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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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答案

    黄宗羲大笑道:“子健出的好题!”

    “你见过我父亲?”崔玉衿眨动着星眸问他。

    “只有一面,却倾盖如故啊。”他朝崔玉衿笑笑,转头道:“二位朋友,黄某适才主持了一次文比,有吃有喝很热闹,大家也没伤了和气。天色已晚,再比大吃大喝只怕不是时辰,正好答题。这题目虽短,答案却可短可长,人人尽自不同,不才愿再作一次主持,且请二位畅所欲言吧。”

    “这有甚么难的,哈哈,先说的总吃亏,俺就吃回亏吧”牛目人赶紧抢答,“此生为甚此生为甚,这个题目你们娘们可能确是要多想想,对俺们男人却很简单,当然他娘的是为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权倾天下,富甲一方啊,哈哈,哈……”他说的正高兴,回头看了眼狼脸人,就把后头的话咽下肚了。

    崔玉衿听他话说的粗鲁,微微皱眉,但也看到屋中有人微微颔首,她侧头看丰艮,目光中露出些嘲讽的意思,似乎在说,你要是也这么想就糟了,让人家抢先了。

    丰艮可不这么想,他假模假式地朝牛目人微微拱手:“好一个他娘的,不对,好一个权倾天下富甲一方!我也是男人,但我并不觉得此题目简单,巧得很,当年我下山时,师父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当时我的答复是,达生任性,顺其自然过此生。”

    “这就是你的答案?甚么玩意。”牛目人冷哼。

    丰艮冷笑道:“鄙浅之人,好恶多同,故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之事,天下好之者众;高洁之士,各领风骚,故考槃南山、绛帐黄衫之举,世上解之者少。”

    “甚么他娘的乱七八糟……”牛目人刚说到一半,就见眼中的丰艮已经霍的变大,他的拳头更是山也似大,朝着自己面门捶来。这牛目人身经百战,却绝少见如此快的身形,更见不到有如此身手之人居然用迹近偷袭的打法,他都来不及琢磨,本能的反应就是双手急挡面门,封住对手这一拳再说。但他双肩刚一动,就发现肩膀上像压了百斤的大石,急切间竟举不起手来,这才知道对方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让出全部先手,也只有后退躲避一途了。但还未待他撤步,就觉肩头一轻,眼前多了一人,发出一掌,正和丰艮的拳头架在一起。

    正是狼脸人。

    众人眼前都是一花,然后就看到丰艮和狼脸人拳掌相搭,立在当场,二人都一动不动,没有风声,没有气劲相击的动静,就像在戏耍一般。

    丰艮脸上笑呵呵的,目光中却闪动出几分惊讶之色,狼脸人倒是一脸的严肃。

    只有几个人看出来,二人适才拳掌都各变了四五种角度,却最终只有硬接硬架一途,二人此刻显得轻松,却正是以内家真气在较量,稍一不慎,就会立丧当场。双方的内家真气又都是纯之又纯,一点儿渣滓都没有,故搭起手来就想游戏一般,毫无半分外泄。

    “没想到阁下好身手啊,姓甚名谁啊,丰爷拳下不死无名之鬼。”

    “嘿嘿,告诉你记住了,别到了阎罗殿还不知道谁送你上路”牛目人搭茬了,“这是我家金堪大爷,我是你关拜爷爷。”

    “他是大爷你是爷爷?他是你儿子?”

    “放屁放屁。”

    “好臭好臭。”

    识货的还在赞叹丰艮在全力相搏中尚能如此流畅的谈吐甚至戏谑中,眼前又是一花。

    牛目人就觉得脑后一阵恶风,像是有甚么利刃正从后方袭来,又快又狠,他大叫晦气,一弹指的工夫,竟被两个一等一的高手偷袭了。关键他前面正是同伴金堪,若是自己闪身避让,等于把金堪的后背全部让了出来,是以他准备倒欺身,绕开对手兵器撞入他怀中,近身肉搏,还没等他动手呢,背后的恶风遽然止息,他猛回头,看到二人站在自己身后,看似皆垂着手随便站立,却能感到强大的气机在交锋。袭击自己那人手中并无兵器,不知他为何空手袭来,却有金风,看面目正是那赶大车的黑衣大汉,脸上全无表情,目光中透出三分异色。而挡在自己身前之人,则是那从内堂出来的,身披紫色道袍一直垂首之瘦汉。

    众人看去,那关拜站在垓心,前后各有两人在无声地较量,五人像蝴蝶一般造型,却暗含腾腾杀气。虽然他们只在屋中占了不到两张桌子的地方,但整个房间里都有一种张满弓箭上弦的紧张感和压迫感。

