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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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兄弟

    黑影无语,只是朝郝摇旗招手,示意他过去。说他是黑影,只因普通人运足目力竟连他身形的边际都看不分明,只有高手能看出,他身子看似静止,其实一直处在一种极细微的颤动中,有点儿像毒蛇的信子,随时要择人而噬。

    郝摇旗仰天打了哈哈,也不说话了,从厅中走了出去,径直走向那黑影,他此时反倒显得很轻松,连一直攒着的眉心都舒展开了,只因他已然明了,奔波劳碌激战的一生,今天搞不好就会一直休息下去了。

    临出门口时,这彪形大汉停了一下,微微躬了一下身,只有黄宗羲知道,他隐隐有跟自己道别之意。

    他刚出房门几步,只见院外如飞般冲进一人,又矮又瘦,道袍不知在哪里蹭的全是土,头上的黄冠也掉了,露出一头未剃的长发,松松结着,正是那毛端阳。他一下闪身挡在郝摇旗身前,昂起头,一双小眼睛紧盯着黑影。

    郝摇旗心里一凉,道:“兄弟,让你走的啊,你回来作甚?”

    “哪有兄弟让哥哥撑着,自己逃之夭夭的道理!”

    郝摇旗心里暗叹,适才三人冲出不到八里,就遇到这诡异的黑衣人,一声不吭就痛下杀手。三人尽了全力依然不是对手,不由大吃一惊,加之同行十六人都无声息,很有可能已遭毒手,郝摇旗当下下令让李毛二人立刻分头撤退,自己暂时拖住黑衣人,且战且退,一直原路返回到村店,那黑衣人却也不管李毛二人,也没有亟下杀手,就像也要来这村店吃饭一般,跟着到了院中,才一掌把他震入堂中。谁成想李来贞在前,毛端阳在后,两人都赶了回来,面对莫名强大的敌手,二人回来不啻于是赴死。

    “也罢,既是兄弟,生死都在一处吧!”郝摇旗狂喝一声,全身骨骼发出一阵喀嚓声响,上身的粗布棉衣崩开,露出了一副碎片铁甲的背心,遮掩着他粗大的骨节硬朗的肢体贲起的肌肉健壮的双臂,他的胴体虽然强健,却一点儿也不好看,肤色发灰,露出的上肢还有多处伤疤,但是整个人就像是那铁甲的材质一并打造的,硬而冰冷,强横,充满了力量。

    毛端阳后撤半步,身体向右微转,上身微伏,右手五指内扣掌心,成擒法,左手无名指尾指弯曲,拇指食指中指前探虚捏,成拿法。他适才在厅堂中第一个发难,又大吃一气,一直是喧哗闹腾,此刻却沉下心神,擒拿手法亮出,说不出的潇洒,再也没人注意他身躯的矮小了。

    但闻哗啦之声,接着橐橐之声,那李来贞也下了树,走上前来,在毛端阳西侧立定,身体向左微侧,与郝毛二人成三角楔形,直面黑衣人。令大家惊奇的是,他手中居然又亮出一个葫芦,只是这个葫芦比之前那个小了许多,而且还有些发黄,尚未盘玩成枣红色。

    众人在厅中从房门和长窗处死死盯着院中四人,虽然李自成部下当年曾肆乱京畿,但眼看他三人如此义重,又觉那黑衣人诡谲不似好人,是以都站在了郝李毛三人这头儿,连方才顶看不上毛端阳的几个镖师都手心微微冒汗,有点儿想抄起家伙帮他三人的冲动。

    黑衣人不动,三人也不动,四个人僵立在院中有一会儿,突然天又黑了。

    这次黑衣人是左右两襟齐飞,他披风衣襟虽不大,但却似带起两扇巨大的黑云,像一只大黑鸟张开了硕大无朋的双翼,朝李毛二人刺去,那披风似巨斧,可招法却是剑意。郝摇旗只见他披风张开,露出里面穿着的黑色劲装,和挂在左肋下的一柄长剑,接着就又露出个硕大的拳头,拳风已经扑到他脸上。

    他一动,三人立刻也全力出手。

    毛端阳的擒拿手法称挐云擒雨十三手,甚为霸道强横,相传是九大门派中点苍派的护法秘术,由点苍派创始人释天挺于苍山洱海之际,上观日月星辰之象,下察虫鱼鸟兽之形,豁然有悟而创出的。于人身三百六十余穴位中,按照气血循行之途径与时辰,专拿十八处穴位。因是护法之技,所以这十三手颇为强悍,但毕竟点苍派出自佛门,天挺大师也宅心仁厚,一般擒拿手往往擒拿二十四穴,而拏云擒雨十三手擒拿的这十八处穴位,专门避开了太阳、天突、风府、天柱、廉泉、期门六大死穴,主要以四肢之晕穴为主。

