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门口，他让老熊把车开走

    他带她拐进一个巷口，走进老树咖啡连锁

    也曾和彭雅慧、柳佳在里面消费、消遣

    找了个靠窗的情侣卡座

    坐下，也曾和彭雅慧、柳佳坐过

    她紧挨着他坐，像房车上一样

    像彭雅慧、柳佳一样，这连锁的感觉奇妙

    桌上亮着一盏烛状台灯

    他一下子想起了杜甫的诗句：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担心

    单薄的语言能否传达所有的牵挂

    里面的音乐是他酷爱的

    《春江花月夜》，歌者唱到：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是开阔，他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是喜悦，她说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是怅惘，他说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深情，她说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无限潇湘路；

    是浩渺，他说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是浪漫，她说

    歌者吟唱时，一路有悠然的古筝伴奏

    很是和谐。一曲完毕，两人久久不言

    沉浸在幽美邈远、恍惚迷离的

    春江花月夜场景中，两人一见面

    就上了一堂古典诗、乐交织的“诗词音乐课”

    和歌厅的纸笔传情一样，两人的相处

    变得温婉动人。他早已化身成一只蜜蜂

    落在她美丽妖娆的花枝上，每一个部位

    都是一朵花，或是每朵花都能在她身上

    找到对应物，有的花像她的耳朵

    有的花像她的眼睛

    有的花像她的鼻子

    有的花像她的嘴巴

    还有两朵更美的花，花形俊秀

    明晃晃的，一朵一朵

    自带光芒，还有一朵更美的花

    更神秘隽永的花，每一根指头

    都是贪婪的小蜜蜂，贪婪更多的花朵

    更多的颜色，更多的汁蜜

    吃饱喝足的小蜜蜂，相随顺着小巷翩翩

    往里走，他把她带到了一个小区门口

    “好香呀！”她吸吸鼻子，嘟嘟嘴唇

    他朝上努努嘴，门头上三字：

    桂花阑。好厉害的书法呀！

    她惊喜地喊出声来。好眼力

    这是本地第一书法大家

    生前的作品，遒劲茂丽

    肥不露肉，劲媚透逸

    颇有苏轼之风，将笔墨情趣

    与书写对象高度融合，化为神鬼之功

    此三字如一笔书之，连贯俊秀

    又摇曳生姿，独弹古调

    进到小区，一株高大的桂花树

    静居一角，枝叶婆娑

    空气中的桂花香，像15年前

    教工活动中心那样，在秋夜里

    蜜糖一样丝丝流淌，她还沉浸在他的

    精妙书评的文艺气息里，一边吸着桂花香

    一边吟出李清照的“桂花词”：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他接抢过来：

    自是花中第一流，画阑开处冠中秋。

    她又接抢过去：

    九万里风鹏正举，此花不与众花同。

    他不吝赞美：功力深厚啊！

    这是李清照另两首词里的句子

    正好绝妙对上！吟诗作对间

    进了三楼的一间租住屋，彭雅慧、柳佳

    先后住过，房间的空气里弥漫桂花的气味

    仿佛还有她们身上的气息，香中带甜

    若有似无，成丝成缕

    时不时在鼻翼晃悠撩拨。刚从老树咖啡出来

    短短几步路，她脸上就汗津津

    赶快开了空调，汗水还没收干

    两人坐在床边，又躺在床头

    这情景如此熟悉，恍若重现

    是和彭雅慧，和柳佳

    还是前世和马彦，同一床头

    几乎没有多余的语言，浑身都长出触手

    肢体动作，代替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的语言，那悠长无比的情丝放出去太久太久

    终又重新攥紧在手中，重回仙境

    重回海阔天空之夜，除去一切遮挡

    春，江，花，月，夜：同时呈现

    我们开始复习吧，他瞥见她放在床头柜上的

    随身包包里，隐约呈现的轮廓

    的确有一两本书，她没有提开房的事

    也没问这里是哪里，复习功课的事

    任由他一手安排，完全顺从了

    他渴望的指引，渴求了一年多的

    鸿蒙之地，丝滑如梦境

    梦寐之地，像天鹅绒包裹着铸铁

    他呼唤她，马彦，彦彦

    脑海里闪过颜彦的脸和名字

    他呼唤彦彦，一时分不清是马彦、颜彦

    还是颜颜、彦彦，两个彦彦恍然合一

    他闻到了从院子里飘荡进来的

    丝丝流淌的甜香，和她身上的幽香

    交织弥漫，此时成了带动情绪的

    背景香氛，如同餐厅里的背景音乐

    延宕了一年的海阔天空的夜晚，今晚延续

    如梦如幻，如露如电

    枝叶婆娑，腾挪跌宕，他突然就想起

    躺在棺材里的马得一，就像在之前躺在卧室里

    突然想到马彦一样，突然间闻到了

    从道场飘荡进来夹杂香火气息的桂花香

    如一丝游魂，又闻到了15年前秋天月夜

    教工活动中心的桂花香，闻到了桂花阑院子里

    飘进的桂花香，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幽香

    彭雅慧的，柳佳的，这时间的、空间的

    此时的、过去的、远处的、眼前的

    所有香味叠加在一起，化作创世的混沌

    笼罩在头顶，弥散在房间

    如此浓烈，如此醇厚，如此绵长

    给人慰藉，让人怅惘，这混杂了

    生、死、爱、欲，像桂花一样的物事

    让你意识到

    生之珍贵，爱之偶然，情之美好

    是死亡的告别也泯灭不了的

    他仿佛隔着几十公里听到了道士

    喊马得一的名字，他在心里骂自己：

    好一对离经叛道的饮食男女，姨夫刚死

    尸骨未寒，就在家外之家偷偷摸摸

    从守灵夜偷换到偷欢夜，这偷天换日

    相比起悬吊一年之久的渴望，再低沉的哀乐

    再喧闹的法事，也低到了尘埃

    那一刻的感觉奇妙，仿佛自己是一个死了的人

    和她欢爱喧腾，那一刻的关系奇妙

    仿佛他死了，身体在棺材里

    他的魂魄仍在世上游荡，做他活着时

    做的事情，他突然就有了

    偷生的感觉，死给活着的他一个

    生存的参照系，穿透、俯视、照见

    他的生、他的生活，他第一次思考

    当有一天，他和他同样步入了

    生命的倒计时，他应该怎样完成

    生命中的未了心愿，这个充满感伤

    与吸引力的命题，如今第一次来到了

    他的生活中，祈愿若那一天

    死亡的魔鬼收拢爪尖的时候，自己仍能

    一如既往的洒脱，在如癫如狂的死去活来中

    他的意识进入无无明亦无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颠倒梦想的涅槃中

    他在心中默念《无量寿经》的经文：

    人在爱欲之中

    独生独死

    独去独来

    苦乐自当

    无有代者

    身心俱往的撞击，相思之苦冰释

    相交之乐滋长，只有鲜活的生命

    配得上为鲜活的生命

    讲述一堂生死爱欲课，他在心里说：

    请允许我在她花枝蓬勃的

    梦寐里喧腾，用这种方式

    为你守灵祭奠，愿你离苦得乐

    了未了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