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方磊走路始终低着头。

    他一米八三的个子，当警察多年一直都是腰板挺得笔直，像这样佝偻着背、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的模样确实有点不舒服。

    但他必须如此。

    因为他相信，线索就在每个过路人的鞋子上。

    在此之前，他拿到那只破烂不堪的运动鞋，第一时间回到了派出所，打算汇报自己的发现。

    然而，刚走到所长办公室门口，他就站住了。

    于所长是不会相信自己的。

    他肯定不会相信，案发那天，在秦好死之前，自己曾给过他一颗大大泡泡糖。

    他也不会相信，这颗泡泡糖被秦好咀嚼后，遇害之前故意吐在了凶手的脚边，然后被踩到后黏在了罪犯的鞋底。

    他更加不会相信，自己手里捡到的这只鞋，恰好就是属于凶手。

    别说所长，就是方磊自己也有点不太确定。

    但很奇怪，他有一种特殊的直觉，认定这只鞋就是凶手的。

    先用直觉，然后再去证明自己的直接是对的，是他惯用的破案方式。

    而遗憾的是，所长是不会相信他的什么狗屁直觉的。

    很可能，他都不会听方磊把话说完，就让他闭嘴。

    因为秦好之死已经定案，是跳楼自杀，所以拜托，请不要再提什么杀人凶手了。

    这个世界上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相信秦好是被人从楼上推下来摔死的吧，方磊苦笑地想着，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自己去证明它。

    他下定决心后便掉转头，离开了所长办公室的门口。

    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这只鞋子的主人，就能证明自己的直觉是对的还是错的了。

    如果找错了人，那无非就是浪费了点时间，也总比完全没有方向、坐在办公室里等待要好。

    如果找对了，那么……就中大奖了。

    方磊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把鞋底的口香糖刮下来，用证物袋封好，然后又剔了一些鞋底缝隙里的泥土下来，同样封好，他去了一趟鉴证科实验室，请他们帮忙做一些DNA检测和泥土成分化验。

    随后，他拿着那只鞋子，来到了大街上。

    首先，要搞清楚这个鞋子的鞋码。

    这是只男鞋。

    虽然鞋底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他还是用尺子量出了内长为26.25cm，也就是说，鞋的尺码为42.5码。

    其次是品牌。

    白底白身，红色翅膀标，鞋舌的部位有脱漆的字样，“回力”的字样依然明显。

    也就是说，要注意那些穿42.5码回力鞋的男人。

    可是，他低着头在吉祥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才发现这样筛查方式实在是效率太低了。

    也许应该去追溯源头。

    在S城，卖回力鞋的地方不多，而在整个高新区，或者说，把范围缩小到吉祥街附近，那么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他骑上自行车，往位于司前街的文体用品城而去。

    司前街距离吉祥街只有两个街区，这里有着全市最大最著名的文体用品城。

    文体用品城一共分为四楼：一楼卖教辅类的书籍以及作业本；二楼售卖笔墨纸砚一类的美术用品；三楼是音乐区域，吉他、口音、琵琶、二胡样样齐全；四楼则是一整层的体育用品。

    体育用品主要分为两大区域，左边是运动器械、装备以及球类，右边则是服饰、配饰和鞋类。

    方磊背着手，低头，沿着玻璃柜台，边走边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最后，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你好，麻烦把这鞋拿给我看看。”

    一个女营业员正在柜台另一端嗑瓜子，听到招呼，慢吞吞走过来，把鞋从柜台里拿出来，往桌上一放。

    方磊把那只回力鞋拿在手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半天。

    “怎么样？买不买啊？”女营业员不耐烦地问道。

    “有42.5码的吗？”

    “要什么码都有。”

    “先拿给我看看。”

    营业员翻了个白眼，把样品鞋子放回了柜台，然后就扭着腰离开了。

    在她去仓库拿鞋的过程中，方磊左顾右盼。

    因为是暑假，商店里还挺热闹的，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前来买体育用品。

    有的孩子，拿了个篮球，就开始在大厅里拍了起来。

    一名高个子的营业员不知道从哪儿冲了出来，对着孩子一阵呵斥，吓得后者的家长赶紧跑过来，一边道歉一边把自家小孩给拉走了。

    “来，42.5码。”

    取鞋的女营业员已经回来了，并打开了鞋盒。

    “哦。”

    “要试一下吗？”

