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布衣出巡，只随身带了个太监。于谦恐生变故，再三要求，多带个护卫。

    “府上的护卫可比宫里的禁军还武功高强？”趁着管家牵马的间隙，李世民压低声音瞧着于谦。

    于谦无语。

    “那可比锦衣卫的墙还密不透风？”

    于谦遂知晓此番李世民出宫，怕是故意要避开众耳目，他不再坚持。

    就这样三人三马，于谦和小太监分在两侧，李世民被护在中间。三人慢悠悠地朝着城外走去。

    此时三月，正是春耕的时候。

    几个月前，京师打了大仗，虽最终得胜，但那景象说是尸山血海也不为过。

    三人出至德胜门外，当时战争的血腥早看不出一丝的痕迹来，只有城墙上一块一块的斑驳提醒着死人和伤亡。

    李世民的马走得很快，虽特意挑了一匹普通的马，但不知是不是李世民骑乘的缘故，这马不自觉就跑快了脚步。

    李世民微微拉住马绳，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示意于谦与他并驾齐驱。于谦上了前去，马头却慢了李世民半分。

    出至城外，田间地头便热闹起来。已经有不少的农民开始耕做，李世民看着他们，话问向于谦，

    “百姓春耕劳作，夏季耕耘，入秋约能收多少粮食？”

    于谦想了想，“不足一石。”

    “是京师不足一石，还是全国都不足？”

    李世民的目光望向这田间地头，因他们身骑大马，虽衣着普通，但也引来不少百姓好奇的目光。李世民笑语盈盈，甚至挥手和老乡打招呼。

    于谦又想了想，“或者更少。”

    京师近郊，大多都是勋贵大臣们的田庄。这些劳作的农民也自然大多都是佃农。

    良田千顷，这么多人耕种收获，最后分到佃户头上的还不足一石。

    李世民的脸色顿时难看下来，“农民自家的地每亩交租一到三斗，佃农向地主交租应少于自耕农，但一年辛勤劳作，收的粮食还不够一石。这粮都去了哪儿？”

    于谦垂首不语，地主剥削农民在历朝历代已屡见不鲜。他虽有心改制，但黄册和鱼鳞册年深日积之下弊病丛生，土地兼并之风隐于其下，查起赋税又耗时费力，朝廷实在是有心无力。

    见于谦不答话，李世民的怒气稍稍和缓几分。“朝廷政出多门，互不协调，内阁这制度废就废了。”

    李世民忽地又提起内阁，于谦心里不解。但李世民不多说，他也自觉没问。但随之耳边又传来李世民幽幽的声音，

    “太祖皇帝废宰相，觉得如何？”

    太祖皇帝废宰相，表面上是因胡惟庸等人犯下大案，太祖皇帝一怒之下裁撤宰相制度，但明面上的人细究都知道，这实际上是为太孙朱允炆掌权，下的“三板斧”之一。

    于谦思忖片刻，马已然落后李世民几步，他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太祖敕令，未敢不从。”

    朱元璋《皇明祖训》中确实明确禁止后人重设宰相，但朱元璋让皇帝爱护藩王，朱允炆就着手削藩。朱元璋让后代不要对安南动手，朱棣就打安南。朱元璋禁止太监识字干政，朱瞻基就请老师为太监授课。

    李世民如今生了重设宰相的念头，此番看来，倒也没什么大不孝的违德之处。毕竟明朝前几个皇帝，哪一个没干过违背皇明祖训的事。

    于谦这话说出去，便觉得不合适几分。但是李世民倒也未出言反驳，只是降慢马速，等他跟上来。

    “太祖皇帝当日废除宰相，自有他的思虑。但这朝廷没了宰相，便相当于众臣的工作没了主心骨。皇帝需要直接面对百官，但皇帝毕竟精力有限。太祖皇帝可以在一个月内处理三万六千件政事，但是能保证后继的每代帝王都如此勤政？”

    李世民在风里叹了口气，“秦汉唐时期可以对基层进行有序的调度和统计，为何到了我朝，这黄册和鱼鳞册上的数字就难以统计更新。是官绅勾结，胥吏枉法，还是耗费财时，难以执行？”

    李世民一番话令于谦不得不重新思考起朝廷的财政税收制度。但还没等他想明白，李世民便给出了答案。

    “都不是。是中枢管理模糊混乱。皇帝直接对百官负责，自然不会有太多的精力耗费在一个事情上。于是一件事情便出现了无人指挥坐镇的情况，朝廷中枢尚且如此泥潭化和稀烂化，又怎么能要求基层地方如臂指使？”

    于谦静静听着，“那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世民侧身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远远的有间房舍，他高声问老乡能不能讨口水喝，在得到爽快的回应后，李世民翻身下了马。

    此时日头已经上来，三四月的太阳虽然还不至于毒辣，但也晒得人浑身冒汗。更不要说这些农民一直在地里做辛劳活。

    小院子里三三两两已围坐了许多人，小太监上前想帮李世民单独找块地方，被李世民一声叫喊，吩咐过去端水。他则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两个老汉身旁。

    于谦默默也坐在李世民身旁。

    李世民和一旁的农民老汉随口聊道，“春季辛勤至此，过冬的粮食可能储够？”

    身旁一年迈点的老人立刻看出李世民不是庄稼汉，他以为是哪里跑商的公子哥，将碗底的水一饮而尽，他笑道，“自然比不上公子你们这些跑道的，但年岁好些，也勉强能糊口。”

    于谦听闻此言，心里酸涩，说不出什么感觉。紧接着，只听李世民又问，“若是年岁不好呢？”

    “年岁不好，只能去求求这些大户，少交些粮。但抵押金还是少不了的。”

    太祖皇帝颁布御制大诰以来，虽然佃农的地位比宋元时期明显提升，但地主阶级存在的剥夺还是无法消失。也根本无法消失。

    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又回到了农田里，李世民看着他们同于谦说道，

    “朝廷上的事情，有些是摆在桌子面上，有些则隐藏在桌子底下。一般帝王，只能看到桌子上的事情如何如何，而忽视桌子下面的东西。”

    “现今，我想将这桌子翻过来，于先生可愿意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