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街上那些像婚宴一样的白色宴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个交响乐团，分两排站在人行道两边，纵向地从街这一头拉到街那一头，在声音传导速度的限制下，艰难地奏着参差不齐的曲子。

    唐慧生远远地看着巷子口，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昨天的闹剧以公安部门出面维持治安为结局，本以为事情应该就那么完了，结果晚上就出了新闻辟谣，说这次的事件并非大家谣传的富豪求婚，而是某不愿透露姓名的海归行为艺术家所做的街头创作，还请了吉尼斯世界纪录来做见证。这次的创作会在每天的早晨持续地进行下去，诸位市民可以尽情参与，但不要扰乱秩序。

    好家伙，敢情扰乱社会治安的成了他们……

    不过，好在这一次唐慧生远远就望见了坐店门口嗦粉的赵淼淼，并远离了所有举着手机的路人。

    没有人大喊她的名字，也没有人扯着嗓子冲她这边嚎不许拍照，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嗯嗯嗯，别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了，问题是现在怎么办？”赵淼淼含着一嘴牛肉粉问。

    唐慧生一屁股坐到赵淼淼身边，看着眼前的混沌景象，陷入沉思。

    “这事你告诉你妈了吗？”

    “没有。”

    昨天晚上她委婉地提过一嘴，说是学校里有个女同学正在被另外一个很有钱的同学追，结果她妈妈下意识就是一句：“女孩子，还是嫁个好人家最重要。”

    这让她怎么说？

    她可不想被敲锣打鼓卖出去好吗！

    “那怎么办？”赵淼淼问。

    “不办！”唐慧生斩钉截铁，“别听，别看，别管，好好学习，好好高考！”

    “行……所以今天我们怎么过去？”

    “直接走过去呗，”唐慧生轻笑一声，冷眼瞧着街上比昨天还夸张的人流量，“我就不信了，他眼睛是连了GPS卫星吗？能在这么多人里头找到我俩？”

    可这事吧，它怪就怪在，她俩刚从路口出去，那副大墨镜就越过人山人海精准地面向了她俩，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唐慧生偷偷瞥过去一眼，都能看见正对着她的墨镜底下立马洋溢起一个笑容。

    见了鬼了……

    另一边，“今天怎么样？”白从谦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她偷偷看我诶！”钱一无笑得一脸灿烂，“她果然心里有我！”

    第三天——

    还隔着几条街呢，唐慧生就已经瞧见了飘在空中的一个大型气球艇。

    走近了看，街上的花样又变了，昨天的交响乐团今天换成了一街的盆栽盆景，高低相映、错落有致，每隔几步路的距离，就摆着一个精心装饰的小摊，言笑晏晏的大姑娘们站在小摊后头，给往来的路人分发捧花。不止如此，无数花瓣，红的、粉的、白的、各色各样的花瓣，纷纷从空中飘下来，往头上一瞧，源头正是那个扎眼的气球艇。

    离了大谱……

    唐慧生买完包子，轻车熟路拐进米粉店，环视半圈，果然看见了一手夹着米粉另一手在那猛挥的赵淼淼。

    “我打算跟他谈谈。”

    唐慧生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赵淼淼嘴里那口米粉差点给她吓喷出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然迟早有一天这群堵在学校门口的记者会堵到我家去。”

    理吧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你怎么跟他谈？你要在所有人面前去跟他讲话吗？”赵淼淼问。

    “我当然有办法。”说着，啪——一声，唐慧生反手就将一张便签拍在了桌上，便签上简洁明了地写四个大字：联系方式？

    “这……你要把它丢到车里头吗？还是说有什么新型的操作方法？”

    “反正我们要过街的，他要是没看见我们，那就无事发生万事大吉，但他要是看见了，那我就给他把这东西贴树上。这么明显的提示，不会有正常人看不懂吧？”

    “那他怎么告诉我们呢？”

    “他都能把那东西弄上天了！”唐慧生夸张地指着天花板外的某个巨型漂浮物，“公布个电话号码对他来说有难度？”

    赵淼淼半信不信地又扒了一口粉，说：“我还是觉得悬……”

    “那我也没其他办法了。”

    怀揣着这样的计划，两人紧挽着手就扎进了人群之中，那又飘忽又不定的脚步，瞧着多少带了点英勇就义的味道。

    今日的巷子明显比往日更加拥挤，今日的记者朋友们明显比往日更加喧闹，今日的安保小哥们在经历了两天的折磨之后，甚至反而更加尽职尽责地站到了巷子口。一切之中没有丝毫变化的，大概就只有今日的保时捷还和往日一样载着那个令人血压飙升的傻……

