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酒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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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武陵故人入梦来

    段炯怔怔地望向他,段方漫不经心地将棋子收归,门外隐约传来雪压树枝的轻微声响,段炯在晃神间看见那时与他相扶而行的同袍。

    要赶快好起来,回到那里去,那才是属于我的地方,那才有与我并肩而行,能将性命托付的同袍。

    段炯问:“阿兄,能否跟我讲讲外面?”

    段方看向他:“外面?”

    段炯迎上他的目光,坦然而纯粹。

    段方略一思索,开口道:“此次郡国学选拔开考定在明年二月,司马先生本已为你递上了文书……”

    “阿兄,我想知道,边境战事。”段炯打断他。

    段方手一顿,疑惑看向他,恰逢段廷推门进来,老仆跟在他身后,两人手里都拎了不少东西。

    “快!阿兄,取一下。”段廷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还不忘提醒老仆将门关上,以免吹着了段炯。

    段炯哑然,看着段廷将东西一一排开,又不忘将老仆手上拿的飨食和果脯放到段炯的面前。

    “这飨食已然凉了,诸公子还请稍候片刻。”老仆跪坐下来,将飨食放置炭盆上小心的热着。

    “吃点果脯先吧。”段廷将果脯往段炯面前推了推,憨厚的一笑。

    “阿兄与次兄一起吧。”段炯露出一笑,“周爷爷也来,怎么着都得等上一会,就别管它了。”

    三人怔愣一会儿,段炯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巡视一圈,皱眉问道:“怎么?”

    段方最先反应过来:“没事,只是许久不见,竟不知我家小弟,已然如此平易近人了。”

    段炯借着原主的记忆,想起他幼时便被大父带着外出,一年里不过年节时与家人相聚,每每回家见过阿翁后便回房借口温书,并不喜与他人多言,纵使是跟阿兄次兄他们,也无多少时间一道相处,这就难怪他们会意外他今晚一再的亲近。

    “阿兄,次兄,经此一事,我已然不再是以往时侯的我了。”段炯道。

    老仆欣慰道:“小公子长大了,老奴纵是死,也可放心去见你们大父了。”

    段炯道:“先不说这些了,阿兄,我想翻个身。”

    段方扶着他翻了个身,一时不慎,压着了伤,段炯倒吸了口冷气,段廷忙不及说:“慢点慢点,小心别再压着了。”

    段方压着火气道:“你身上这么多伤,他们竟也不找个好大夫来看!”

    段炯连忙道:“其实不碍事的,只是看着伤的重罢了,其实都是皮肉伤。”

    段方段廷两人仍难掩怒气,段炯用了好一番言语,几人才坐下。

    他又夹起一点果脯,说:“先吃些东西吧,阿兄,我饿了。”

    老仆也赶忙去试了试飨食,道:“可以了。”

    而后又将飨食端起来放好。

    四人安安静静地一道吃了飨食。肚子里有了热食,段炯又有些犯困,便迷迷糊糊地听着段方段廷他们闲话。

    “司马先生已经将文书递了上去,只是又恰逢大父过世,阿炯需守孝一年,这一次,他又无法去郡国学了。”段廷看着床上昏昏欲睡的少年,尽是惋惜和心疼。

    “我已派人去将文书取回,只是人还在路上。”段方低垂着眼,底下是明明暗暗的火光。

    “我们家阿炯,是最有天赋,最应当入郡国学的!真不知阿翁到底是鬼迷了心窍,居然忍心让他错过两次这样的好机会!”段廷愤愤道。

    “二公子慎言!”老仆连忙道。

    段方道:“无论如何,此次我们绝不再将阿炯独自一人留在这。阿廷,待文书取回后,你便将文书送至洛阳,大父生前曾有意让阿炯入洛阳冯先生门下。”

    “我不去。”段炯眯着眼,冷不丁来了一句。

    段方道:“冯先生是连陛下都夸赞的大儒,他与大父生前是多年好友,你去那儿,能见着不少名家孤本,学着不少东西。”

    洛阳冯崔亭先生是盛名几十年的一代大儒,就连段炯生前在边境军营,也听过他的名字,自然知道段方好意,只是他不是原主。

    “那也不去。”段炯头也不抬。

    段方思索片刻,道:“不去也未尝不可。那阿炯,可有打算?”

