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内，苏晨来到孩童的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那个孩子，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非九。”

    “你为什么那么平静呢？”苏晨问道。

    “我不知道。”云非九老实道，犹豫了一下，补充一句，声音很稚嫩：“我娘说我是特别的孩子。”

    虽然云非九一副面瘫脸的样子，但苏晨仍然能从那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出几分祈求韵味。

    他不想被人恶语相对，盼望别人认同。

    这点小小的愿望让苏晨心中一软，忍不住揉了揉云非九的脑袋，嗓音恬静道：“你娘亲说得很对，你确实是一个特殊的孩子。”

    他的心灵力量有所感，这个孩子的内心异常纯粹，那绝非不谙世事，或者涉世未深。

    而是本质就很纯粹，就算目睹世间的黑暗也不会被浸染。

    因为，无法理解与缺少共情的能力。

    他只有六、七岁，但有不符合同龄人的冷淡。

    实际上，他天生就丧失情感，无法理解死亡，无法理解疼痛，所以被人逼迫到角落里，云非九才能冷眼旁观。

    这一刻，云非九眼眸好似泛起了光，语气没有起伏，但是话语稍微多了起来。

    “像我这样的孩子多吗？这样的情况是好的？还是坏的？”

    苏晨不答反问，道：“你觉得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云非九不太确定的道：“我听别人说过，人性本善。”

    苏晨只是摇头，而后他说道：“曾经我也坚信人性本善，认为初降生的孩子是世间纯善的聚合体。”

    “可当我感受得越多、看得越多，某一天我推翻了内心的看法，转而坚定人性本恶。”

    苏晨眼眸狭长，此刻很有条理，在那里讲解自己的看法。

    “不可否认，确实是有天生就良善的新生儿，但数量不会太多，稀少就意味着并非主流，换而言之，生来就良善的才是异类。”

    “人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动物，在苍茫的天地存活，本就是在伤害其他生命体。”

    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靠争，比如食物，不管是肉还是素，都是在跟同族或者其他生命体争。

    人所判断的恶，其实更适合存活酷烈的大自然。

    残忍、没有共情感，那么遇到受伤的猎物就不会放过，能更好的填补自己的肚子；自私自利，是对于捍卫食物所衍生的品性。

    放眼过去，很多所谓的恶，都是生存在大自然间的资本。

    大自然不讲对错，只有智慧生灵才讲究。

    “新生儿一开始的性格，来源于基因信息，他们并没有相应的应对逻辑，只是依照本能、基因信息行事，而出生自带的良善是祖辈们遵守道德，进而呈现基因信息里的。”

    “基因信息本就记录着一代代血脉流传者存活天地的经验，故而烙印着道德也就不足为奇。”

    “人类争霸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时光实在是太漫长了，这也就意味着，基因里争霸、厮杀的信息无比庞杂。”苏晨轻声道。

    云非九跟个瓷娃娃一样，被喜庆的红棉袄包裹得严严实实，衣领、衣袖、裤腿都被扎实，防止冷风吹进。

    精雕细琢的小脸，看上去更显可爱，眼睫毛很长，一双大眼睛澄澈，却没有波澜。

    苏晨摸着云非九的小脑袋，发丝软乎乎，手感很好，像是在抚摸小动物，笑道。

    “天生携带良善的很稀少，像你一般特别的孩子，则更是如此，至于是好还是坏……”

    “只有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云非九有些茫然，摇头道：“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吗？没关系的，不需要那么快就得到答案，一步步经历许多事，你的回答才会更坚定。”苏晨带着云非九走出巷子。

    “簌簌”

    大雪倾盆，仿若滂沱大雨一样下着，人们快速奔跑着，要找到避雪点，一道道身影依稀。

    苏晨撑着油纸伞，而云非九则紧紧跟在身边，亦步亦趋。

    “严格来说，新生儿是混沌的恶，做出伤害其他生命的事能获得满足感，于是他们就做了。”

    “这种满足感又来自哪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史前祖辈厮杀的基因信息，伤害过多，容易使得猎物丧命，杀死猎物就能获取食粮，而食粮就意味着能吃饱、能够活下去。”

    “唯有后天的教育，方能让他们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进而束缚，形成道德。”

