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高山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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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麻绳

    十九、麻绳

    “不是。而且,你是自己来的,不要忘了。”李见川很果断地否认了,接着看看仍摆在床边的猪草刀说,“我问你,你说这把刀是你家的,你父亲到城里做包工头,什么样的刀没有,为什么要从家拿,拿来做什么?”他想让高满意识到,他父亲才是坏人。

    “这.......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这一点,高满确实想不通。

    这句问话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一个在挣扎要不要动手,一个在猜度会不会被杀。

    夜很深了,李见川还是没想好,特别是听到高满谈及母亲——母亲,是每个人,至少是大多数人心底最深的情感牵绊,甚至软肋。他可以想象,一个女人,失去丈夫后,如果再失去唯一的儿子,该怎样痛苦崩溃,该怎样肝肠尽断!

    可以说,如果杀了高满,就等于也杀掉了他的母亲。

    那么,自己该保护那位母亲和高满,还是保护黄于菲和自己?人性都是自私的,利己自然应居首位,可是如果能不损人而利己该多好,偏偏此刻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

    纠结不出个好结果,他站起来,取来刀子,把地上的麻绳割下一段,替换掉了高满脚腕上的铁丝,再割下另一段,替换了手腕上的——这两处,皮肤已经被勒破了,血液从青紫的淤痕处渗出,新鲜的混着凝固的,一片模糊。

    在极度恐惧中,人的痛觉常常会自动退隐,高满本已忘却了手脚的存在,此时铁丝被一圈圈解开,反而撕扯得皮肉剧烈疼痛。换好后,却又的确好受很多。

    完成替换后,李见川又把高满的嘴贴好,然后猛地一脚踢开剩余的麻绳,留高满继续躺在床上,自己合衣睡在了砖地上。灯泡,则继续留它炽热烧灼。

    高满不明白,这个“雇佣杀手”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残存的人性?最后的怜悯?可至少今晚还能活着,而且比地洞舒适多了,这么一想,竟很快睡着了。

    李见川仍然无法入睡,他想,自己下不了决心的关键,归根到底还是黄于菲的态度,如果她继续保持缄默,或许自己就能心一横,破釜沉舟、一了百了了,反正最后大家的归宿都一样——不如找她来,当面劝劝她吧。

    这一天内,陈江涌和杨冬果也因从黄于菲那得到了重大发现而忙碌不休——找到黄知丹,迫在眉睫。

    从调取的系统资料来看,黄知丹目前的样貌跟黄于菲已相去甚远,若非仔细比对眉眼,也很难跟她自己的小时候联系起来,再加上长期生活在邻县,当初才被暂时排除,如今,这条线必须重点跟一跟。

    黄知丹登记的婚姻状况为已婚,丈夫叫武长贵,两人的职业都是个体。这个武长贵,会不会就是失踪多年的高正华呢?从照片来看,不太像,但这16年能发生多少变化,谁敢确定?照片真实度如何,也不敢打保票。

    他俩便向局长进行了汇报,申请前往邻县进行调查,无论武长贵是不是高正华,都必须前去向黄知丹了解当年的情况,毕竟她与高正华有关系的可能性陡增。

    文件程序流转间,陈队长和冬果已启程上路,来到邻县后马不停蹄地到当地公安局进行了协调,在当地同事的陪同下,找到了黄知丹夫妇在市场开的卤食摊档。

    一个挂着黑胶皮围裙的男人,正低着头坐在店里的凳子上,刮洗着猪耳朵、猪尾巴的皮毛,为下一锅卤煮作准备;女人站在已摆满黄澄澄熟食的柜台前,微笑着招呼客人,夹肉、切割、调味、装袋、收钱......两人为小家庭的静好生活,各忙各的,协调默契。

    待暂无客人光顾的空隙,三位警察走上前,陈江涌冷不丁叫了一声:“高正华。”

    女人大吃一惊,正欲热情招呼三人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微张开嘴,惊愕地看着陈江涌。身后忙活的男人则不为所动,只抬了抬眼,仍然用力搓洗手中的动物尸体部位。