    等等，为什么那个傻缺没有在车里，而记者和保镖们的交火线挪到了巷子口？

    犹疑之中，唐慧生一扭头，一抬眼，就看见钱一无站在了前方不远处。

    这一刻，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混杂的香气氤氲弥漫，两人的眼光越过记者、越过人群、越过所有的纷杂吵闹，明目张胆地触碰在一起。

    接下来，钱一无扬起了笑，将花捧在胸前，而唐慧生则瞪大了眼，手里的半个包子掉在地上。

    “那个……”钱一无从捧花里翻出一张小卡片，“我在天涯的尽头里，寻望你转身离世的清影……”

    《优质男性都这样告白》、《这样告白，暖她一辈子》、《告白这样说，女朋友不哭你找我》……钱一无昨天晚上刚查的，就抄在捧花里的这张小卡片上。

    “对你的思念，一天一天；对你的爱恋，永不改变……”

    唐慧生沉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一个阳光明媚浪漫的地方，轻轻吻了一下我亲爱的女孩……”

    钱一无一边念一边抬起眼神看唐慧生的反应。

    第一眼，对方表情很严肃，嗯，没问题，一看就是触动到了她的心弦；第二眼，体态僵硬、四肢紧绷，表情如临大敌，嗯……大概……害羞了？第三眼，人怎么走了？

    “嘿！别走……”

    妈呀这个眼神！钱一无上一次看到这种眼神，那还是在趴着下楼梯的伽椰子姐姐脸上……

    “今天又怎么样？”

    耳机里再度传来白从谦的声音。

    “我可去她妈的告白攻略三步走吧……”钱一无气急败坏。

    “搞快点！你觉得一个葬礼能办几天？”

    “不慌，再来一天，再给我一天！我一定能成为她的芳心纵火犯。”

    第四天——

    今天早上她绝对不进学校了！

    唐慧生打定了主意，今天就是逃课挨批领处分！她都绝对不在早上进学校！她今天就坐在米粉店里头，等着看门口那个疯子什么时候散场。

    她没办法对抗，她还能没办法等？今天那个傻缺什么时候走，她就什么时候去上学！

    但等唐慧生走到学校门口却发现，人又不在了。

    所有那些反常理的现象，连同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天空阴沉沉的，一副要下暴雨的样子。如果不是还有几个守株待兔的记者在街上徘徊的话，这个场面简直正常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又是什么情况？人终于烦了走了？

    唐慧生照例去米粉店里找赵淼淼。

    可刚一进店，她就愣住了。

    赵淼淼坐在店里头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从碗边缘撇着眼睛偷偷看看她，一动不敢动。而在她旁边坐着的，正是那个她避之不及的傻缺……

    “你终于来了！”傻缺惊喜地挥手，“之前就看你从这店里出来……”

    好家伙……这人是蟑螂吗？这么防不胜防？

    唐慧生长呼一口气，压抑住心里想要立马逃窜的念头。

    还是谈一谈吧，以正常人和正常人的方式。

    然而紧接着，钱一无就偏了偏头，冲着耳机说道：“人到了，开始吧。”

    阴沉的天亮起来，巨量的烟花同一时间被抛射到空中，炸开，散出一副漫天蝗虫的景象。

    在随之而来的爆炸声中，钱一无走到她面前，“希望你喜欢今天的小礼物，”他伸出手，“还没跟你好好自我介绍过，你好，我叫钱一无。”

    唐慧生目瞪口呆。

    她竟然会觉得他能正常交流？她脑子里现在全是这个反问。

    见她没回应，钱一无尴尬地把手捏了捏，收回来，然后犹豫着又比出一个打招呼的样子，“嗨，我叫钱一无？”

    唐慧生依旧目瞪口呆。

    在一群校服仔里头，钱一无本来就穿得异于常人，还拦着自己学校女同学疯狂骚扰的人，这很难不引人注目。

    她讨厌被人当八卦娱乐项目看的感觉，极其讨厌。

    “那……”钱一无把手放到耳朵后头挠了挠，国内人和人之间到底是怎么打招呼的？“你好……”钱一无试探着，一手握拳另一手包住拳头，学着电视广告里恭喜发财的手势，“我叫钱一无？”

    唐慧生动了。

    她走到店顶里头，一把捞起瑟瑟发抖的淼淼，转身直愣愣就往店外头冲。

    不行！不能交流！这人绝对脑子要开点问题！

    另一边。

    “你们在哪呢？”

    电话里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叫钱承佑，从年龄上讲他算是钱一无的哥哥，从辈分上讲他则是钱一无的侄子。钱承佑毕业后就在钱一无父亲手底下打工，是钱老爷子的一个得力助理。