    “莫打架莫打架,明明说文比嘛”崔玉衿起身,似全然不知风险般,两步就窜到关拜身边,斥他,“我爹说了,讲脏话不好,你少说两句,我还要听大家答题呢。”

    变生仓促,崔子产人已如弓般弯了起来,眼看就要弹过去了,场中交手四人却几乎同时收手后退,满天杀气消弭无形,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关拜干笑两声,并不以崔玉衿的话为然,但终于不吭声了,跟着金堪回座,他偷眼看金堪,发现他的口角有些微微颤动。金堪瞪他一眼,心中好大的诧异,他素来眼高于顶,又有了不起的身世和身手,全天下也没几个看得上眼的人物,今天带关拜前来办事,本以为是小菜一碟,孰知这小小村店,竟然卧虎藏龙。自家适才以八分劲力出手,在那个叫丰艮的年轻人身上,竟讨不到丝毫便宜。而崔玉衿看似随意两步,也暗含杀机,全不似这妮子表面上那般憨态,而当她一入垓心,立刻有两股强劲的气机锁定了自己,他为人一贯谨慎机警,自家知道这次是稳胜之局,如何愿意力拼或涉险?是以掌力一吐,将余下两分劲力分左右旋出,撤劲后退。却不想对手劲力也猛然一空,人也轻飘飘后退,一时间,二人中间劲气尽无,反发出哨的一声风声。金堪这才知道,对手也留有余力,不由他不暗自惊奇。要知他为何舍弃招数变化硬要与对手比拼内力,就是自恃年齿高出对方,自己的功力理应深厚,孰知对手不过二十出头,却有一身深厚的功力,必是从小得名师指点。武林中成名的豪杰他也算大都知晓,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件令他惊奇之事,就是瘦汉和黑衣大汉的对峙,他虽然对瘦汉出现在此处颇存戒心,但素知他一身技业,惊才羡艳,绝不在自己之下,但却未能将黑衣人击倒或者打退,看那大汉虽然身材魁伟,但年纪也甚轻,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人呢?

    他琢磨不出的那个黑衣大汉,一声不吭的,也走回自己的座位,道袍瘦汉双手潇洒地一分,依然低着头,回身往内堂走去,他那一男一女两个跟班也起身要尾随他而去。

    “哎这位大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此生为甚啊?”

    瘦汉身子一僵,似是没想到自己也要回答此题,他那男跟班回身瞪眼刚要发话,瘦汉摆摆手,回头――他也终于抬起头来――道:“这位姑娘,你这问题我答不出”他居然看起来像苦笑了一下,“我今生都是随波逐流,从未做过回主,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好好回答你这问题。”说完掉头就走。

    崔玉衿站在那里微微发愣,一是源自瘦汉的回答,一是被那瘦汉一双老鹰般的眼神吓了一跳。她眼波一转,却发现屋中有人比她还要呆愣,简直是张口结舌了,遂朝他摆摆手,娇声道:“这位大叔,你快给我的题目一个像样的答案。”

    那人正是刘五爷,可刘五爷哪顾得上答复她,心神早就飞到了冰天雪地的辽东。那时他尚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参军没多久就自告奋勇去辽东御外侮,想加入传说中的关宁铁骑。结果在宁远当了半年的大头兵,仗没打上马没骑上,军粮却越来越少,饷银也时断时续的,军心甚是浮动。这一日校场演武,场中立一高杆,上悬敌旗,下设稻草敌将,明军宁远团练将部下编队四组,向敌旗包抄。左营千总则率领部下,扮作敌军保护大将纛旗。刘五爷在团练军中,大声喊着,手上却再也不愿意真卖力气,只在阵中虚应故事,忽听背后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接着是急促的铁蹄踏地之声,明明只有单人独骑,却有一个千人队共同冲锋的踔厉气势。还没等他回头去看,蹄声已近,这马也太快了,他和周围战友就像被甚么推开一般,波开浪裂的相仿,让出了一条道路,就见一匹金黄色高头大马从身侧腾过,马上一人只见背影,大红的斗篷迎风绽开像一朵巨大的花,红花猎猎飘动,露出花下一身金盔金甲在阳光下闪着光,几个起落就扑入了对方阵中,真如天神下凡一般。