    苏晨坚信，天性可以在良好的后天教育中得以纠正，这本来就是心灵成长的一部分。

    汲取外界的信息，构成一套属于自我的逻辑——

    而道德是最容易获取的，有着大量的素材作为参照，能让人明细自我天性与自我逻辑的差异。

    当然，世事无绝对，有些人的天性是不可更改的！

    苏晨呵出白雾，注视着那雾气翻滚，搅动雪花。

    云非九天生淡漠，但在先前却露出他自身也意识不到的祈求，渐渐得到普通孩子该有的情绪。

    “不过，人性不是全面推翻天性，为什么要这么傲慢、把自己高过天地的规律？就比如杀生吃肉，没什么不对，人性与天性不应该是针锋相对的，而是求存同异。”

    风雪交加，一把油纸伞下，两人并肩前行。

    “绝对的善会让自己遍体鳞伤，绝对的恶会让自己在疯狂中自毁，过犹不及，正常人应该是保持平衡的，世界并非非黑即白。”

    “先考虑好自己，再考虑要不要帮助其他人，这不是自私，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做事要量力而行，同时也要学会因地制宜，在善的土壤中可以尽情表露善，在不利的时候就明哲保身，千万不要被道德绑架。”

    苏晨有原则有底线，但并非迂腐，也并非食古不化。

    “我希望你走向善良，也希望你的善良具备锋芒。”苏晨轻叹。

    “因为有一句话叫君子可欺之以方，一昧的忍让与退缩，只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有底线不会奈他们如何，于是变本加厉。”

    “我真的不明白，什么时候君子与忍让挂上钩？确认对方是道德绑架，那么就干脆利落的解决，瞻前顾后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优柔寡断不是善良，而是软弱，是一种对恶的助纣为虐，致使恶人越发嚣张。”

    苏晨有时候作为旁观者，看着都憋屈，有人把锅安在了孔子身上，但孔圣人表示很无辜。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苏晨无言，孔子生于动乱的春秋战国时期，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孔子是无底线的烂好人吧？

    “教你善，我也要教你明白恶人的恶，不然我也是恶人，况且知道恶与向善没有冲突。”

    有些人是不知道礼义廉耻的，讲道理不管用，唯有拳头落在身上、痛了，方才会怕。

    云非九光滑细腻的小脸，被冻得通红，神情虽然冷漠，但很好的表现出懵懂。

    苏晨所说的话语，与他往日所接受的信息有极大的差异。

    云非九的瞳孔清澈见底，倒映着身旁的先生，他能感觉到这个先生很负责任。

    故而，云非九分外认真，将那些教诲努力去记忆。

    他现在并不能琢磨透，只能等未来一步步理解。

    “大自然不会讲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只是有良知的人造成的，天地氛围本就是弱肉强食，又怎能给予恶人应有的恶报？”

    “终究只是无力改变什么的人们的一厢情愿。不要搞错了真正具有温度的事物，那是一个个坚守良知的人。”苏晨平和说道。

    天地的冰冷与无情，从优胜劣汰上就可以看出，万物为刍狗，纯粹的大自然界，恶会活得更好。

    一个人犯事，抓捕他的是官府，处理他的也是官府；

    有时候犯罪中途也有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什么要剥夺这些人的功劳呢？

    人性、良知与道德等只是人类自发性的行为，是在天地冰冷规则下的一抹柔软，很渺小，也很脆弱，但它亦是分外美好的。

    “我得到了人性，就不想失去它……”

    在路上，苏晨一边行进，一边抬手，接住一朵飘零的雪花，凝望着它随掌心温度而渐融化。

    “曾经有人把东西放在我家里，我用得习惯了，当他拿走，我竟然有点不高兴，察觉到后我很惊悚，因为以我的心境，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可它偏偏就出现了。”

    苏晨眼眸宁静，乌黑而又浑圆，道：“从那时起我对论迹不论心有了更深理解。”

    成长正是不断获取经验的过程，这经验可以来自己身，也可以来自他人。

    如同对一件事里里外外都了如指掌，知晓该怎么应对，故而很难失去掌控。

    苏晨对于那情绪剖析地很深入，轻而易举就平复于无形。

    心湖间，不断有涟漪在绽放，又不断消弭，苏晨向云非九阐释自己的认知，也是在梳理自我的心灵。

    一遍又一遍梳理，每时每刻都对天地升起更深入的感悟。

    然而，心灵力量始终不曾出现提升，一个原因是这些为人处世他前世便已明悟。

    二是心灵力量到了而今的层次，已经到了尽头。

    疑似有一把无形的锁，锁住了心灵力量的深度发掘，这样堪称万金油的能力，自始至终都不能展现匪夷所思的杀伤力！

    “可怕的不是你没有察觉，而是察觉了却不愿意改。”

