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贾母议定了年后开始教着姊妹们读书的时间，便出了荣庆堂。贾瑞在前行着，晴雯落后半步跟在后面。

    两人皆默不作声。

    贾瑞是惊喜，晴雯是迷茫。

    贾瑞是惊喜贾母竟然将晴雯送给自己，晴雯则是迷茫自己这飘零的命运。

    贾瑞嗅着少女身上传来的芙蓉花香，心中想起一些有关这位俏晴雯的事儿。《红楼梦》里，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袭人是宝钗一样的现实主义者，善于经营，步步绸缪，的确如同宝钗的影子。

    晴雯则是黛玉一样的浪漫主义者，活的认真坦率，用真情实感，一身血肉和那刀枪风剑的世界硬碰硬。没人知道晴雯姓什么，她是红楼梦中众多无家室可考的可怜女子中的一员。

    书中只记载她有个叫多浑虫的表哥，和一个生活作风极其豪放的表嫂多姑娘，晴雯十岁那年被贾府大管家赖大，买了做丫头，因贾母见了喜欢，赖大妈便又把她孝敬给了贾母。后来又将他送与宝玉。

    到了宝玉房里后，她是最不像丫鬟的丫鬟。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敢惹袭人也不敢惹她，若说怡红院中宝玉是个富贵闲人，她则是第二个。

    王熙凤说过若论这些丫头，全部加起来也不如晴雯生的好。

    王夫人偶然见过她一次，对她的印象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姑娘。

    可是王熙凤凭借自己的尊贵地位，还要说自己是烧糊卷子。鸳鸯生的好看，也要保持敦厚。拒绝沾染，袭人生的自是不差，也要守愚藏拙，保持中庸。唯独我们这位俏丫头晴雯，却没有这个心眼，锋芒毕露，恃美而骄。被看不过她轻狂样的王善宝家的几句谗言给断送了。头一个被抓出来成为大观园里的炮灰。确实是晴雯太不警醒。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寄生在一个艰难环境中，既不像袭人布置环境，经营名声。又不如小红能觉悟到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去另谋高就。晴雯不考虑任何厉害关系，只是一味地任情任性。碧痕陪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之久，她脱口而出“别人做了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她都知道。”院子里遇到正在为钻凤姐门路而奔走的小红，她便迎头抢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秋纹偶然得了王夫人赏了两件旧衣裳，晴雯见人家高兴，偏要说“哼，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的，你还有脸呢。”

    她从不考虑自己的言行后果，只随口刺人，毫无顾忌的表现自己的嫉恨偏狭。

    晴雯判词里说她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确与晴雯同处的女子们，大部分不喜欢她，妒忌她，嫉恨她。但她自己不善经营，招妒惹恨，也是很大的原因，然而晴雯也有除容貌以外，别的女孩子们都比不上的好，那就是她的纯洁和骄傲，她不稀罕做宝玉的侍妾，宝玉拽着她一起洗澡，她一口拒绝，“罢罢，我不敢惹爷！”

    她不屑于为了地位与私利暗中捣鬼，暗箱操作，对主子宝玉也绝不矫揉造作，或卑谄屈从。宝玉给黛玉送定情的旧帕子，不派别人，专派晴雯去了，他晓得这牙尖嘴利的姑娘，心里是干净的。

    而晴雯撕扇和晴雯病中补裘这两节与其说是为了描述晴雯的任性，毋宁说是宝玉或者作者对晴雯的性格是何其欣赏。

    也许可以说香菱使人怜，平儿使人爱，鸳鸯使人敬，袭人使人产生依赖。对于这些，晴雯全用不上，当然你也会是不是撇嘴抱怨，这丫头也忒轻狂娇纵了点吧？可晴雯看不惯的可不恰巧就是你看不惯却没敢说出口的，她骂那些人的时候，你心里可不也是暗自痛快？

    的确，她太不计较利害与成败了，然而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儿，是不稀罕像袭人一样，把当上宝玉的侍妾，作为毕生事业来筹谋的，你看她骂人，看她撕扇子，看她病中勇补孔雀裘，总是要被她的艳丽天真和热情所吸引。

    你不见得就想跟她谈恋爱，但你看见她的容貌，听见她的声音，就觉得喜不自禁，就觉得清爽敞亮，置身于战场之中，游心于杀伐之外，倒不是因为晴雯耳不聪，目不明，从王夫人听了王善宝家的挑唆，将她从病床上抓过来时，她的巧妙应对，便可知她是一个何其聪明的女子。

    她不曾闻到炮火的凶险，没有去巧妙的自保钻营，完全是个性原因，既不能舍己以从人，又不肯勾心斗角的去斗争这就是傻姑娘晴雯归于败结的原因。也是一切浪漫主义者在生活中惨败的原因。

    后世里有位作家曾经说过“年轻时，并不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但一直清楚的知道我不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那些能预知的，经过权衡和算计的世俗生活，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要的不是成功，而是看到生命的奇迹。”

    这句话用在晴雯，黛玉，和一切失败的浪漫主义者身上，也甚是合适，跟现实主义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相比，浪漫主义者总是惨败，但她们原本也不稀罕所谓的成功。她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美好的生命奇迹。

    贾瑞和晴雯就这么一直沉默的一前一后，穿过三间抱厦厅，走过长长的甬道，出了西角门，离了贾府，来到荣宁街上。

    晴雯记不得上次两脚踏在街上，是什么时候了。

    晴雯扭过头，眺过西角门，看了眼贾府大门前的那两只石狮子，却也没什么失落，本就是无根无萍的人。

    只是有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哽在胸口。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虽然她已经被贾母送给了瑞大爷，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安心。

    她担心自己的命运会像飘零的叶子一样，继续随风飘着，过了贾瑞这里，再飘去下一个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适应这位瑞大爷院里的生活，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

    终于，贾瑞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晴雯说：

    “晴雯，到家了。”

    晴雯抬头看了看这座院子，不大，却很干净。

    贾瑞看着晴雯的表情，心中有些担忧。他柔声问道：“晴雯妹妹，你怎么了？”

    晴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俏脸上一脸的生无可恋，似是过了今日就没明天了，有气无力的应了声：“没什么。”

    贾瑞失笑的看着这个估计已经脑补了一出，浪荡老爷强暴柔弱小丫鬟，小丫鬟奋力反抗大戏的傻丫头，轻轻拍了拍晴雯的肩膀，推开门说了声：“别担心，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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