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睁开酸涩的双眼，侧头看向枕旁，摊开的书页中并没有钞票，跳下床直奔卫生间，洗手池上的玻璃镜子完好如初。

    手机在这时振动起来，一接通就是咆哮哥的声音：“余生，睡醒没有？我们的工作是送外卖，但不送车啊，你把平台的车送给别人，还想不想要押金了？”

    余生没反应过来，昨晚他还骑着电瓶逃路呢。

    不信邪地看了眼窗外，他瞪圆双眼，昔日的小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崭新的黑色电摩，他急忙翻出抽屉里的钥匙，也变成了一把陌生的钥匙。

    余生点开评论区，那条评论依然在上，而且是已读的状态，他不可能无动于衷，怎么会安然入睡，仅仅是做了一场噩梦呢？

    点出手机里昨夜录下的视频，时长五分多钟的画面全是无声的雪花。

    一切显得那么诡异！

    坐在床头，他陷入了沉思。

    昨晚，他前往小店取餐，招待他的是一个不大的男孩，声称家人留他看店。

    男孩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踩着小板凳，抬起细白的手腕斩鸭骨，刀落菜板上发出非常有节奏的声音。

    当时他还觉得有趣，就和那孩子攀谈了几句。

    余生闭上双眼，让记忆定格在攀谈时的画面。

    一间很小的厨房里，他站在门口，两侧是布满油污的墙面，头顶吊着一盏昏黄的灯光，灯光笼罩着小板凳上的背影，从背影头顶望去，橱窗的玻璃上映出一幅螺旋状的几何图案，那是什么？

    余生把画面继续后推几帧，当几何图案形成动态后，他发现那是发廊外常见的三色灯，而恰巧男孩在这一帧的动作是回头和他说话。

    与男孩年龄不符的低沉声音：“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余生缓缓睁开眼，脸色沉重起来，谜底揭开了一半，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用这招来对付自己？

    大脑突然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仿佛有些深埋的片段被上了锁，一旦他抽取那部分记忆，就如同针扎一般提醒他绝对不能打开。

    怀着复杂的情绪，余生再次来到物流园的空地。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建筑物的全貌，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看起来像上个世纪初的建筑风格。

    记忆中，入户大门正对向上的楼梯，右手边是宽敞的客厅，他一直以为这是座两层的建筑物，可眼前所见明明是平房，客厅之上再无楼层。

    余生双眼不眨地盯着大门之上的部分，一个类似烟囱一般的筒子直直地插在一楼之上，向上拔起十几米，深绿之间露出一扇圆形的彩色玻璃窗，蓝色、灰色和红色的水纹色块呈螺旋状汇入图案中心的黑色圆点。

    他凝视着图案中的黑点，突然闭上双眼，平复越来越乱的呼吸频率。

    心神安定下来那一刻，他发现被忽略的地方，这片空地上太寂静了，外面就是一条大马路，白日里车来车往，而这里仿佛被隔绝在外，听不到半丝喧闹，荒草中不闻虫鸣，半空中不见飞鸟，呈现出一个极静态的空间。

    再睁眼，他看向客厅窗户，厚厚的红色窗帘挡住了一切视线。

    里面有人吗？

    那条突兀的楼梯究竟通向何方？

    余生走到门下，敲响房门。

    三声后，门被打开，后面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年轻男子，他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向余生伸出右手：“你是余生？我叫南嘉。”

    南嘉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余生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与他交握了一下。

    “你知道我？”

    南嘉邀请余生进屋：“老板吩咐过带你去见她。请跟我来！”

    余生尾随在他身后，走进屋子，客厅里没人，他跟着南嘉走上昏暗的楼梯。

    从建筑物外观看，这条楼梯就在筒子里，第一层有十二梯，转过转角，再踏上一梯时，余生看到了楼梯尽头之上的彩色玻璃窗。

    此刻，玻璃窗下逆光站着一名女子，她个子高挑，身材秾纤合度，穿着一袭合体的旗袍燕尾长裙，头顶上竖着高高的发髻，髻上左右对称地插着一对钗子，钗尾的细链流苏垂落向双肩。

    余生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他此时的视觉角度看去，那名女子仿佛立于旋涡图案之中，微微垂头，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领先他两梯的南嘉停下脚步，胖乎乎的身体移向一边，恭敬地称呼：“老板！”

    窗下的女子缓缓抬起双臂，展示出长长的广袖，她的声音温柔而空灵：“余生，欢迎归来！”

    随着女子的动作，余生的瞳孔慢慢放大，脑中响起“叮”的一声，如同打开了一扇久违的记忆之门，紧接着是一阵阵齿轮转动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仿佛是一台沉寂已久的机器重新启动，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置身于深海之中，感受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胸口发闷，他开始大口吸气，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试图抓住楼梯的扶手，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向后倒去，摔在转角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余生！醒醒！”

    南嘉略带焦急的声音敲击着他耳膜，余生猛地睁眼，大口地喘气，惊慌地抓住拍在他脸上的手，嘶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南嘉眨眨眼：“铺子。”

    这里的一切都不正常，余生继续问：“什么铺子？”

    南嘉笑了笑，胖脸上多了一丝促狭，用非常缓慢的语速答道：“时、间、铺、子。”

    时间铺子？什么鬼？

    一份泛黄的纸张闪入脑海，余生回忆起一段往事，他不确定地反问：“时间契约？”

    小胖子调皮地眨眨眼：“对啊！”