    “守孝一年。”

    “一年后呢?”

    “去长安。”

    “去长安做什么?”

    “访故友。”

    段方不再言语,段炯也知此时自己言语过快,一时竟将自己的心里话讲了出来,他想要去长安替生前最好的挚友秦赢看看家人,却忘了这原主从前从未去过长安,哪来的长安故友呢?

    段廷好奇道:“阿炯在长安也有朋友?为何从前从未听过?”

    段炯藏在被子里的手抓了抓,道:“是曾与大父在外时结交的朋友,他本是长安人士,曾游历时与我相识。”

    段炯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只希望他们能不深究。

    “次兄,听说女兄也再回来的路上?”段炯转移话题。

    “是,若兰跟房大人一起,算脚程,估计还需半个月。”段廷道。

    老仆将炭盆中的碳拨弄开,提醒道:“诸公子,夜深了。”

    段方点头,起身道:“我明日再来看你,若你什么事,就让老仆拿着这个云纹玉佩,到最近的谒舍寻我们。”

    段炯点头:“阿兄,次兄,一路小心。周爷爷,替我送送吧。”

    段炯看着段方三人出了门,没多久,透骨的寒意再次传至四肢百骸,他颤着手拉了拉被,才在黑夜里沉沉睡去。

    梦眠不知时。

    这是元狩十五年的初秋,西部边境已经飘起点点雪花,段炯这时不过是一个刚刚从军的十六七岁少年,他随着的大汉西北军那支右策军,被联手而来的匈奴部族和西羌多部族联合组成的军队围攻,他们被逼至虎口崖,虎口崖因形似虎口而得名,虽说易守难攻,然周边尽是风沙,难寻水源,援军也难以到达。他们这支军队苦熬三日后,水粮紧缺,右策军将军何铭最终带着他们一干人等,孤注一掷往外拼杀,全右策军三百八十二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与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名叫秦赢的少年,在大家的掩饰下活了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成为战场中的兵,是他第一次参加真正的战争。

    虎口崖下尸骨寒,满目怆悲难尽言。

    他们将何将军身上带着的一枚狼牙和印玺取下,又把战旗裹在身上,只能任由风雪替他们掩埋同伴的尸体。二人互相搀扶着,趁着无人时悄悄出走。

    刚刚经历战场拼杀那段时间,何炯总是梦见那场战役,他拿着武器,捅向对面看不清楚面目的人,身边的同袍倒下,死前拼尽全力将自己的刀剑交给他,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屠刀,血溅了他一身。

    风雪大了,他们时常被迷了眼,以至于后来是怎么回来的,他们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有人摸向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快去找个大夫!快!”

    何炯迷迷糊糊推开面前人的手,努力睁开眼,看见面前的几个人和旁边的棋盘。

    “这是哪儿……秦赢,我们活着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而迷茫。

    王夫人听段祺说段炯并没死,心下不安,趁着段震等人在前面处理事情,自己带着两个家仆和一个赤脚行医之人气势汹汹地过来。

    老仆来不及拦,眼看着王夫人等人直冲进来,趾高气昂道:“闻得炯儿病势加重,我特意请了这宿阳山下最有名的令使前来,为炯儿诊断。”

    老仆听了,又气又急,现在又来不及去往大公子处找人,一时激动,涕泗横流:“王夫人还请高抬贵手!小公子只是病了,只需延医问药,万万用不上这令使啊!还请王夫人放过!”

