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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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垃圾公园

    垃圾公园并不是堆放垃圾的公园。

    事实上,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园,因为他位于S城的市中心,又被称为大公园,或者老公园。

    老公园呈四方形,面积差不多也就两个足球场大吧,全开放式,属于市民休闲街心公园,每天会有无数的人来往穿越。因为无人看管,不少流浪汉在里面居住,到处都是垃圾,看起来混乱且肮脏,因此就被本地人称为垃圾公园。

    方磊走进公园后,沿着郁郁葱葱的小路,慢慢寻找。

    现在是盛夏的午后,天气非常炎热,沿途走来,他看见一些流浪汉以及环卫工人在树下打地铺乘凉午睡,一些苍蝇在他们周围飞来飞去,一旦靠近,便能闻到一阵阵的臭气和馊味。

    方磊屏住呼吸,一个个找过去。

    他这次过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打算得到上级和同事的支持。刚才在医院,他对老太婆使用的非常规手段肯定已经被上报到了所长那里,此刻说不定正在到处找他兴师问罪呢,没必要去触那个霉头。

    而且,说实话,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抓住那个疯子,找到失踪的女人,同时避免出现新的受害者,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有意义的。

    至于用什么手段,他尽量不去考虑。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对那些失踪的女人还活着已经不抱希望了。

    虽然没有了支持,但他这一次却信心十足。之前在老太婆的家里,他找到了那个傻儿子曲波的照片,记住了那张小眼睛的麻子脸。

    而此刻地上的脸千奇百怪。

    方的,圆的,长的,扁的,黑的,黄的,绿的,蓝的,憔悴的,疲惫的,痛苦的,压抑的,双目圆睁的,紧闭不已的……

    有一次,有个人把脸埋在地上,方磊把他掰过来,差点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一张残缺的脸,一半是完整的,而另一半则像是被人泼了硫酸般惨烈。

    他连说了几声对不起,赶紧落荒而逃。

    没多久,他逃到了公园的中央区域。

    这里是一小片儿童玩乐区,除了一个秋千、一个跷跷板,还有一只水泥大象滑滑梯——大象的鼻子就是滑梯的部分,上面被孩子的屁股磨得光滑如镜。

    此外,在游乐场的边上,竖着两匹年份不详的石马。

    左边的石马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残破的身躯,右边的则马身子还算保存完整,但面部的耳朵和眼睛也不知道何时被扣掉了,但并不影响小孩子爬上去骑它。

    此时此刻,有一个疯老头正坐在马背上。

    只见他头上戴着一个硬纸板做的帽子,身上披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当披风,右手握着一把“宝剑”(塑料玩具剑),左手则用一根树枝当作马鞭,在那儿正自我陶醉地驾驾驾。

    方磊走上前去。

    “老师傅……”

    老人看都不看他一眼,目视前方,继续在那策马扬鞭。

    方磊想了想,双手作揖。

    “老将军!”

    他的表情一脸肃穆,仿佛真的遇见了老将军一样。

    “老将军”终于“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磊。

    “来着何人呐?”

    “小人就是一名路过的樵夫。”

    “哦,你一小小樵夫,居然敢阻拦本将军的战马,是吃了什么豹子胆吗?”

    “岂敢,岂敢。小人只是想向老将军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谁啊?”

    方磊从口袋里拿出曲波照片,指着上面的脸。

    “将军,您见过这个小伙子吗?”

    老将军俯下身,眯着眼睛盯着照片看了一小会儿。

    “这小子有问题。”

    “啊?你见过他吗?”

    “这小子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是个辽国的奸细,让我抓住定要他好看!”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老将军”捋着胡须,一副思考的表情。

    “一定就在这附近。”

    “是啊。他在哪儿呢?”

    “容我想想。奸细一般都不敢轻易露面,他就躲在大木马的肚子里。”

    “大木马?”

