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高山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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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地洞

    十六、地洞

    他又想起,他与黄于菲从此陌路的去年夏天。

    上前年,黄于菲考上了大学,她离开傍水县时,是个启明星尚未消遁的凌晨,小镇长途汽车站最早醒来,等待陆续前来的旅人,踏上各自的远方。

    没人发现,暗色中车站大铁门内侧角落,一棵柏树与墙角的间隙刚好容下了李见川清瘦的身体和悄悄凝望的眼睛——她苍白的脸颊、低垂的眼眉、长长的发辫,背上的被子、手中的帆布大袋和网兜,从大门直到全部没入车身……他哭了。

    当汽车从身边驶离,尾灯下清晰的灰尘和尾气,像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这辆汽车,意味着什么?把她带走一年、四年?还是永久、永久……

    她从宁原市写来的信件中,透露出了她见识渐广、打开心扉的变化,他为她感到高兴,但也开始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大。

    即便如此,他的决心仍未有丝毫改变。

    而那个不可回避的必然发生的转折,还是出现了。它发生在黄于菲回家度过的第一个暑假。

    一天,正是周日,她和赵多娣一起去机械厂找李见川,正赶上他要回家照顾母亲,俩姑娘便提出一起去看看老人,毕竟俩人都不曾去过他家,多少有些好奇。

    可当她们随他走进那间简陋的河边小屋,黄于菲脱口说道:“呀,你家住这里啊。太破旧了。”

    这句话,像一支钢针,瞬间扎进了李见川的心中!他忙把姑娘们又带了出去,陪她们在河边走了走,让她们先回家了。可黄于菲那句话,一直他的耳边回旋,他的心底,第一次产生了松动。

    此后,随着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既要上班,又要照顾母亲,让他身心疲惫,而赵多娣,那个黄于菲带来认识的学妹,却偷偷承担起了照顾责任,为母亲喂饭、喂药、翻身、擦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当时,母亲提起最后一口气,拉着他们两兄弟的手,告诉李见川,赵多娣是个好女娃,要好好对她......

    于是,他和赵多娣走在了一起。

    于是,他和黄于菲那种即便分隔两地,也能感觉到彼此的牵挂和不甘就此封存,如同一年后的此时,他埋入地下的那具尸体,变成秘密。

    两年后他刚够法定年龄,就和多娣结婚了,彼时李宽已经蠕动在了多娣的腹中。李见川想,这就是自己的生活了吧,用自己的方式顺应命运,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遥远地守护她。

    谁知道,没隔几年,腾高山要被开发,要修路、建亭子,供傍水县人民更舒适休闲游玩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中。

    糟了,他想,谁知道那山会被怎么个开发法?挖哪,修哪?那秘密就是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被发现,绝不能再继续埋在原地了,可他又该怎么办?

    思想斗争良久后,他决定辞职,承包鱼塘去,把尸体移到鱼塘底,再进行水泥加固,肯定不会被发现。

    这决定令赵多娣无比不解,好好的工人不做,做农民?

    可丈夫的决定,她总是支持的,动存款就动存款吧,辞职就辞职吧,养鱼就养鱼吧,他干啥都行,只要人还是她的。

    李见川的行动力和动手能力确实强,选地、谈价格、签合同、挖塘、移尸骨、固底、灌水、养鱼……一气呵成。

    可他又想,这鱼养大了给谁吃呢?虽说塘底只有骨头和衣物,且已经用水泥固化,可那毕竟是人的遗骸,凭心讲,以后吃鱼的人若是知道了实情,后半生都将活在阴影和噩梦中,换谁都介意。

    昧良心的事,他做不出来。那就盖房子!这心思一出,李见川又忙碌开了,除了挖地基、打桩、起墙,必须请人帮手外,能自己动手的就自己干了,当然包括把那尸骨再次移到房屋地基下。

    鱼塘,不养鱼了,种莲藕吧,可吃可卖,可赏花。

    多娣也由着他折腾,因为丈夫并不是不顾及家庭,他终究还是接受了大哥的帮助,在城里购置了住房,让母子倆有了自己的小窝。

    至于那把刀,曾被忽略在了树林中,待他完成好上述的一切,才想起了它,又费了些时间,找回来,冲洗干净,扔进了工具堆——如此普通的一把铁刀,谁家没有呢?