    对方阵中兵丁也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皆呆呆站立,眼看这金甲将破阵而入,金色闪电一般一闪即逝,人已从马上蹿起,大红斗篷裹在身上,身形虽并不高大壮硕,却像一只猎鹰般冲向了高杆,右手抄着一杆大刀,刀锋霜寒。左营千总可能是两军阵中少数几个还清醒之人,情急之下人也从马上蹿起,一杆蛇矛从下方斜挑向金甲将的下身,出手又快又毒。那矛头早就换了木头的,可这一矛的出手,杀气腾腾,不比镔铁的蛇矛差几分。

    刘五爷眼睛瞪得贼大,心中暗暗为千总这一矛喝彩,眼看蛇矛就要扎到,招式已老,就见那金甲将右手的大刀轻轻一翻,刀背正好劈在矛头上,扑的一声,千总连人带矛,像被一股暴风急雨刮倒,跌落在地。接着金甲将的大刀又往上一翻,就像切豆腐一般,轻轻划过稻草敌将的脖颈和敌旗,然后他与敌旗敌将头颅一起落下,恰好坐在自己的大黄马上。

    场中静了一阵,接着又暴起雷鸣般的彩声,刘五爷跟着欢呼了半天,才听清很多人喊的是:“长伯将军,长伯将军!”

    在千军万马中斩将搴旗,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这是怎样的气魄怎样的武艺怎样的豪迈?

    他赶紧问旁边的什长,这长伯将军到底何人?

    对方露出一副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的样子,大声吼道:“他就是咱们辽东第一猛将,前锋右营参将吴长伯,官讳大名吴三桂的便是。”

    刘五爷心神震动,举目望去,只见那吴将军年纪甚轻,端坐马上,高举大刀,鹰目高颧,隆准薄唇,面无表情。

    而适才那紫袍人竟是一般面目一般表情。

    虽鬓边已露风霜之色,眼角已藏波折之纹。

    但再无第二人有如此鹰一般的气势。

    正是现今的大清朝平西王爷吴三桂。

    那次演武后,吴三桂就成了刘五爷的偶像,神一般的人物。没过多久,刘五爷就被调到关内打流寇了,他本来就一身武艺,又受了吴三桂那日里神威的激励,作战英勇,战力日增,在高杰麾下积功升到了千总,但经历了刘李决战后心灰意懒,爬出了死人堆后径自回到了老家保定,先听说吴三桂率军投了李闯,再听说他又反出关外引鞑子入关……以前的偶像早就崩塌了,原来也是跟自己的凡人一个,刘五爷真是想不明白自己对他是爱是恨,还是一会儿爱一会儿恨。

    几年前刘五爷搬到京畿居住,人如草芥,心如灰木,他如何也想不到,在这村店之中,竟又见到了自己曾经的偶像,当年的大明将军平西伯,大顺王朝平西侯,如今的大清帝国平西王――吴三桂。且微服简从,藏头露尾,到底这店里要发生甚么惊天大事呢?

    待他回过神来,吴三桂三人已经回到他们二院天字号客房了,他定了定神,就看到那漂亮姑娘正好奇地看着自己,鼻子翘翘的,气势也是翘翘的,但居然沉得住气,一直等着自己的回答。刘五爷揉揉眼睛,使劲回忆了一下这姑娘的问题,苦笑道:“我刘五一个老粗,哪有什么好回答。但这几年我还真琢磨过您这问题,您要真让我说,我的答案很简单。”他看崔玉衿露出凝神倾听之貌,就接着说:“我年轻时是想除暴安良,参军后想保家卫国,现如今嘛,这现如今嘛,我就只想自家吃饱喝足了。”

    这话一出,厅中一片沉默。

    刘五爷有点儿结巴:“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点没错,这个狗屁年头,能吃饱喝足已经很不易了,对很多人来说,用尽他吃奶的力气,也不一定能做到。”那赶车的黑衣大汉拊掌而言。

    关拜盯着他:“哪来那么多废话,你别拍别人,就说说你这傻大个活着是不是也是为了吃饱喝足,浪费粮食?”他说完哈哈大笑,刘五爷心下都很不是滋味。那大汉却一本正经地道:“难得你狗嘴里能吐出段象牙,俺年轻时唯一愿望就是吃饱喝足,参军后吃饱了,想的就是除暴安良,现在嘛,倒是想定国安民了。”说完他朝刘五爷遥遥一揖,“这位朋友,要谢谢你的答案启发了我。”这人别看生得粗豪,说话却是特别的干脆利落,语速也快。

    厅中一片低低的议论之声,这大汉的回答,几乎跟刘五爷的回答一模一样,只是顺序颠倒了。

    “定国安民?”关拜冷笑。

    崔玉衿没等他再说出什么难听话,抢着问道:“这位大哥,你回答得很好,男儿就该有大志,请教你贵姓高名?”

    “免贵姓李,名如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