音从须弥座后猝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