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

    ······

    阿桑与那群商人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心心念的大邑商都，此时正在掀起一场惊天波澜。

    初春的殷都，夜色深沉，寒风阵阵透骨。

    新月如钩，灰土夯实的祭殿广场散发出点点清冷微光，泛着银辉的高墙如长龙般环绕四周。

    方整的土基下，燎火熊熊燃烧，火光映亮太史寮祭殿与各大殿堂的重重黑檐高柱。

    高殿处处灯火闪烁，犹如一只生有无数双亮瞳的暗黑怪兽，巍然虎视四方。

    一如往日，暗夜里，亚旅施江身披重甲，带队巡卫太史寮圣殿。

    白日祭祀的喧嚣繁盛此时已销声匿迹，月辉下的祭典广场显得空寂冷清。

    疾风顺着东边洹河来，刮得黑旗呼呼直响。

    庭前燎火静静地放出光芒，各大殿堂黢黑沉肃，无人的廊道里长影绰绰。

    施江甚至感到几分宁静平和。

    身后豹卫士卒们皮甲嘎吱碎响，手中利金长戈寒光逼人，阵容整肃。

    冷面回望这支精选的王朝劲旅，施江长嘴角微微上扬，浮过一丝傲意。

    步巡至圣殿东面，施江长不自觉地抖动下身上镶挂铜片的重甲，簌簌碎响声起。

    前方广场的地面被挖开，露出新鲜的泥土，那是为后日祭祀准备的新祭坑。

    暗黑坑口深不见底，如怪兽仰天张开的幽暗巨嘴般，仿若要将周遭生灵都吞噬干干净净。

    刮过坑口的寒风发出刺耳的呜呜声响，犹如女妖嘶叫，又如怨魂啜泣。

    扑面的风中夹杂着一抹难掩的怪异气味。

    每逢祭祀，太史寮都要在祭典广场前挖出这样的大坑穴。

    宰杀的人牲与牺牲全投入坑穴，撒上石灰赤铁粉后，覆土填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大商祖神们好血肉人殉，负责主祭的太史寮，宰杀的人牲自是难以计数。

    这样的大坑在广场上挖挖填填，终年累月不知几何。

    地底处处白骨累累，施江和豹卫们早习以为常。

    —今夜却有些异于往昔

    四周的黑幕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寒意，让施江有种汗毛竖立的惊悚。

    殿前那排杨树在月影下模糊扭曲，犹如狰狞异物。

    抬起头，施江目光越过高墙与大河，广袤暗黑大地上，巍然雄立着一座重檐巨殿，如山高的筑台上灯火辉煌，透出袅袅橘黄光芒，溢散四野。

    一阵暖意顿时在施江心头升起，他神魂稍定。

    洹水南岸，大商宗庙，祭祀祖灵天神的圣地，也是最接近神的地方。

    先帝盘庚号令华夏诸邦，倾举国之力建造这座旷世宏伟巨殿。

    那里供奉的祖灵与天地众神，庇佑大商子民千秋万代。

    就在施江站立的朱漆大门后，圣殿中另是一番温暖如春华贵景象。

    两行涡纹盂盆齐列，如金甲士兵般整齐排在大堂两侧。

    盆内焰火熊熊，暖红光晕穿出纱帘窗格，透过廊柱，飘漾出外。

    雪白墙边，团团红焰跳动在长排的莲鹤灯盏顶部，大殿一片通明。

    殿后巨梁悬挂下一方十余丈宽高的巨幅绸旗，白绸如雪，一只昂首开翼的黑色巨鸟跃然其上。

    正中黑亮石砌圆坛边，十余名高帽黑衣大巫围坐在地，喃喃闭目颂祷，低沉的唱诵如回旋的风声在殿堂里响荡。

    黑鸟图腾之下，一尊人高的皎白玉壁镶立坛中，通体晶莹脂润，柔辉散漫。

    殿内青铜饕饕方鼎边，一个白衣长袍的瘦高身影躺坐在黄藤长椅。

    两位身形窈窕的灰裙女奴，垂首低眉，跪在长椅前。

    黑方高帽下，太卜姒玄有些槁黄的笑脸上浮现出两坨红晕。

    一对小眼呆呆地盯玉璧，点点金光跃动在略带浑浊的那灰瞳里。

    玉壁中心，一只巴掌般大的吉金方函静静地安放红毯上，盒面兽鸟纹饰繁复精巧，玉璧的莹光萦绕中，散发出华贵不凡的气息。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干瘪的薄唇一声微叹，姒玄抬起手将精致的雀尾爵贴在唇边，轻抿半口。

    金黄的醴酒在爵壁荡漾，他的眼神愈发迷离。

    头顶祭典时的镂丝黑冠尚未摘下，两条白绫绶带轻荡脖项边。

    太史寮三大主祭之一太卜姒玄此时神情怡然，嘴角边笑意涟涟。

    今日的稷占大吉，商王大悦，赐太史寮美玉百方，吉器千套。他心里美滋滋。

    “贞，不贞，元亨利贞……”姒玄意犹未尽，口里哼哼唧唧。

    “侍神殿那帮巫女整日自诩神裔血脉，沟通天地。这朝中三卜，终究还是得由我太史寮主持！”

    “哼-“鼻孔长嗤一声。

    “圣女陨落后，尚熙那贱婢再没法嘚瑟，大祭都得靠我太史寮这祖宗遗宝，沟通天地神灵。“

    微醺的姒玄眯眼现出几丝得意的浅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玉璧下紫金方函里正是大商的镇国重宝——“玄鸟灵骸”。

    自颛顼绝地天通，唯有凭籍世间极其珍稀的天神遗物，巫觋才可直接沟通神灵，得以暗窥天机，获知天命。

    醉眼恍惚中，白日祭典里，那对修长雪白大腿与高耸的胸脯又在眼前晃动，

    想到那新来执幡巫女柳腰下小翘臀，浑圆结实如蜜桃，姒玄面上的皱褶笑得愈发深密。

    “改日，定要将那美巫从太史处讨要过来。”他嘴角轻轻扯起。

    殿外回廊里，施江值防刚过四巡，深夜丑时的月光愈发冷清，石板地面倒影模糊。

    冷风吹来泥土混合着洹水的气息，风中传来围墙外几只流浪野狗的呜叫，一如往日般平静，他暗暗松口气。

    远远瞧见前方祭坑前，几簇明暗不定的幽蓝火星飘出坑口，绿蓝微光闪烁变幻，转瞬消失，尔后再现。

    黑眉蹙起，施江顿下脚步，心生奇怪。

    骸骨生鬼火，在祭坑口并不少见。但这情况一般只在盛夏里才会出现。

    正要带队前往查看，忽地听到身后传来慌乱的叫嚷。

    猛地回转头去，施江见到几名士兵惊诧地张大嘴手指前方，正要开口呵斥，抬起头再也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