    方磊不说话，只是拿起右脚那只鞋，放在了柜台上，然后转身从自己的包里翻找。

    营业员在旁边看着，一脸惊讶。

    紧接着，方磊将一个黑色塑料袋从包里掏了出来，从里面拿出那只破鞋，放在那只右脚鞋的旁边。

    一新一旧，一右一左，这样一对比，在透明的玻璃柜台以及顶灯的光照下显得格外不协调。

    “你这是在干嘛？”

    方磊也不答话，而是低下头，从各个角度观察两只鞋，最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了，虽然有点磨损，但大小一样，正好是42码半。”

    “先生，你到底买不买啊？”

    “我不买。”

    “不买？”

    “对，收起来吧。”

    “神经病！”营业员非常生气地把鞋子重新放回鞋盒，刚想走。

    “等一下。”

    “干嘛？”

    方磊掏出警官证，放在柜台上，女营业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这样，我呢，最近在调查一起刑事案件，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嗯。”营业员态度一下子好了很多。

    “这款鞋，你们这里卖的多吗？”

    “还行吧。这个牌子价格比较便宜，卖的还挺多的。”

    “整个高新区就你们一家在卖？”

    “正品授权就我们家，一些小商品市场和地摊上也有仿制品。”

    “那你看看这只是正品吗？”

    营业员皱着眉头拿起那只旧鞋，简单看了一下，点点头。

    “是正品。”

    “确定？”

    “确定，我每天都在这里值班，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不过即便是正品，价格也不高，一双也就三十几块钱吧。”

    “一般来说，买这款鞋的都是什么人？”

    “基本上都是学生。”

    “学生……”方磊若有所思。

    “没错，学校里上体育课，打篮球，踢足球、跑步都用这个鞋。”

    “你看这只，大概穿了多久了？”

    “说不好，有的人费鞋，看样子起码穿了一两年了，但也有可能就一两个月。哦，等一下……”

    营业员拿起鞋的舌头部分，看了看里面的数据。

    “这鞋是今年的款。我们店两个月前刚进的货。”

    “所以？”

    “所以应该是这一两个月刚卖掉的鞋。”

    听营业员这么一说，方磊兴奋起来了。

    “你们库存有记录吗？比如42码半有多少双？”

    “有的，我去查一下。”

    经过一番调查，营业员又来了。

    “今年这款鞋我们进了两百双，42码半的差不多有20双，现在已经卖掉了10来双吧。”

    “你都记得卖给谁了吗？”

    “对不起，不记得了。”

    “那42码半呢？这个脚算成人吧。”

    “你多高？”

    “我183。”

    “穿多少码？”

    “也就差不多42、43码左右。”

    “那不就多对了，这个码数差不多和你一样高。”

    “对对，”方磊想到那天夜晚袭击自己的嫌疑人，“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和我一样高的人来买这鞋？42码半？”

    “学生吗？”

    “学生不太可能，成人有没有？”

    营业员再次摇摇头。

    “真不记得了。”

    “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配合。”

    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条线索，但得到的结果并不理想，他感到很失望。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之前那个呵斥小孩的营业员走了过来。

    “真是的，这些孩子太难搞了。”

    这边的女营业员没说话，点点头，显然是碍于方磊在场。

    那个女人可就管不了那么多，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真觉得要竖一块牌子，立在中间，上面写着，严禁小孩乱跑乱弄。你觉得是不啦？真的，每次都弄得乱七八糟的，到头来还不是我们收拾，弄坏了呢，领导还要扣我们奖金。就拿上次来说吧，那个傻子，个子高高的，脑子却笨得像猪……你怎么了？”

    女营业员摇摇头，不说话。

    “怎么了？不让我说话？”

    这时，她才看到方磊站在旁边看着自己，也立刻闭嘴了。

    “我一会儿找你聊。”

    说着，她就要走。但被方磊拦住了。

    “你先别走。你刚才说什么傻子？”

    “你谁啊？”

    “他是警察。”卖鞋的女营业员终于开口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哦，警察呀，什么事啦？”

    “没事，我就想问问，你说的傻子是怎么了？”

    “哦，就是一个弱智，让他妈妈给领来逛什么商场，你不知道，这家伙一会儿打篮球，一会儿又要玩羽毛球，后来当他拿起一个哑铃的时候，我都快吓坏了……”

    “是吗，这么可怕？后来呢？”

    “后来还不是他妈妈把他给领走了，真是的，傻子就不要出来了嘛，简直祸害人哦。”