    不过在功力深湛之人施来,即使不拿住穴位也可以令人当堂瘫软,在欲下狠手之人施来,这擒拿手也可专一往刁钻霸道之处发展,如今毛端阳也正是如此,他生死关头再展下盘的神力,倏忽间双腿竟踩入地中,人也几乎伏在地上一般,不但避开了黑披风的挑刺,还右擒左拿,右手虎虎生风地擒向对手的迎面骨,看似威猛,实以擒法为拿法之幌子,左手才是主力,虎口向外,大中食三指分开如铁钳状,直取对方公孙穴。

    按理说这一拿法,只在对手起腿飞踢之时使用,否则两人对阵,自己俯身下去拿对方之脚踝,岂不空门大开,破绽百出?但如今情急拼命,另外又三人合力,毛端阳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

    他虽无内家修炼,但一身横练的外功,加上漂亮利索的擒拿手法,看着就似一头鹰伏在地上,铁爪出击一般。

    而另一侧的李来贞则双脚点地掠起,避开对方披风的硬抗,自己居高临下双手合握,以手中葫芦朝对方头顶砸去,这一次葫芦不再是毒药火器的贮藏之处,而本身成了一件武器,或者说李来贞干脆把自己当成了一件武器,那葫芦是锤头自己身体变成锤把儿,似以天地间气息为挥锤之手,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按理说两人交手甚少用此搏命之法,一击不中则当场受制于人,可见李来贞也是拼了。

    生死关头,毛李二人连消带打,露出的这功夫,看得场中人都是暗暗喝彩,都生出难怪李自成大军能横扫天下覆灭明廷之感。再看那郝摇旗,更是神奇,他双手平端,手中已各自多了一管镔铁大枪,左手是枪头,红缨飘散血红逼人,右手是枪镦,长埒枪头,密布尖钉。这两杆枪平时应该藏在他双腿两侧,突然凑在胸前,咔嚓一声,熟练地连接成一体,正好迎向对手的一拳。

    这枪一在手,郝摇旗好似换了一人,全身肌肉骨骼关节恰似有无数的劲力爆出来,如同撑破了胴体的束缚,迸发于虚空之中。本来黑衣人这一拳飘忽中带着刚劲,信手挥洒如同变出六七个拳头,但大枪一横,枪头枪镦微微颤动,恰似力敌万马千军的气势,登时克制住对手的拳锋。枪头还斜扬而起,指向对手小腹。

    刘五爷都不禁要喊声好,几年不见,郝摇旗的铁枪已经从只逞蛮力有攻无回,变得稳如泰山并暗合先天格致之理,只看招法就知道他一身劲力已经从后天横练上窥先天真炁之堂奥了。

    倏忽之间,三人联手,不但躲过了黑衣人看似威猛无俦的攻击,还都发起反击,分别攻向对手上中下三路,再现配合之默契。众人都道黑衣人只能退防,但猛可里眼前一花,院中就似一股狂风刮过,场中四人乍合即分,闷哼声响,毛端阳和李来贞二人直接飞跌了出去,像两个面口袋般又摔落在地,而郝摇旗连退五步,蓬的一声后背撞上墙,夺的一声,铁枪枪镦戳入地中半尺,这才稳住身形,鼻中已鲜血涌出。

    那鼎元丰镖局局主单元丰手指不禁一张一收,他是少数能看清黑衣人出手之人。

    当三人合击之际,那黑衣人不退不守反向前迈进了一步,这一步似缓实快,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只这一步,毛端阳的挐云擒雨手就抓向了他腿后,而李来贞的合身硬拼也变得砸向他后方空处。而前进这一步后,黑衣人与郝摇旗从挥拳可中的距离,变得更加紧贴,他原先挥出的一拳轻轻一抖,同时左手也跟着暴起,双拳成双峰贯耳之势,轰击郝摇旗的左右太阳穴,之前的一拳竟似只是虚招一般。