    对,眼前这高老师,他知道黄于菲与父亲的失踪有关了,但他没有证据,他怀疑我也有关,还是没证据,可他为什么刚好攥着这把刀?

    “高老师,我那菜刀就在外屋桌面上,你要是想防我,为啥不拿它,你提把这么重的干嘛?”李见川问。

    “因为,那把是我家的,我认得。是你,杀害了我父亲吗?”高满很紧张,但他非常想知道真相,也顾不得如果得偿,自己还能不能保命了。

    “哦,是你家的……我说呢……我没杀过人。”李见川这回更加确信,当年一定是高正华拿着自家的刀,想要侵犯黄于菲,结果被泼辣的黄于菲反杀,高正华他死有余辜!可是,怎么能砍到了后脑?黄于菲这也太厉害了。

    “那,这刀为啥在你这?是跟李宽妈妈吃饭的那女的放你这的?”高满很疑惑,脑里的问题暂时盖住了手脚的被铁丝捆绑的疼痛。

    李见川没有回答他,他不说实话,但也不想撒谎。他想,从对话来看,高满知道的并不多,特别是关于黄于菲。但这把刀,如果他去公安局拿这刀说事,不管警方信不信,必会引起警察注意和调查,扯出真相是迟早的,现在的问题就变成了,该拿高满怎么办?

    “你还知道什么?”想不出办法的李见川又问高满。

    “不知道别的了,真的,李宽爸爸,你放我回去吧,或者报警吧,判我偷盗、非法入室,都行。我相信你没杀我父亲。”不报警、不回答刀的来源,加上追问自己还知道什么,高满此时认为李见川就是凶手,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

    李见川倒是很相信他的话,但凡他知道得更多,都会直接去找警察,不会自己独自跑来犯险。

    问题是,放走,是麻烦。不放走,杀了?李见川身上一阵发冷,他为自己居然能想到这一层而害怕……

    黑暗中,高满再次请李见川放他走,他没有提独自在农村的母亲,一是搞不清对方为何杀害自己父亲,会不会有仇,殃及母亲;二是借老母求怜悯的做法,他不屑使用。

    李见川坐在床边,左思右想,忽然站起身,拉亮头顶的白炽灯,把刚才放地板上的胶布弯腰捡起,朝高满走去。

    “别,不,不!”高满惊恐地试图往后挣扎,可他无法控制身体,实现不了几厘米位移。

    他的嘴连头很快被胶布紧紧地围缠了几圈,然后,李见川推开矮脚床,露出底下一块木板,再推开木板,竟出现了一个挖好的地洞——修这房屋的时候,他就想既然是自己建,那就往下再预留个空间,以备存储物品所需。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用上了,只是要存放的不是物,而是人!

    他把高满拖到洞里,跟他说:“不要怕,这天都快亮了,先睡一阵,你的自行车,我已经帮你收好了,不用担心。”

    高满恐惧的眼睛睁得像要突出来,在那狭窄的地洞里无法横躺,只能半倚洞壁,此刻他无比懊悔,为什么要私自跟踪,还冒险潜入,太愚蠢了!

    翌日天刚亮,电驴的声音打破城郊的宁静,朝荷塘靠近,并未睡着的李见川猛地从床上弹起,打开门迎了上前,不管是谁突然在早上造访都让他烦躁,尤其床下地洞中还藏着一个人。

    来的人居然是赵多娣和儿子,李宽背着书包,还提着一袋衣物。

    “怎么了?怎么一大早过来?”李见川看着他俩走下电驴,挡在他们前行进屋的方向。

    “小宽这两天住这吧,我得上班去了。”多娣疲惫地说,看她的眼睛,像是哭过,又肿又红,该是和她丈夫同样整夜未眠。

    李宽则想绕过父亲,径直进屋。

    “等等,”李见川抓住儿子胳膊,“先说说,这是怎么了?”

