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故国之出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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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路遥5-6

    蒋麟写这封回信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某种可能性。甚至,他猜到了相近的答案。

    譬如沉画究竟是被谁所救,又如何存活下来?就算她是幸运地挂在崖下被高人带走疗伤,那么她应该也会告诉自己一个大致的经过。

    他想象着那些画面,又否认掉那些画面。

    因为沉画的来信言简意赅。这意味着她有难言之隐,或者说可能救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组织。

    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亲友大都殁于江宁惊变。从传信的细节来看,倒像是专业的受训人士。这是蒋麟作为仵作的本能认知。

    所以他没有在信中询问沉画那段隐秘的经历。如果沉画只是一个人,如果她是自由身,他会与她相约一同离开江南。

    现在看来,她有她的事情要做。很可能还离这里很远。

    如果有机会见到她的话......

    好在他告知了她自己即将前往京城。

    倘若有缘,千里可见。

    蒋麟心领神会,将回信放到方才的窗台边缘。

    不一会儿,一条银丝一闪而过,勾走了那信。

    他没有跟出去,因为知道这样的跟踪没有意义,还可能给自己或者沉画带去麻烦。

    蒋麟整理好行李,今晚与同僚道别后,明早便启程前往京师。

    沉画看到蒋麟的回信时,迎亲队已是行进在大运河的途中了。

    聪慧如她,又怎会不知姐姐独自一人离开,是个什么意思?

    她忽然好后悔,在坠崖前写信告知姐姐。也许姐姐不知道自己和珠儿的事情,反而会吊着信念努力活着前去寻找。

    沉画看这回信的时候,沐鱼支开了流碧。她见沉画看完信的神情很是悲痛,难免担心沉画,可她又不知该怎样安慰。

    蚀骨的痛与噬心的恨。

    每夜辗转难眠,即便服用止痛镇静的药丸,也会反复被剧痛折磨醒,一夜又一天地捱着,熬着,究竟为了什么。

    沉画已经压着心头的巨恨好久了,为了大计。

    哪怕无数次残忍折磨中,她亦有很多次都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像乌沿说的那样,与害人的败类同归于尽。

    她终究还是一次又一次按下仇恨。因为她知道,比起仇恨,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因为她知道,她有一家一族的仇要报,有自己备受摧残的仇要复,可放眼整个中原老百姓,这绝不是她一家一族或者一个人的事情。

    如果不能从根源上遏制这种害人敛财的行径,那么还会有无数个虞家家破人亡,还会有无数个沉画生不如死。

    可是,用自己的死去换姐姐的生,还没能换来她的平安。沉画好恨,恨意再一次铺满了全身。

    她恨不得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物,拥有最高的武力,能够径直斩杀暴徒。

    假如此时有死神的交换,拿走她的残躯,换她死后变作厉鬼重返人间,悉数复仇。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换。

    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沐鱼低咳了一声,想提醒沉画留意时间,流碧马上就要端着茶水进来了。

    沉画木讷地动了动,拿着信纸,就着烛火点燃了。那张纸很小,很快便燃尽了。

    流碧进来伺候的时候,沐鱼对沉画道:“沉画,本宫这件披帛有些皱了,来时压在包袱里。上岸时要穿,你替本宫拿到甲板上抖一抖。”

    沐鱼很贴心,想到沉画此时或许需要出去透口气,又害怕她着凉,于是把“皱皱巴巴”的披帛拿给沉画,叫她披着出去抖抖。

    沉画到了甲板上,猛然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叹尽。她望向沉静的河水,禁不住自己的脚步靠近船栏。

    一瞬间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也只是一瞬间。

    她蓦然想起,母亲将自己与姐姐推入地窖,让她们逃离——那时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尽管母亲说随后会出去与她们汇合,但是她又怎会没有感应?或许那是最后的告别?

    蒋麟参与了验尸,他说虞夫人在袄裙的里衣内留下了一句话,许是想要告诉你们的:

    生前事已了,何惧身后名?

    她知道,娘亲她知道。她知道这样自缢,就等于认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可她做完了一个母亲为保护无辜的孩子所做的一切。

    把自己的生死算进去,便是算好了每一步。

    走到今天,自己何尝又不是把自己的生死都算尽?

    一滴眼泪从沉画的眼角落下,滴在了栏杆上。

    生前事已了,何惧身后名?

    或许有天,自己亦会如此这般。

    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陈实情而声名俱毁、性命堪忧。

    可自己身负冤案,再怎样清白也已经不清白了,自己身重剧毒,再怎样续命也存续渺茫。

    所以,从现在到临死前走的每一步,都要有意义。

    不能冲动,不能无谓,不能徒劳。要让自己的牺牲,值得。

    如果暂时不能严惩惨案的肇事凶手,而自己尚且苟活着,无论多么苟延残喘,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但是沉默不是要自己永久的沉默,更不是沉默着死亡,而是为了沉默之后的爆发,真相的呐喊。

    那时,便是赴死亦从容。或可瞑目。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撑着,做完一些必须做的事情,不管以怎样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间。

    那必须要做的事情,便是为含冤者鸣冤,为无辜者陈情,使万众受益。

    一人渺若尘埃,一人亦可为天下而死。

    又一滴滚烫的热泪坠落,下行。

    沉画垂眸,忍着疼痛与怅惘。

    很多时候,都感到没有希望,却要从没有希望中生出希望来。

    正待她恍然间,视野之内,察觉到两颗亮闪闪的晶莹沿着栏杆下檐的凹槽滑了过来。

    莹白地朝着她。

    沉画直直盯着,眼波里好似有了星光,竟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那两颗珠子。

    这是......

    她怔怔地笑了。破涕为笑。

    一定是他。长羡,她轻声呢喃。

    长羡把自己的眼泪炼成了宝珠。

    怎么做到的?

    沉画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是,用她的眼泪,和他的眼泪,一起炼成的。

    须臾之前,海国大司祭长羡,就在河水里隐着呢。

    沉画握紧那两个小珠子,抬眸望向河水,依然沉静。远处有孤舟前行,在碧空深处留下浅浅的背影。

    此去遥途,不知归处,君可知前路艰险,然我赤心,明月可照。

    愿终有一天,天下人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