    “这样啊，”方磊若有所思，“你刚才说，他个子高高的……”

    “哦，对了，”卖鞋的营业员突然想起了什么，“警官，我想起了。”

    “你想起什么了？”

    “那个傻子，对，就是个子很高，和你差不多。”

    方磊也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

    “继续。”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妈也给他买了一双42码半的球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就上个月的事情。”

    从文体用品城出来，方磊骑上车直奔吉祥街。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形象。

    根据营业员的描述，那个高个子的身形的确与那天晚上把自己打昏的人很相似。

    一开始，他还觉得只是巧合，直到他听到了营业员说的一句话。

    “想一想，那个男孩的妈妈才可怜呢，那个妈妈才五十多岁，可给我感觉像个老太太似的，一看就是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拉扯大的。”

    “哦？”

    “因为她买了鞋嘛，我就刻意和她聊了会儿天，我说你带这么孩子真不容易啊。

    她说是啊，孩子爸早死，就她一个人带这么一个傻儿子。

    我问，他多大了啊？

    她说，已经十八岁了。

    我问，他没有上学吗？

    她摇摇头说，没有，没有哪个学校愿意收他，我呢平时要看店，只能让他一个人玩，有的时候啊，怕他闯祸，还会把他反锁在家里，但他有时候会把锁撬开，从窗户里逃走。今天他拽着我说想买一双鞋，我就带他来了，指定非要买这款回力，说是其他小朋友都有。我没办法啊，这会儿我都是关了店才来的，买完还得赶紧回去。

    我问她是开什么店的？

    她说，我是在吉祥街开小卖部的……”

    方磊顿时一个激灵。

    “你是说，吉祥街？”

    “对。”

    方磊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你说的那个老太太，是不是个子不高，头发烫成了波浪，眼睛小小的？”

    “对啊，你认识她？”

    方磊拿起那只作为证据的鞋，重新用塑料袋包好，塞进自己的包里，说了声“谢谢”，转身撒腿就跑。

    很快，他骑车骑到了吉祥街，把车锁好后，快步朝吉祥街深处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之前打公用电话的那家小卖部的门前。

    店铺开着门，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走了进去。

    “大妈，我打个电话。”

    一个老太太的头从柜台后面伸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她前两天老了很多。

    “打吧。”

    方磊拿起话筒，拨通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与此同时，他悄悄地朝柜台后面的空间看过去。

    那里有一个印着米奇图案、脏兮兮的帘子。

    帘子后面是黑乎乎的。

    “喂？”妻子晓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是我。”

    他注意到老太婆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打毛衣。

    “怎么又打电话回来了？”

    “我想你和孩子。”

    “少来。今晚回家吃饭吗？”

    “回。”

    这时，他明显看见有一双脚出现在了帘子背后。那脚上套着深色的塑料拖鞋，脚指头又黑又粗，但上半身遮住了。

    那家伙似乎在帘子后面观察自己。

    “你想吃什么菜？”

    方磊不说话，悄悄观察者。

    “喂？说话啊。”

    “哦，哦，都行。”

    “什么叫都行？红烧带鱼可以吗？”

    “可以啊。”

    “那好，我挂了。”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方磊看见那双拖鞋已经离开了。

    “没什么，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

    “多少钱？”

    “五毛。”

    方磊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一块钱。

    “给。”

    老太太把毛衣放在一旁，收下钱，开始在抽屉里翻找给他找零。

    “不用找了，我再拿两颗大大泡泡糖吧。”

    “你自己拿。”

    说完，她就坐下来了。

    方磊一边拿泡泡糖，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聊天。

    “大妈，你上次说这毛衣是给儿子打的，怎么没看见你儿子啊？”

    “他啊，比较内向，不怎么见人。”

    “哦，他多大了呀？”

    “今年十八了。”

    “这么大了，再过几年你就可以抱孙子咯。”

    “抱啥孙子，早着呢，何况他这个样子，还找什么老婆……”

    “他怎么了？”

    “他……算了，不说了。你拿好了吗？”

    “好了。”

    方磊从包里拿出那只破回力鞋。

    “大妈，你认得这只鞋么？”

    “鞋？”

    大妈莫名其妙，拿起鞋正想看，只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

    方磊当机立断，手一撑，就翻过了柜台，不顾老太婆的喊叫，冲进了米奇帘子后面的黑洞。

    刚一冲进去，眼前就是一片漆黑。

    紧接着，他感觉一阵猛风朝自己的面门扇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