    “我爸妈,昨晚来家里闹......说今天还来,明天还来......”多娣起了哭腔。

    “闹啥?生活费给了吧?”丈夫很奇怪,他不知道小舅子此时正躺床上哼唧,不知道张兴库逼他十天内还清赌债。

    “不想说,让儿子在这躲几天清净吧,我下班来给你们做饭。”妻子说着就要转身,她实在不想多提娘家那些操蛋人和操蛋事。

    “去上班吧,我一会儿带李宽回去,然后去你爸妈那问问,他们要干嘛。”李见川可不希望儿子留在荷塘,哪怕一分钟。

    “别去找他们。还不是库子,逼赵多宝要钱,他们就来找我们,咱们凭啥给,我不给。”多娣委屈又倔强地跟丈夫说了实话,眼泪顺着鼻翼流下。

    “别哭了,我去解决,下班直接回家吧,在这咋住。”李见川想尽快把妻子劝走。

    李宽见状,一张苦瓜脸舒展开了,他可不乐意呆在这没空调没朋友的陋室,等不及他爸带他了,又蹦回妈妈的车上,喊道:“走哇!妈,你捎我进城,我自个先回家!”

    多娣没法,只好点点头,还不忘叮嘱丈夫:“见川,反正咱们不能答应给钱哈。”

    “知道了。”家里的存折都是妻子的名字,他想取也取不了,就赶忙答应,目送母子俩回转。

    那该死的张兴库又抽什么疯!说好的一年,为什么又变,那伙人一天到晚搞些鬼勾当,自己一家惹不起,咋还躲不起了?!李见川一边回屋,一边暗骂。

    地洞里的高满刚才也听见外面有动静,多希望能有人来救救自己,可他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只能绝望地听着那动静归于虚无。

    过了一阵,顶板被推开后,他看到的还是李见川的脸,后者弯腰拉住他的衣领,继而瘦胳膊,把他拽了上来,带他到外屋行了方便,撕开胶带,喂他喝水,吃了些面条。

    高满几次要说话,都被李见川用面条堵上,然后不顾他见缝插针地说出的“我们谈谈好吗?”这句话,又从胶布卷上扯了新的,重新封住了他的嘴,再次沉入了地洞,恢复了里屋的原样。

    李见川现在急着进城,没心思听他讲,也没话可谈,说多错多。

    来到热闹的城中,他没有直接去找张兴库,而是走近一家杂货铺,拿起了店门口的红色的多污垢的公用座机,拨出一串电话号码。

    是的,他不用手机,但他从赵多娣的手机里看过黄于菲的手机号后,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每当他想起她,想起她的笑、她的怒、她的举手投足,那串号码就会从心中缓缓地行走一遍。

    他不用手机的原因,如果有人问他,是不是怕忍不住拨打给黄于菲?他绝不敢否认。

    电话通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哪位?”,他像被一根悬空的电线击中,且持续通着电,心脏疯狂地颤抖。

    “是我。”他答,对方沉默了,像过了一个世纪后,黄于菲说:“出什么事了?”她担心地问,大概也是震惊之余后,意识到李见川绝不会没事打给他——关于想念这类事,她知道他可以忍,忍十几年,并一直忍下去。

    “唔,没事,想问问你,93年的暑假,你回傍水后,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李见川直接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以他的身份,情感话题不能再提了,他需要尽快解决地洞里那个人带来的麻烦。

    “难事?”黄于菲想起了她在街头见到的他和赵多娣的背影,可他知道李见川指的断不是这个,又想到前些天警察同样来问过93年夏天。

    她猜李见川是不是听多娣说了那个惊慌的女人,以及什么传言,所以,包工头的失踪与己是否有关,才是李见川想证实的事。

    便说道:“你听说了什么?”