    而随着他看似轻飘飘的双拳出击,他那黑披风左右两襟却如同被最庞大的鼓风机吹起一般,向左右炸开,直取毛李二人,看起来,之前那两襟之攻势,也是虚招。

    此人于常人看来就是一道黑影,出手也是似幻如虚,令人难以捉摸,这次双襟炸起,毛李二人都是搏命的攻击,招式已老,无奈中只得硬接,甫一接触,都似接了个空,二人大惊之下,急忙收力,孰知方强行化去自己的力道,就觉衣襟上有千斤大力猛地冲来。毛端阳是外家横练,尚未得窥先天真炁之门径,危急时刻只好勉强移开要害,用自己多年熬炼出来的一身铜皮铁骨、多年来吃进去的谷米肉鱼之精华硬扛,当场双臂骨折、锁骨骨折、内脏受伤,一口鲜血喷出,人摔在地上晕厥了过去。李来贞在师父李过提点下,已初得先天真炁之妙,真气已基本可收放自如,是以可以收力之际,立刻调动自身真气,与对手硬撼,可惜他的内家真气只似小溪流,对方如大江河,力拼之下,溪流入江河,登时化为乌有。好个李来贞,半空中急吸半口气,内家真炁护体,右脚踩左脚背,生生又拔起一尺,这一尺就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但也受劲力波及,五官出血,左手骨折,全身筋脉都如断开一般,直跌于院中,站不起来了。

    二人只是接披风之力,已双双重伤,郝摇旗正攒其锋,更是艰险,如同置身于龙卷风暴中一般。

    好个郝摇旗,手中大铁枪猛然如风车般旋转起来,如果他对面是一个龙卷风暴,那他誓不低头,也变成了一个龙卷风暴。

    铁枪的旋转不是规则的圆形,但正好扫向黑衣人双拳的脉门,攻敌所必救。

    那种感觉,就像在大风雨中撑起一顶油纸伞,很多人都撑不动,或者半途而废,被雨水淋个满头满脸。而郝摇旗撑了起来,这铁枪化成的风车居然逼得对方变招了,但是那变招竟还是那样的轻松写意,就如同适才的双峰贯耳又是虚招,可天下竟有能制造龙卷风暴的虚招?

    黑衣人双拳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堪堪避开铁枪旋起的锋芒,往怀里微微一收,接着就化作双掌向前吐出。贴身攻击,变招方圆不到半尺,拳臂之间的运用,距离短,快得出人意料,大铁枪已经根本来不及再变招了。

    好个郝摇旗,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干脆变成了一架旋转的风车,全身旋了起来,卷起劲风,硬接对手双掌。空间里爆发出爆竹连发之声,郝摇旗被直撞上饭厅门边的砖墙,再用铁枪强撑住不倒,但已受内伤。

    再看那黑衣人,披风裹体,好整以暇,就似没有出手一般。但他从面具上眼睛的窟窿处望向郝摇旗的目光里,隐隐也多了一分敬佩。

    院中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然后就听到那黑衣人橐橐的脚步声,他走向了郝摇旗,谁都看得出,一旦二人再度交手,郝摇旗只怕撑不过十招了。

    突然,在喘息声和脚步声中,多了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毛端阳和李来贞竟然朝黑衣人身后爬了过来,身后各自划出一道血痕。毛端阳刚从晕厥中醒来,爬得甚慢,李来贞已经调息了一个周天,恢复了些体力,爬得快些,但是二人都受了颇重的内外伤,速度慢不说,就算爬到了跟前,又怎么挡的住人家一根手指头,但二人还是爬来。不少人看得悚然动容,之前二人还在堂中意气风发,吃饭喝酒,赌博竞技,活生生的充满朝气,孰知没过多久,已经全身是伤,匍匐于土路,暮沉沉的濒临绝境。

    郝摇旗大眼中含着泪水,吼道:“好兄弟,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弟!”说罢挺起长枪在手中一抖,红缨乍起,如一个完整的红色圆球,看起来斗志又起。

    饭厅中众人忍不住议论纷纷,不少人连黑衣人出手都看不清,自然是敢怒不敢言,有的人则心头各种念头闪来闪去,难以定夺,可黑衣人的脚步根本不停,就在他已经迫近郝摇旗不到五步之际,忽听堂中一人说道:“朋友且慢,他三人已经重伤,何必定要取其性命?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此罢手了吧。”

    随着声音,一人闪身从厅中掠出,站在了黑衣人和郝摇旗中间。

    声音还稚嫩,个子倒高大,蒜头鼻子大屁股,左右脸蛋上有两团村红,表情挺严肃。

    正是高沧侯。

    “好朋友,这事你管不了,让开吧。”郝摇旗沉声道。

    高沧侯小眼一翻,像足了适才毛端阳的样子,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事我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