    她认识高正华!陈和冬果心中一震,便亮出证件,对她说道:“你是黄知丹吧?我们是傍水县公安局的警察,有些情况需要跟你了解一下,请配合。”

    那男人扔掉活计,奇怪地看着妻子和警察,起身上前。从身高看,陈江涌他们已确定这个男人绝不是高正华,矮了不止5厘米。

    “为,为什么?”黄知丹看上去比黄于菲胖不少,头发随意扎在脑后,较之黄于菲的犀利干练,她有一种和善慈祥的贤惠感,是一个顺应自然老去的普通的中年妇女。

    杨冬果想,要是黄于菲不折腾外表,老了应该就是这样子吧,挺亲切的,不由想笑,赶紧忍住了。

    “是关于高正华的。”陈江涌干脆直说了。

    “他?他怎么了?”黄知丹满脸疑问,却完全没否认自己与其相识。

    陈江涌稳住激动的心情,继续说:“咱们不在这里聊吧,去你的住所或者公安局都行。”

    “老婆,咋回事?”武长贵问道。

    “没事,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不知道怎么了,我去会儿,你先看摊。”黄知丹取下一次性手套,解开围裙,吩咐丈夫。

    “哦,行,回来吃饭的吧?”丈夫应该非常信任妻子,相信她肯定没事,所以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民之天”的大问题。

    “你们先吃,说不准几点呢。”黄于菲一边答,一边跟着警察走出市场,上了当地公安的车。

    上车后,她又问了:“高正华怎么了?你们找我问啥?我都几十年没跟他联系过了。”

    “几十年?”冬果第一个张大了眼。

    “嗨,是夸张了点,十几年,十几年有了。”黄知丹意识到跟警察说话得精确,太随意会出岔子。

    “十几年?准确地说。”陈江涌问。

    “唔......16年了。他怎么了嘛?”黄知丹想了想,略带伤感地答道。

    16年!两警察心里再次一激灵,不正是高正华失踪那年起吗?1993年,黄知丹果然在傍水县!或者说,高正华是跟黄知丹到这里来之后消失的?

    “到公安局再说吧。”陈冷静地跟她说。

    来到当地公安局,他俩和黄知丹坐进了一间问询室,陈江涌开始正式询问:“黄知丹,你跟高正华是怎么认识的?跟我们详细说说吧。”

    “说那干嘛.......年轻时不懂事,都过去了,我跟他啥关系都没了,不说行不行......他怎么了嘛。”黄知丹面露难色,很不愿意提及过去。

    “他失踪了,1993年夏天,准确地说是八月下旬,你说你16年没联系过他,也就是说,1993年,你们还有联系,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呢?”

    “什么?!他失踪了?93年就失踪了?八月......我,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八月,在腾高山上......”黄于菲惊得涨红了脸。

    “你别激动,慢慢说说当时的情况。”陈江涌叫她别激动,其实自个心里更激动——终于有眉目了!真相揭开在即!

    “那我说的事,你们能替我保密吗?我不想让我丈夫孩子知道,那会儿真的是不懂事。”黄知丹用一种请求的眼神看着他俩。

    “黄知丹,你先说情况,我们尽量。”陈急得想要拍桌子了,还得压住火气,循循善诱。

    黄知丹只好点点头,说出了自己职校毕业后的那段不光彩的经历。

    80年代末,她从职校毕了业,被分到县下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工作,对于在城里生活惯了的她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母亲劝她,先去工作着,以后慢慢想办法,干几年说不定就回来了。

    她不听,一天都不想下乡,可那会儿经济尚不多元,就业市场并不活跃,她不肯服从学校安排,自然就成了城里的待业青年之一。

    闲在家那两年,她偶尔帮朋友打打下手,做点散活,可正是渴望独立的年纪,又正是爱美的时节,这点钱和母亲微薄的收入哪里够?

    她慌了,想起好多年没见的父亲、哥哥,还有父亲那边的叔叔、姑姑们,或许他们能帮忙给自己在傍水县找份工作呢?

