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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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飞槊

    崔玉衿久居江南深宅,未听过此种声响,好奇问:“三叔,那是甚么响动?”

    “来的只怕是……”崔子产缓缓道,“建州八旗铁骑。”

    郑成功见崔玉衿闻言微有惊容,青春秀美如朝霞的脸庞上笼上了一层暮色,心中一疼,挺彪躯、迈虎步,朝众人抱拳一哂:“众家哥弟、众位英雄请了,大木先去抵挡一阵。”说完他一个箭步就窜到了院中,再一闪身,已站在了店门外。

    这富恒村店位置极佳,乃南来商旅必经之地,就位于京西南第一大村胡家港村口,坐北朝南,门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原,如今已被白雪覆盖,平原朝南延伸,西南方向是一片密松林,东边是官道,道路东侧就是滚滚流淌的卢沟河。

    郑成功挺立于店门前朝南极目望去,只见千步之外,旌旗招展,近千人的铁骑正在列开阵势。

    只见这支精锐骑兵都是二十往上三十往下的好年纪:

    人人精壮彪悍,跳下马来身高都在八尺以上,猿臂蜂腰,彪悍傲横。

    人人身披黄、白、蓝、红四色战甲,以绸为面,蓝布为里,内絮丝绵,暗嵌铁片,面饰铜钉,有四支队伍的战甲是纯色,另外四支队伍中,披黄色、白色、蓝色三色战甲者,战甲的边缘有红色镶边;披红色战甲者,边缘有白色镶边。战士们皆头戴黑盔,牛皮所制,外染黑漆,上饰金铜,缨管状如葫芦,周垂红、黑色缨穗。战士粗黑的长发辫有的盘在脖颈之上,有的扎在盔中。

    人人皆带弓携箭,腰悬佩刀,臂夹或得胜钩挂长刃,部分背后还背着火器;胯下战马也是皮亮毛顺、精壮健美,亦是身披棉甲。

    这支队伍衣甲鲜明、兵器精良、精神抖擞、战气如云,堪称铁骑劲旅。

    郑成功心下不禁暗叹一声好,他与清军满汉八旗早已打过交道,也颇有接阵,心知眼前乃八旗骑兵中的精锐,应属于皇家禁军之列,身披黄、白、蓝、红纯色战甲者乃正黄旗、正白旗、正蓝旗、正红旗四旗铁骑;身披黄镶红、白镶红、蓝镶红、红镶白战甲者乃镶黄旗、镶白旗、镶蓝旗、镶红旗四旗铁骑。

    他目光一扫,已知来敌每旗一百人,共计八百骑。毕竟在京畿大村之前,又是绝对的以众凌寡,禁军并未出动过多人马,但皆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劲卒,以这“纵横捭阖,百战百胜,未尝闻战守”的八旗铁骑劲旅,配备精良兵器火器,八百骑已足以荡城破阵、天下横行了。

    此时,多尔衮等人已得到接应,上马驰回了阵中。单元丰带着一众镖局人等,则朝官道上急慌慌行去,他一步三回头,不停地摇头叹息。他虽然暗中也同情钦佩郑成功、李定国和黄宗羲这白袍、黑衣、青衫三人,但他毕竟身兼水次帮副帮主和鼎元丰镖局局主,哪边也不敢得罪清廷,尤其是水次帮这头,十万帮众都吃的是漕运的饭,大明也好大清也好,能大力发展漕运的,才是饭门啊。如今清廷就正在疏浚运河河道,要大力发展漕运,连老帮主司徒鲸江都提醒过他不要与清廷作对。更何况如今就在人家的地盘上,清廷精骑已出,只怕枪炮弓箭都已齐备,武林人士功夫再高,双拳也难敌四手,只怕抵挡不了多时。是以眼下是一定要带队撤离这是非窝、生死地。

    鳌拜得尼堪目光示意,朝郑成功大声吼喝道:

    “郑成功,还不顶礼受降,难道你要以自己个儿一人之力,抵挡我这八百铁骑吗?”