    “我刚醒，还没起，怎么了？”白从谦一边瞎编假话，一边拿着饭馆的筷子在手上转。

    承佑哥给他打电话干什么？难不成他们去那个假葬礼了？

    不会吧……

    然而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如此地清脆：“我到这个葬礼现场了，怎么找你？”

    “你真到葬礼现场了！”白从谦的表情一下子恐慌起来，“你去葬礼干什么？”

    “那不是给予孤寡青年一点陪伴吗？”

    “不至于不至于！”白从谦干笑两声，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这情绪不对，强行把语气掰成悲痛欲绝的样子，“承佑哥，我现在真的见不了任何人，真的……”

    “你们真在葬礼那边？”

    “肯定啊！你这话讲得……”

    “那我怎么在胡椒市看见一个和你这么像的人？”

    “啊？什么？”

    “我在你身后。”

    白从谦猛转过头，手里的筷子卡了一下，掉到木地板上。

    “啊……承佑哥……”

    钱承佑站在包间门口，挂断电话，瞅着他，一动不动。

    “承佑哥，这事你听我解释，就是……我实在接受不了……你懂吧？所以……”

    钱承佑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那逼崽子人呢？”

    “那个……”白从谦挂着半边耳机，猛咳两声，“乘佑哥你说谁？”

    “还能有谁？”

    “钱一无啊！”白从谦夸张地提高了声音，从椅子里站起来，试图挡住窗户，“他去葬礼了！他真去葬礼了！我太难受了，没办法接受那个场面，所以他替我去了！”

    钱承佑瞥了他一眼，然后了然于胸地走到了窗边，“视野挺好嘛。”

    窗子底下，那条小巷和校门一览无余。一片浅蓝色的校服之中，一身休闲裝的钱一无显得格外扎眼。

    “闹这么大，你俩凭啥觉得我什么消息都听不到？”钱承佑指了指耳朵，“我一夜没睡赶过来，别让我不好收场。”

    “行……”白从谦低叹一声，把耳机摘下来，连着手机一块递了过去。

    他还是不敢招惹钱承佑的。

    手机显示正在语音通话，屏幕上方的通话对象上写着：天杀小逼崽子钱一无。

    所有认识钱一无的人，仿佛天然就能在某些方面达成宗教信仰般的一致。

    钱承佑关掉蓝牙，举起手机，此时听筒里头钱一无还在那嚎：“他到这了？你不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吗？什么呀！你赶紧把他忽悠走，我这边马上就要成功了，不要这个时候给我掉链子！”

    钱承佑低笑两声，“钱一无，”他慢慢地说，“玩得这么嗨呢？”

    窗子底下，某个本来还在手舞足蹈的人，瞬间陷入静止。

    “他又是要干嘛？”

    赵淼淼紧抱着唐慧生的手臂，话问得心惊肉跳。

    唐慧生摇了摇头，也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两人互相支撑着，试图绕开了逃窜。

    “等一下！”钱一无再一次站到她俩面前，把她俩完全拦住，一抬头，那眼神里马上就充满了决绝，“本来想着先认识，其他的以后再说，但没有时间了！”

    “不然我们还是报警吧……”赵淼淼把头缩在唐慧生耳边，以更加细微的声音说道。

    “我是真的喜欢你，”说着钱一无单膝跪下来，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戒指，“跟我回去领证吧！”

    “我真的……”楼上窗户边，钱承佑捂住了眼睛，“赶紧去把他给我逮上来……”他吩咐旁边的人说。

    “我家商业巨头！我身价十个亿！你跟我回去，这些都是你的！”钱一无真诚地回忆着各种总裁文学里的告白。

    没有办法，你问钱一无什么地方好玩什么东西好吃，他能分分钟给你整出万字论文，但你要问他家里生意怎么运转的钱究竟有多少，那他确实是从来没了解过也压根不知道……

    “报警吧……”唐慧生这次真的怕了，“果然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报警的！”

    旁边一群便装小伙已经从饭馆楼上跑了下来，直冲钱一无而来。

    钱一无站起来，如同条件反射一样拔腿就跑。但跑了两步，又折回来，凑到唐慧生面前，“我真心的，比真金还真！”

    此时那群便装小伙已经离他不超二十米远。

    “但我现在确实得先走了，这样……”钱一无边说边踏着小碎步，“今天放学我来学校找你，我的诺言我一定会兑现，放心！你一定等我！”

    说完，钱一无如脱兔一样窜出去，带起一阵热风。紧跟着，那几个追他的人也从唐慧生面前冲过去，又带起一阵热风。

    等他？

    唐慧生一声冷笑，以掩饰胸腔里的心有余悸。

    她就是今天就是早退！就是旷课！她都不可能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找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