    “对,希腊人狡猾啊,奥德修斯是个大坏蛋,他弄出这么一出木马计,把我们的特洛伊城堡一网打尽,一时间,整个特洛伊城陷入火海一片,我感到浑身炽热难耐,策马逃走……”

    得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整个一关公战秦琼。

    方磊觉得问不出什么了,作揖告别,转身就走。

    走出老远,他还听见那老头在那继续冲啊杀啊希腊人要亡我大宋江山……

    然后就是一阵沉寂。

    无风,蝉鸣喧闹,方磊只听见自己的鞋子踩在沙石地上的嚓嚓声响。

    突然,一阵金属的反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绕过一片荆棘,进入一个小的丛林,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耀眼的东西。

    是一个小型的双翼螺旋桨飞机。

    方磊想起来了,这架破旧废弃的小飞机摆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几乎与垃圾公园同岁,他曾经还爬上去过,机舱里除了垃圾和死老鼠,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个时间点,这么热的天气,大飞机的金属机翼被烤得滚烫,不太可能有人爬上去玩耍。

    他原本想转身离开,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难不成这就是那个疯老头所说的大木马?

    这么想着,他捡起一块石头,走近几步,朝着机舱的位置砸了过去。

    咚。

    一声下去,并没有什么回应。

    他又捡起第二块石头,刚举起手,就听到机舱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一开始觉得可能是猫或者老鼠,但又觉得不太对劲。

    他低下头,顿时愣住了。

    地上已经晒干的泥地里有清晰的脚印。

    方磊从拿出包里拿出那只回力鞋,蹲下去,轻轻放在那只脚印上,大小正合适。

    他站定了身子,仰起头,朝上喊去。

    “曲波!曲波!”

    没有回应。

    他想了想,继续喊道。

    “曲波,你妈妈现在因为你已经进了医院了,如果你不想她出事的话,就赶紧下来吧,男子汉要勇于承担责任,不要躲躲藏藏。”

    他听到机舱里传来“咚”的一声,感觉不对劲,赶紧把包放在地上,想爬上飞机。

    可是飞机上的机翼确实非常烫,根本无处下手。

    方磊脱掉身上的衣服和裤子,垫在机翼上,然后用手掌撑住,忍着痛楚,使劲一跳,翻上了机翼,过程中,小腿不慎碰到了金属部分,如同火炭一般的烫掉了一块皮。

    终于,他站上了飞机,然后从透明的机舱盖望进去。

    一个人倒在了座位上。

    他连忙打开机舱盖,将那个已经昏迷的男孩从机舱里脱了出来,接着,他将男孩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抱住他的腰,嘴里数着一二三,与男孩一起跳了下来。

    他们同时倒在了坚硬的泥地上。

    男孩依然没有醒。

    方磊连忙将他平躺在地上,用力撒开他身上的T恤,然后按压胸口,开始进行人工呼吸……

    终于,男孩一阵咳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大口呼吸,看着方磊,一脸的困惑与茫然。

    对曲波的审问比对他母亲还要艰难。

    这孩子神经官能出现了障碍,影响正常交流,跟他说话,有时候回答,有时候答非所问,有时候干脆躺在地上撒泼,所以,方磊之前准备的问题完全无用。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他说了什么,都无法作为未来的庭审证据。

    不过,方磊依然不想放弃。

    不管最终能否给他定罪,这都不是方磊最关心的事情,他最在乎的是两个字:真相。

    所谓真相就是,那些失踪的女人到底怎么了?她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想出了一招最直接的办法。

    在审讯室,他把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关掉了摄影机和窗户,使得外面的人无法看到他究竟在做什么。

    然后,他把那失踪的三个女人李素丽、影子和于菲的照片一一放在他的面前。

    “曲波,我不管你得了什么毛病,也不管你究竟未来会不会坐牢,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些女人都去哪儿了?”

    果然,曲波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表情都变化了。

    他露出猥琐的眼神,嘴角开始流口水,傻笑不止。

    方磊被激怒了,用力捏住自己的胳膊才忍住了情绪。

    “我再问你一遍,你把这些女人藏在哪儿了?”