    “我也曾得到过一种可怕的病症，时常在清晨醒来，静静的躺在床上，窗外金灿阳光照射进来，我却仿若置身深海，从心底感受到深深的疲倦，像是透不过气来。”

    “又像是要死在阳光里一样。”

    “那时我失去了所有的感情波动，也失去了所有牵挂，就连美食也不能触动心弦。”

    苏晨以己身为案例，说道：“我能意识到我的情况不对劲，但就是不想去挣脱。”

    “那现在呢？”云非九脆生生的问道。

    “始终有一块理智的区域、在那病症衍生的情绪间沉浮，他人的经验成为了参照，让我能掌控自我的情绪。”

    苏晨不曾体会过那样的情绪，于是借助机会，放任情绪的滋生，自我理智则固若金汤。

    “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也清楚继续消沉、我想要过上的日子会越发虚无缥缈。”

    “因此在情绪到达最盛烈时我将它消弭了，并非斩断，而是接纳，喜怒哀乐都出自于我。”

    苏晨对于自己的抑郁情绪心知肚明，那是理想与现实差异过大造成，自我诊断，自我治愈。

    自己就是自己的心理医生。

    很多抑郁症患者自残，或许是他们本身也没意识到的自救行为，以疼痛激发心理波动。苏晨默然。

    一些人对抑郁症嗤之以鼻——

    可他们不知道，抑郁症是心理因素致使的精神障碍，也有身躯因素的原因，已经是疾病了，寻常人很难去克服。

    就像是极致的情绪可以引发肾上腺素，但世人能通过冥想、轻易去引动吗？

    没有参照，人们就无法有具体的概念，而肾上腺素是每一个人都有的。

    有时候苏晨很无力，明明有些人并没有抑郁症，遇到事情为了开脱却伪装自己抑郁了。

    这种行为是对抑郁症的污名化，让真正得到抑郁症的人不被正视！

    之后，苏晨吐槽道：“我怀疑人都是有作死倾向的。”

    云非九微微歪着脑袋，有些不解。

    “我看过一则信息，生吃鸡蛋的味道难以言喻，十分难吃，那时我的思路被打开了一点，才意识到鸡蛋有生吃这一选择。”

    “哪怕已标注味道不好，也无法压抑我蠢蠢欲动的念头。”

    如同五人月饼，前年吃过一回，发誓不再去碰，然后今年又忘了味道，不信邪。

    等到信心满满去尝试后，又又输得一败涂地。

    “生吃鸡蛋的味道……”

    说到这里，苏晨不堪回首，总感觉稍微有点犯恶心。

    苏晨原本以为自己讨厌小孩，结果现在他才发现，他还是喜欢小孩，只是划分要更精准一点。

    类似这样不吵不闹，礼貌而懂事的孩子，当然很可爱了。

    苏晨忍不住揉了揉云非九的小脑袋，将那满头黑发揉得乱糟糟，不过云非九没有表情波动。

    路终究是有尽头——

    这一刻，苏晨停在街道口，目送着云非九离去，被一名女子拥在怀里。

    那女子带着温婉的气质，原本她很焦虑，当看到云非九后，方才放下担心。

    抱着自家的宝贝儿子絮叨了几句，并没有呵斥，温声细语的询问，而后望向远处的苏晨，这名女子露出笑容，遥遥表示感谢。

    ……

    在厨房的角落里，云非九狐疑，虽然表情很冷淡，却带着一种“我很好奇”的意思。

    生鸡蛋真的很难吃吗？

    答案可以预见，又是一个重蹈覆辙的年轻人，鸡蛋一入嘴巴，那奇妙的口感顿时冲荡天灵盖。

    云非九小手颤抖，从一旁拿过碗，旋即生鸡蛋落到碗里。

    嘎吱一声，云非九面无表情的走出房门。

    一个仆从洗刷着碗碟，而后感觉到衣角被拉了下，他看去，一个碗递到了面前。

    云非九一脸面瘫，但意思不言而喻，要让这个人给自己烹煮小糕点。

    不能浪费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