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母子午宴
双驾的白牛宫车停在风鸾殿的坊门前,白帘揭开,身着朱红锦袍的子昭探出头来。
灰蒙蒙的天空下,风鸾宫的重檐殿顶黢黑如墨,重压在白墙乌木廊柱上。他暗吸口气。
不知今日的母后,心情是否也如这天气般阴霾不散?
步下宫车,子昭抖抖有些褶皱的锦袍,并没有往前。
侍将闳泰恭起腰,认真地帮他将腰间的虎纹紫玉佩带摆弄整齐,就迈步往殿门而去。
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锦袍衣角飞扬,他只是咪咪眼,脚下并没有放慢。
殿门口方向,一个青裙黑冠的中年女官正穿过守门的黑甲豹卫,匆匆迎过来。
虽黑纱冠间飘出丝缕花发,但身形挺拔,步履稳健有力,显得利落干练。
“恭迎公子驾到,大王妇已在殿里等候。”内宰奚在半步远处顿住脚步,恭谨地勾腰行礼,慈笑中眼角扯出些细密皱纹。
颔首回应后,子昭便拂手屏退身边侍从,拔足与奚并排前行,身为内宰与公子乳娘,没有奴婢与寝官感到惊奇,早已习惯此景。
回头没有见到其他人,子昭低语问道
“近日母后的心情可佳?”
对方笑容变得僵硬起来,放慢脚步四顾周围,轻声应道
“自上次大王寿宴后,你母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短短五日时间,已有十来个奴婢被杖罚,还有两个遣到庄园做稼奴,都是因为支末琐事。”
尽管已有预料,子昭还是心头暗叹口气。
“最近,大王也没有到过宫里来。”奚幽叹一句。
母后失宠也不是一时半天的事,不用她讲,子昭已经猜到这情形。他面色微露黯然。
也不知今日母后突然召他过来陪食又是为何?难道是前几日那事有关?他心头感到些许烦躁。
“你无需多担心,你母后也是识大体的人,等下你就多陪她聊聊就好。”
似乎看出他的心事,奚温言提醒。
“多谢奚娘助力,照顾母后你也辛苦啦!”子昭转头望向对方,阳光映出他虬髯间的灿烂真诚的笑容。
没有客套,奚只是淡淡回了句“你的布置很好,对殿里是好事!”
言语间,两人已经穿过廊柱,来到高阔的殿门口。
厅堂大门洞开,轻纱垂帘随风轻荡,成列的长脚鹤灯内烛火跳跃。屋内较外面还是晦暗不少。
朦胧中,一道单薄的红影正高坐立在长案前,头顶珠玉莹光闪亮,走动周围的奴婢们个个都小心慎微,呼吸也不敢大气。
一抹笑意浮现在子昭嘴角,他整整衣衫,大步迈入殿内。
大食是宫里每日最重要的一顿膳食,殿堂悬垂白纱后传出轻音袅袅。宽长的青铜案几上,鼎豆簋鬲错落有致,肉羹脯脂的香气飘散四处。
满案的佳肴前,一袭暗红长袍大王妇瑶夕单肘撑在案台,有些痴然地望向躬身行礼儿子,皱纹初现的眼角浮起涟涟慈爱。
瞄见母后本有些苍白脸庞上浮现两坨红晕,子昭低头时暗自蹙眉。
对面跪坐下,他望望旁边位置空荡荡,并没有摆放坐毡,案上也仅有两套食器,心头有些发虚。
栀安这丫头,最能哄母后开心,今日却不来。就他们母子两人,不禁暗中有些头大。
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瑶夕头顶金坠晃动,叹道:
“你那小妹真是个玩猴,最近又迷上造器之术,还说啥仓吉大师夸她有灵气,吉金坊内即将举行大师的开窑祭典,她这几日都在那里帮手。“
虽然语带微怨,但瑶夕眼角却略露得色。
能拉拢到国之重器的大师,毕竟是件好事。
想起当日在寿宴上,小栀安陈献上龙尊时,那帮西宫人群惊妒丑像,子昭心头暗乐,嘴角不由得微翘起。
“小妹虽贪玩,但也伶俐懂事,上次寿宴上哄得父王甚是开心。”
听到这话,瑶夕乐滋滋地颔首,抬手又浅泯下爵中醴酒,目光一转直望过来:
“平日里,你也要多在亲族贵胄间多些走动!不要只与那些谋臣混在一处。”
母后面上带着责怨,明显话中有话,子昭自然一听就明白,他含笑点头,假装糊涂并不反驳。
这模样让瑶夕没了脾气,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低头望望在爵杯中晃荡的金黄醴酒,幽幽冒出一句
“昭儿,你越来越像你父王年青时!”
这话没头没脑,子昭默然没有回话,只是低头,在铜盂盘内切下块焦黄的烤肉。
“一样的眼珠黑亮,一样的身形壮硕,满脸意气风发——”
顿下话语,瑶夕举起金爵,垂落的袖口露出白皙手腕,仰头一口饮下醴酒。
她抹去唇角残酒,露出丝苦笑。
“也同样带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
望着母亲微红的脖项,再瞧眼案上高过头顶的圆腹兽面纹樽,子昭眉心微蹙,但顺即舒展,眼中笑意不减。
”今日这鹿肉看上去炙烤得不错,母后可要好好享用。“他的话温和得如三月春风。
说话间,已将一块切好的鹿肉放在对方盂盘里。
望着冒出热气袅袅的焦香鹿脯,瑶夕本有些迷离的眼神里涌现出暖意。
振直身躯端坐好,不再言语,提著夹起放入口中,闭眼满脸幸福地细嚼。
望着母后有些憔悴的脸庞浮起一丝笑意,子昭心头稍显安定。看来先前那事的布置她已经基本接受。
“我儿自小就懂事,最能体谅照顾人。”她嘴角微翘,眯眼望向儿子,眼眸内涌动着欣赏与慈爱。
趁着她失神中放下铜爵,侍候在旁的乌衣寝官黎伸出干瘦的胳膊,酒尊端起。
一道黄灿灿的酒线迅速而准确地落入爵杯,转眼斟满醴酒,半滴未有洒落。
子昭微微颔首,抬手轻挥下衣袖,对方立即消无声息地退下。
母亲的目光给予子昭勇气,他关切地探问
“听闻近日母后身体欠佳,没有参加族邑里的索氏祭祖典礼。”
脸色一阵青白变幻,瑶夕默然汲口醴酒,缓缓放下,举目迎向儿子清澈的目光,面色陡然变寒,
冷冷问道:“你大舅那边家祭的事,又是你在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