    曲波依然不回答,依然咧嘴傻笑。

    方磊一拳打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咚的一下,把曲波吓得一跳。

    接着,他就哭了。

    这孩子本来眼睛就小,这么一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都看不见了。

    方磊觉得他是在假装,正要发作,突然听见了有人敲门。

    “方磊,你给我出来!”

    是于所长的声音。

    方磊着急了,弯下腰,一手掐住了曲波的脸,把他的嘴角撑开,口水流了方磊一手。

    “快说!你把这些女人藏哪儿了?”

    “方磊,快开门!”

    外面已经在砸门了。

    方磊再次感觉到了绝望。他想起了死去的秦好,终于失去了控制,连续扇了曲波几个重重的耳光。后者被打笑了。

    “啊哈哈,哥哥,那个哥哥……砰!”

    傻子嘴里胡乱说着什么,随手做了一个推的动作。方磊一下子就明白了。

    秦好,是被他从楼上推下去的。

    他脑子一嗡,瞬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见他揪住傻子的头发,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了他的脸上,每砸一下,对方就傻笑一下,鼻口里都在冒血。

    但方磊已经麻木了,只是任由拳头机械般地砸向那张丑陋的脸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拉开了,上半身被人压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无法动弹,只有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地上。

    “后来呢?”蒋健问道。

    “后来,我受了处分,罚了半年的工资和奖金,写检查认错。”

    “啊?可是……”

    “可是我又为什么进了刑警队,是吧?”

    “嗯。殴打嫌疑人可是重罪。”

    “是,不过所长最后保了我,把这件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被连降三级,发配到S市下面的一个小镇上派出所去当民警了。”

    “那你呢?”

    “我本来想站出来承担责任,但所长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我没有错,他相信我,这个家伙就是凶手,一个绑架杀害三个女人以及一名警察的坏蛋,即便是傻子,挨几记老拳也不算什么,他已经快退休了,没什么可惜的,而我还有前途,还有刚出生孩子要抚养,就这么着吧。”

    “那也要追责啊,起码得行政拘留。”

    方磊盯着蒋健的眼睛。

    “哥们,那是1995年,你知道,一个警察被一个傻子推下楼摔死这事有多让兄弟们愤怒吗?而我只是打了他几拳罢了。后来当时的局长亲自发话了,这事到此结束。”

    “到此结束?”

    “对,也就是说,你在任何档案中都看不到秦好死的真实原因,所有人都会告诉你,他是自杀的。”

    “那几个女孩呢?”

    “不知道,那傻子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怎么处置的他?”

    “他因为精神出了问题且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的独立病房,长期禁闭,如果没死的话,现在应该还在那儿。”

    “等等,”蒋健依然满脸困惑,“你难道就凭他说了几个字和一个动作,就断定他是杀害秦好的凶手吗?这不还是瞎猜么?”

    “不是瞎猜,我有证据。”方磊坚定地说道,“还记得那个黏在鞋底的口香糖吗?我把它取下来,送去检测,结果在上面检测出来了秦好的DNA。而技术人员也在那只回力鞋的内部找到了一块脚皮,同样检出了曲波的DNA,并且最关键的是,他们还在那个天台上找到的尘土与这只鞋子底的尘土成分一模一样,几个证据链合起来,再加上曲波的那几句话,基本上可以断定秦好就是他害的。”

    早在案发的前一年,也就是1994年,中国科学院法医学研究所推出了国内首个用于刑事侦查的DNA鉴定产品,并成立了DNA鉴定试点实验室,从那时起中国DNA刑事鉴定工作的正式启动了。

    “哦,是吗?”蒋健若有所思,他隐约觉得不太对。

    “曲波被关起来之后,还出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方磊说。

    “什么?”

    “他说要见妈妈,于是我们安排了他们母子见面。”

    “然后呢?”

    “在两母子见过面之后,那个老太太在一天夜里突然上吊自杀了。”

    蒋健震住了,与此同时,他终于想起来什么地方不对了。

    “不对啊,你说的这个曲波被抓时是当年的七月,可是我看过卷宗,那年的八月还发生了第四起失踪案。”

    方磊苦笑一声。

    “是的,我抓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