    可令她失望的是,酗酒多年的父亲虽已没了力气打砸,却也同样没力气管儿女的事。她回到傍水家里那几天,发现父亲几乎连话都说不完整几句,整个人的魂魄精气神早已损耗殆尽。

    已搬出去住的哥哥跟她之间的感情也淡,只劝她还是回母亲那边,不要到处跑,慢慢找事做。姑姑们也都表示无能为力——一个姑娘家,下苦力的事做不了,有风险的不敢推荐她去做,责任太大了。

    她到单位找过二叔,也就是黄于菲的爸爸,因为她知道二婶向来不让丈夫管他们黄家的事,就不敢去家。可二叔也没法子,倒是把堂妹黄于菲叫来了,这堂妹也是,对自己向她倾诉的烦恼疾苦不知是理解不了,还是无动于衷,反正对牛弹琴地聊了大半天,都没点共鸣,末了还帮她打了一晚上掩护。

    也罢,现实就是现实,孤独和无助,让这个还不到20岁的姑娘无所适从、心灰意冷。

    彼时傍水县陆续兴起了歌舞厅、酒吧、录像厅,离开傍水前,她去了几次酒吧,点杯最便宜的桔子汁,坐在桌子边发呆。然后,认识了同样独自前来休闲的30岁包工头高正华。

    高是主动过来的,坐在她旁边,请她喝比桔子汁贵5倍的葡萄酒,借着吵杂的音乐掩盖,扯着嗓子找她聊天。

    黄知丹对他并无特殊的好感,因为他看上去不像有才貌有地位的才俊;也没有特别的反感,因为他不像那些地痞流氓举止轻佻,出言不逊。

    聊得多了,留下了联系方式,高正华在她离开傍水回家时,给她买了船票,给她母亲捎了礼物,甚至还拿了一百块现金。

    这层关系就此微妙起来,后来黄知丹来傍水,也不告诉父亲和亲戚们了,就自己住旅馆,跟高正华偷偷摸摸地约会。

    黄知丹心里是矛盾的,高正华对她很大方,也用心,她很享受,可要说爱,她也没觉得自己有多爱,最要命的是高正华没瞒她,告诉了她自己在农村有老婆有儿子,家人对八字给他找的,没感情。他也承诺,会想办法离婚,以后只对她一个人好,赚的钱都给她。

    每个女人,大概都会做个关于“幸福归宿”的美梦,尤其在徘徊于生活低谷的时候,总希望有个坚实的依靠和庇护,黄知丹当然不例外,就这样抱着些许期许地跟高正华暗地交往。

    93年八月傍晚,俩人到腾高山幽会,这也是俩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我们在山里待到天快黑,快要下凉了,我们正在林子里说着话,他老婆不知道啥时候跟着来了,吓了我们一大跳,然后,我就走了,后来他没来找我,我想,他应该还是选择回家跟老婆过吧,那我还能咋样呢,老在旅馆呆着也不是回事,就死心走了,再没回过傍水。”黄知丹讲述了最后那次见面的情况。

    “他老婆?洪福香?这是你和他老婆第一次见?当时每个人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仔细说说,每个细节。”陈江涌感觉那次见面对于高正华的此后的行踪起着决定性作用。

    “我不知道她叫啥,是第一次见,她从林子里钻过来,跟高正华说,你不要娃,就是为了这狐狸精.......高正华说,要什么要,回去再说。然后就要拉我走,我当时觉得太丢脸了,真的,在那一秒都呆不下去,自己就先跑了。跑出去没多久,好像听到他俩打起来了,后来都不知道了。”讲起这一段细节,黄知丹羞愧得不敢看警察的眼睛。

    “打起来?你没看到,只是听到?”

    “嗯,听到高正华叫了一声。”

    “只听见高正华叫,只一声,他老婆没叫?”

    “没有,叫得也不大声,就像被踢了一脚似的。我后来跑得远了,打得怎么样,真的不知道。”

    “哦,在腾高山哪个位置,你记得吧?”陈江涌问道,他不得不怀疑高正华当天就失踪了,就在腾高山里。洪福香说过的胡话里既有狐狸精,也有丈夫被野狗吃了,万一就是实话呢?!