    郑成功还未答言,长空中一声大喝,“某家来也”,一人早已从店中抢出,傲立于郑成功身边,一身黑衣,寒风中也未扣胸前衣襟,露出镔铁打造一般的胸膛,虎躯横目,右手背后倒持丈八马槊,正是云南王李定国。

    这二人白袍如雪、黑衣似夜,长身玉立、壮志凌云,并肩站在一起严如斧钺、势比山岳,龙形虎态,连多尔衮等人久经战阵、多见豪强、身为敌手,一见之下也不觉暗竖大指。

    “两人?哈哈,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鳌拜的声音隔着开阔的雪原遥遥传来。

    “岂止两人。”

    又有二人从店中闪出,一人是老老实实从店门里走出来,另一人则干脆是从院墙上跳出来的;前一人皂隶捕快打扮,腰悬弓箭;后一人小老虎一般的体格,身披赭黄色绸袍,正是曲明夷和丰艮。

    二人在郑、李左右各自站定,竟在身形气势上与那二位惊天动地的“反王”不遑多让,看得多尔衮双眼微眯,心头突然闪过一念:刺杀弟弟多铎的现场报称有两个青年,莫不就是此二人?自己事先与谋臣门客推演本次杀局,在计算对手时,还真没料到泰一门这两个年轻人,不觉杀机腾生,侧头朝阵中望去,寻找八旗禁军铁骑带军之将——振威将军佟图远,亦是满洲十大勇士之一。

    这佟图远乃辽东名将,四十多岁年纪,用兵如神、指挥若定,偏又习得一身精纯的内家武艺,平日里一脸蜡黄色,卸下戎装看起来毫不起眼,放在人群中也认不出来,如今顶盔掼甲,端坐于马上,却是八面的威风,十分的煞气。他与多尔衮对了个眼神,连忙点头,便要朝发令官示意,就在此际,店中又闪出四人。

    正是黄宗羲、崔子产、贺小朴、柳如是。这四人或文雅或豪迈或挺拔或明媚,连见多识广的佟图远都看得一呆,但他马上收摄心神,朝传令官一扬下颌,传令官点头,令旗一举,他身边的四个鼓手立时击起鼓来,咚咚咚咚四声响过,一身纯红色战甲的正红旗百人队中,有十人小肚子轻拱,胯下马从阵中缓缓突出,这十人很快就形成了一个楔形箭头队形:一人在最前,二人拱卫其后,三人紧跟,最后有四人殿后。攻击阵型一旦形成,十匹马遽然加速,四十个马蹄子在雪原上翻动如飞,朝店前并肩而立的八人疾冲而来。

    不愧是禁军劲旅,八旗精锐,一个十人队竟有百人冲锋之声势。

    与此同时,店前八人身后,又添了高沧侯、崔玉衿、凤有直、凤有谅、吴老泉、余大鹏等数人。高沧侯看了看自己身边这几人,再看了看前排站的八人,微微犹豫了一下,又上前几步,也站到了第一排边上,挺起来胸脯子,顿时觉得气势如虹,黄山派面子大为有光。吴老泉心头还在打鼓,侧目看了眼余大鹏,心中有些歉疚把他牵扯进来,没想到余大鹏看起来颇为镇定,面不改色,目光专注。吴老泉暗叫惭愧,心说事到临头,我还不如一个普通镖师呢,平时可吹的甚么大气,急忙是收摄心神,昂首站立。

    而店门框左右,早就倚上了两条大汉,值此铁骑冲锋而来之际,二人居然还拿个酒葫芦传来递去,喝个没完了,除了龙门宋氏双雄,又有谁人?

    哒哒哒哒。

    铁骑眨眼间已将双方距离拉近到八百步。

    多尔衮忍不住睃了吴三桂一眼,心下暗道:此人自投诚以来,自己一直不太放心,虽然积功已封他为王,但之前并未让他参与剿平南明之战事,而是让他去坐镇辽东,继续喝那北风去了。如今刚刚让他领兵出征,今日之事,本来也未命其前来助阵,没想到他居然在军旅中孤身前来,难道也是觊觎这灭清至宝吗?

    多尔衮心下冷笑,但眉头微微锁住,适才六场比试实乃巅峰之战,自己自重身份,并未真个动手,胡乱算个平局;尼堪出手居然败于李定国,好在淤血已吐出,并无大碍;大关也变得神神叨叨,莫名败于一个年轻人;而这吴三桂反倒战败了鼎鼎大名的郑成功,显得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看来平定南明确是可以让他出马,同时也依然要严加防备此人,找个合适机会必要褫夺了他兵权,让他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哒哒哒。

    六百步。

    黄宗羲气定神闲,敌势虽强,但他早有安排,适才的琴歌正是事先商量的暗号,乃是召集伏兵之曲,如今两支精心安排,化整为零进京的伏兵应该已化零为整,在附近集结好了。如今看对方自恃京畿重地、自家地盘,八旗铁骑不过一旗出动了百骑,合共才八百骑,这一仗实在是有的打。