    “唔,我想说,不管你做了什么,记住,都是我做的。我要是认了什么,你不要参与,什么都别说,好吗?答应我。”李见川认真地说,天亮前那几个小时,他想好了,要解决目前的两难,只能自己扛下来,杀高正华、非法拘禁高满,他都准备去认了。

    “你要认什么?替我认?见川,你了解我,我要是做了啥,我自己认!”黄于菲有点恼了。

    “于菲,你听我说…..”李见川想再劝劝,说明一下利害,却被黄于菲打断了。

    “见川,先不说了,好好照顾老婆孩子吧。”她的声音低沉而无奈,然后挂掉了电话。

    李见川慢慢放下话筒,茫然地看着街道对面各类关联着生、老、病、死的店铺,和街面上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像在上演默剧,整个世界失了声响。

    愣了一阵,他进到店里,买了一卷麻绳扔到电驴上,朝张兴库开的饭店奔去。

    还不到中午的时间,张兴库不在。李见川便守在柜台,逼着店面经理打电话给她老板,他内心的火气在蒸腾,亟待一个出口。接通电话后,也不问啥来龙去脉了,直接骂道:“张兴库,你是不是还找揍!一年变十天,捞偏门捞到说话当放屁?!”

    说完撂了电话,把经理惊得目瞪口呆。

    他不愿意再跟张兴库讲什么延期条件了,如果自己去认罪,钱更是断然不能拿给小舅子赵多宝填赌债,得让多娣娘俩手上有钱。

    电话那头的张兴库气得七窍生烟,他本就在为自己的“偏门”生意之一焦头烂额——铁头被抓了。

    凌晨,高满失去自由缩在李见川荷塘小屋地洞的同时,陈铁刚出事了。

    自黄于菲向警方举报张兴库一伙赌博后,治安大队的警察就把他们的行踪盯上了,发现每有大的足球赛事,张兴库和陈铁刚就会分别到“玫瑰香”酒吧后面的小区一间居民住宅会和,陆续会有其他男性进入,他们初步判定,那间住宅就是他们赌球的窝点。

    梅西正好有一场西班牙超级杯的比赛在凌晨,警方掐着点,看着他们一伙人进入了小区,知道时机成熟了,假装送外卖的小哥敲开了门,把他们连人带电脑摁了个正着。

    谁知道清点蹲在地上的人头的时候,却没看到张兴库。

    事实是,这段时间,张兴库的前妻把孩子送过来,跟他过几天暑假,他晚上基本出不了门,得尽几天父亲的责任。今天想着比赛有梅西,是个赚钱的精彩机会,就等孩子睡着溜了出来,可他在赌窝还没呆多久,孩子就发现爸爸不在家,被吓到了,打来了电话,他赶忙从小区侧门离开回了家,跟警察擦肩而过。

    天亮后铁头老婆打电话给他,他才知道昨晚铁头一夜未归,当即就猜到自己的“副业”肯定是被端了,窃喜侥幸躲过之后开始发慌,浑身像被针扎——铁头被拘留,他不担心,多年的哥们儿,没亏待过,也信得过,绝不会透露自己与赌局有关,问题另外几个家伙,能管得住嘴吗?

    正跟个没头苍蝇似地在家打转的他,接到自家餐馆的店面经理打来手机,还以为警察到店里抓他了,六神无主地按下接听键,听到的却是李见川劈头盖脸的大骂。

    难道是他?是李见川搞的鬼?是他报复自己向警方举报的?

    冷静下来的张兴库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上下牙挫得咯咯响。可眼下不能轻举妄动,先看看那几个兄弟会不会把自己牵连进去再说。

    但这笔账,他想,只要自己逃过此劫,必须马上跟李见川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