    “不记得了,就随便走着走着走到的,他带着我走的,那一片树很密,我记得。”

    “周围有溪流吗?这样吧,你抽一天带我们去找找那个地点吧。”陈江涌心里其实没什么底,腾高山地形复杂,树密的林子到处都有,前些年开发建设时并没什么发现。可是这一步总归是要进行,很多意想不到的状况,常常就发生在看似无望之绝处。

    “能不能不去?我真的记不得了。我认山路很差,再说了,你们问他老婆是不是更好些?总之,我走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在一起,后面他去了哪,跟我真的没关系。”黄知丹皱着眉,发愁地说,她当然不愿意再参与到过去那段难堪的旧情中去,哪怕只是提起,对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都势必造成影响。

    “高正华失踪后,洪福香的精神状况就不太好,所以前面你说的,暂时无法证实,请你明白,越早配合我们找到高正华,这事就越快过去。”陈江涌能理解她的心思和顾虑,可理解归理解,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的义务,他不可能在这个大原则下心软。

    “你们不相信我?我从没说过谎。”她说这话时,神情特别严肃。

    “相信你,但也请你理解,咱们互相理解,好吗?”杨冬果接过了话,因为这一瞬间,他觉得她诚恳的微表情跟黄于菲还真是挺像。

    黄知丹只好点头答应了。

    “对了,你和高正华的事,告诉过别人吗?”陈队长又问。

    “没有,哪有脸说......”

    “那你先回去吧,安排一下家里,咱们明天回傍水。”陈做好了安排。

    黄知丹一边思忖怎么跟丈夫说,一边无奈地回家了。

    晚上,荷塘小屋进行着高正华话题的同时,住进招待所的陈江涌和杨冬果,一人靠在一张单人木床的枕头上,同样谈起了高正华。

    “队长,我觉得高正华很大几率已经死了。既然他没跟黄知丹私奔,那16年没人见过,必是凶多吉少了。”杨冬果盯着天花板说。

    “嗯,很大几率。”陈应到。

    “死在腾高山?如果黄知丹说的是实话,那他老婆目前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偏偏脑子病了。有没有可能就是他老婆杀了他?”冬果继续问。

    “嗯,有这个可能。”陈继续答。

    “可她一个女的,没啥剧烈打斗,就杀死了一个青壮男?”

    “嗯,什么可能性都有。”

    “高正华的失踪时间并不精确,他手下的农民工是在找了几天没见人后才报的案,您觉得会不会那些天内又发生了什么?”

    “嗯......”

    “队长,您别老嗯啊,您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冬果发现队长像是在敷衍自己,催他说点有用的。

    “我在想,我们从腾高山找尸骨回来后,跟高满的谈话,他说他母亲就早上起来清醒几个小时,然后越来越糊涂,特别是天黑以后,经常自言自语,有时候说高正华跟别的女人跑了,有时候说被野狗吃了,有时候还说他就在屋里,要害她......”陈江涌一边回忆一边说。

    “是,您后来跟我们说过,咋了?”

    “高满只提了洪福香自言自语中的三句话,就有两句像是真的,那最后一句......我倾向于你说的第一种可能性,洪福香杀了高正华。”

    “啊,是吧,那她的脑子是被自己刺激坏的?她力气那么大?”冬果觉得身上在发冷。

    “常干农活的人,力气不会小,如果有武器,更容易制服对方。”

    “然后任尸体扔在了山上?竟然没人发现?黄知丹说那林子不近水,就算被野狗破坏,也不会一点都不剩吧,照说该更分散,更容易被发现才对。埋了?她一个人能做到这么多事?”

    “这一部分,就是我们下一步要去证实的了。”

    “好,先上山搜。”

    “同步,找洪福香,她不是上午清醒吗,咱们就上午去。”

    “是。对了,队长,要不要娃啥意思?他俩已经谈离婚了?男方不要孩子?这不是多数女方巴不得的么?”

    “不知道,只能到时问洪福香。有时谈话的语境不同,字词的意思相差千里。”

    “嗯,是。”杨冬果很认同队长。

    谈完一通没结论却很关键的工作,俩人便各摆各姿态,各入各梦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