    至于眼前冲来这十骑,虽然对一般军队颇具杀伤力,但自己如今这一排九人,都是武林中一流之高手,自是不惧。

    哒哒。

    四百步。

    尼堪潜运内息,发现伤情已基本痊愈了,毕竟适才自己与李定国马上交手,多以外功相抗,到他这个身手,些许气血之伤,已不在话下。但对他的信心,却是极大的打击,自己乃十大勇士之一,也是理政三王之一,更是如今统帅兵马扫荡南明的主帅之一,而李定国正是南明几大主帅之一,自己这一仗失利,摄政王虽未说甚么,但难免对自己重新评估了,唉,实在没想到那敌酋李定国年纪不大,杀法竟如此骁勇,自己还是轻敌了。

    哒。

    二百步。

    高沧侯年轻眼力好,已看到那十个骑手已悄悄取弓在手,走兽壶中暗拈几根羽箭,心道:难怪对方敢以一个十人队冲击己方,他们并未打算近身搏斗,而是要利用满洲骑兵誉满天下之箭术,给己方一个下马威。自己虽玄功在身,不会怕对方的羽箭攒射,但自己刀掌如何了得,总不能在百步外伤人,会落得个只守难攻之势,被动挨打,实在是憋屈啊。他性子直率,心下着急,立形于色,指着对方侧头往中间看,口中嘿了一声,尚未开言,只见李定国虎躯一晃,已然出手。

    黑影晃动,霜芒一闪。

    李定国本右手倒持丈八马槊,如今他右肩展动,右臂向前一抡,那马槊竟撒手飞出,震动风声呜呜,横标过一百七十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刃上杆下,正插在对方箭头第一骑的马前三尺处。

    高沧侯大奇,首先这一招脱手飞掷,那超长的兵刃竟仅靠人力飞出近二百步,堪称神力;其次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对方这个楔形阵势,核心就是第一人,若飞槊将其人马伤了,必然破阵,但怎么力有未逮,并未射中对手,而是钉在了地上呢?

    马上他就明白了。

    只见箭头铁骑已迎头向地上的槊撞了过去,那马槊长丈八,刃长便有四尺单八寸,如今半截陷入地中,锋刃全露在外边,正在箭头铁骑催马必经之地,难以变向之时,其位置、时机都拿捏得妙到巅毫,看起来就像是地上早就立了这么一截锋刃,是箭头铁骑自己看不到,即将撞将上去。以马槊刃锋之锋锐,结合铁骑冲锋之疾速,只怕顷刻间便要人马俱裂啊。

    高沧侯看清之后,不觉闭上了双眼,他便未看到箭头铁骑是如何避开的。那骑手和马应是同时惊觉自己正迈向鬼门关的门槛,人已来不得控缰,立时从马上往右倾斜,那马是同时向右硬拐,因冲的太猛,拐的太快,两蹄连拌带拐,虽险险避开地上的锋刃,躲开了一剖为二的险境,但当堂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摔翻在地。

    箭头倒下,后面便引发了连锁反应。

    这种楔形阵势乃攻击阵,阵型相当紧凑,箭头后面二人二骑紧紧跟在他后面,主要是为他防守住左右侧翼,让箭头可以全力向前开路冲锋。如今这箭头连人带马遽然往右斜扑倒地,他右后方的铁骑四蹄腾空,便要践踏上去,骑手视线被挡,完全不知何事如此,慌得撒弓松箭,双手急提缰绳,控马腾跳避让。而箭头左后方的铁骑习惯性跟随箭头行动,紧密防护其左翼,因此在箭头朝右侧冲的时候,他险些也打马往右跟去,还好眼角瞥见了地上的雪刃,急忙又转移重心往左侧带马,人在马上一个趔趄,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胯下马四蹄也差点儿拌蒜,好在无事,但失去箭头也不敢向前继续奔驰,带马朝左侧兜转了开来。

    后面第三排是三匹马并排飞驰,左侧铁骑跟随前骑往左兜开了大圈;右侧则及时勒马,也是险些踩踏住地上的箭头人马,与前面两匹马是乱作一团;而居中者正朝着地上的雪刃而去,就没那么幸运了,要不是人马在最后时刻都勉强闪动躲避了一下,便要连人带马劈作两半了,饶是如此,人腿马身还是擦着了马槊,当场是红光迸现,鲜血淋漓,受伤扑地。

    白色雪地上一行红血,煞是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