    这王夫人听闻老仆称呼自己为王夫人,更加恼怒,想自己嫁入这段家十几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任劳任怨,这早死的夫人留下的人就是养不熟,因此态度更加坚决,一脚踢开跪在床边的老仆,让那令使上前。

    那令使早就收了银钱,如命行事,在地上铺开席子,用被子裹上段炯,和两个家仆一道将人从床上搬了下来。

    段炯气息尚在,只是意识尚不清醒,微微撑开眼,想用力却是使不上劲,只能在地上抓到一点衣摆,却是王夫人的。王夫人用力甩开他,眼神漠然:“公子得了痨病,已无多时,且安心上路吧。”

    说着一干人便要将段炯抬出去,老仆死死拽着,哪里拽的住,反而被一脚踢开,眼看着王夫人带着走远了,段炯就要葬送在此,只好赶忙出去找段方段廷了。

    那令使和家仆得了王夫人命令,将段炯丢弃在乱葬岗,寒风大雪,段炯身上又带着极重的伤,那家仆和令使偷懒,也不埋葬,直接就丢在那,令使叹了口气,也还是走了。

    段方段廷听了老仆的话,段方急忙叫段廷去追,正巧赶上那家仆回段家,尚未进家门,便被段廷凶神恶煞般拿剑威胁,让他们带着自己去了那乱葬岗抛弃段炯的地方,段廷见段炯在冰天雪地里冻着,气愤上头,亲自背着段炯回到谒舍。

    谒舍早有段方请的名医候着,见他们回来,顾不上那么多,只是催促医工看病。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段廷焦急的在房间踱步问道。

    段方虽说心里焦急,却也稳得住,在床边小心给段炯的手臂上药。

    没多久,大夫起身,写下一贴药方,交予段方道:“公子是风寒加身,外伤未愈,内里兼有燥火,一时不慎,外邪入体,现下高烧已发,这些时日需得小心调养,尤其是这三日需得小心反复起烧,我已将药方写下,按此方服药,再兼之以针灸之术,或有好转。”

    “有劳。”段方起身,将位置让给大夫。

    “阿廷,你过来。”段方叫段廷到了自己身边,吩咐他去带着那两个家仆,找到王夫人所找的那个令使,无论如何,定要让他们几人付出代价,除此之外,还要让他们同意当庭控告王夫人,段廷得了话,立马去办了。

    晚上段廷回到谒舍,推门而入,又仔细将门关严,才站到床前,问一直守着段炯的段方道:“阿炯怎么样了?”

    “还需再看。”段方又拿了一副新开的药方交给老仆,命他去抓药煮了,才对段廷道,“司马先生已到了宿阳,你快马加鞭去迎,要小心照顾好家眷,明日午时务必回城。”

    段廷有些不放心,道:“可是阿炯……”

    段方摆手说道:“你去了后向大家说明这边情形,阿炯这儿,我守着,只一点,莫让人看见你是从城内出去的。”

    段廷应了。

    段炯仍在梦中,口里喃喃着那几句话,段方看着大夫施针完后,将大夫送了出去后又回来。

    段方此时也难忍住神色倦怠,替段炯掖了掖被角,又轻轻地拍着被,等着面前陷入梦魇的小弟平静下来。

    段炯没经历过,并不知道,段方幼时他们阿母尚在,段家是整个宿阳人人羡慕的书礼之家,母亲端庄贤惠,操持的一手好家务,闲暇时亦教他们认字读书,授他们道理文章,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善人,时常布恩,又喜欢带着他们在外领略各地人情……只可惜,好年华不常有,如今,母亲已逝,父亲性情大变,段炯自出生至被带离家前,日日夜夜都是尚未成家的他们三兄妹带着。

    母亲生前交代他们好好照顾阿炯,教导他成人成才,现如今,他们三兄妹曾经日夜守着的阿炯,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若母亲在天有灵,定会训责他们三人的吧。

    总该要有人付出代价的。小阿炯,睡吧。段方轻轻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