    干脆的回答让余生一愣，下意识扔掉手中的胖手，整个人往后移去，直到后背抵上墙壁，他指着南嘉，语无伦次起来：“那个女人……医院那个……你们是一伙的？”

    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南嘉直愣愣地盯着快要缩成一团的余生，慢慢弯下腰。

    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脸，对方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余生感觉心跳越来越快，全身的血液涌向大脑，而四肢却冰冷无力，只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吱嘎！砰！

    楼下门响，有人进来了。

    余生和南嘉同时一顿，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楼梯间。

    脚步声干脆利落，一下一下地敲在地板上。

    虽不见来人是谁，南嘉的脸上已浮出笑容，他朝着楼梯处亲昵地喊道：“魔姐铃！”

    余生心中一紧，“魔姐铃”这个称呼给他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听来就让人心生恐惧。他紧张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黑暗中逐渐显现的人影。

    来人长发如瀑，身段妖娆，身穿紧身短裙，长腿纤细。伴随着她每一步的行走，脚下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金属铃响。

    面前这名女子，余生无法忘记，他曾用各种办法找寻了她两年。

    原来她藏在这里！

    余生看向玻璃窗，那里的人已不见踪影，水纹图案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逆时针地涌动起来，而旋涡中心的黑点变得越来越大……

    “胖嘉！”女子像没有看到余生一样，转过转角，踏上楼梯。

    突然，她侧身问道：“老小孩呢？”

    南嘉平静地回答：“凌晨四点才收工，现在还睡着呢！我第一次见他那么累。”

    余生悄悄观察着魔姐铃，听到他们的谈话，猜测着“老小孩”是不是昨晚店里的小男孩。

    “累？”魔铃蹙眉思索，目光扫向地上的余生。

    余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硬着脖子问她：“涂洪涛是怎么死的？”

    魔铃皱眉不语，南嘉在一旁轻笑出声：“涂洪涛？这人八字有多缺水？上坎下坎，复也为坎，坎为水为陷，人位居陷位，无德者必溺之。”

    “呵！”魔铃嗤笑一声道：“不认识！”

    一股胆气生来，支撑着余生顺着墙面站起身：“涂洪涛，两年前在二门诊大楼坠亡。在他死前两个小时，你在卫生间里让他签下了契约，你说不认识？”

    南嘉大笑出声：“哈哈哈！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刘大山啊！诶，那小子找谁算的名字？”

    魔铃也冷笑一声，抬手撩开耳旁的发丝，那动作显得风情万种，流露出一丝慵懒和妩媚。

    “刘大山是谁？”余生错愕，就诊卡绑定着身份证，需要人脸识别，不可能用假名就诊。

    魔铃一甩头继续上楼，余生上前想抓住她，被南嘉拦住。

    南嘉笑嘻嘻地说：“问我啊！我才是档案管理员。”

    “你？”余生不想放过魔铃，又好奇南嘉的话。

    “当然！所有立契人的资料都由我核实。”

    魔铃已走过玻璃窗，余生只得问向他：“涂洪涛又叫刘大山？”

    南嘉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上楼梯：“先去见老板，之后我可以告诉你。”

    余生几步追上南嘉，迈过十二级阶梯，又转过转角，阶梯之上没有了玻璃窗，而是一扇红漆木门，门扉上嵌着金色的衔环辅首。

    木门两边各有一座长条石台，石台的灯龛里燃着微弱的火光。

    南嘉侧身站在门前，热情地比了个邀请的手势。

    余生站在楼梯上，满头黑线，刚才在楼下，他没发现筒子上有门框啊！南嘉是请他进门，还是让他跳楼？

    见余生傻愣在那里，南嘉翻着小白眼想了想，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后脑，笑容堆满脸，温柔地招着手：“来啊，别怕！这门不高！”

    余生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唬谁呢？从外面看，那筒子高十几米，人跳下去断胳膊折腿都算会轻功了。

    南嘉无奈地拉开了门扉，再次比出请进的手势。

    随着门扉的打开，门内不是余生想象的半空中，也不是纠缠密布的藤蔓，而是一层半凝固的流体，颜色类似水银，也不是镜体，表面并没有照出大门周围的物体。

    余生走向门下，伸手轻轻碰了碰流体，手感冰凉，正待他将手伸进流体时，却被背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推进了流体中。

    穿过流体的瞬间，他全身仿佛过电一般，微弱的电流感传遍四肢百骸。

    转眼间，余生五体投地，趴在了湿润的泥土上，几片花瓣不期而落，贴在他的发间和额际。

    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

    几步之外，一条宽敞的石板路出现在眼前，道路两旁陈列着造型古朴的石像生和石灯台。

    此刻，两排石龛里燃烧着青绿色的火光，幽幽地照亮着石像生的各种神态。

    外面是白昼，这里却是一片深邃的黑夜，只有青绿的灯影伴着石板路延伸向远方，而远方的尽头是一座建筑物的轮廓，还有高悬在上的绿毛圆月。

    余生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空间，他甚至不敢去联想烛灯光照以外的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眉间的柔软滑落到鼻梁上，带着缕缕清香，余生拂过脸颊，掌心躺着一片纯白的花瓣。

    他侧过头，仰望那棵枝繁叶茂的梨树，粗大的树干需五人合抱，不知经年几何。

    “唉！总共也没几朵花。”南嘉在他身后叹息。

    余生倏地拉住南嘉，指着远方：“这是哪里？那个长绿毛的东西是灯吗？”

    南嘉笑眯了眼：“这里就是时间铺子。你连月亮都不认识了吗？”

    “月亮？”余生抹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有谁见过长绿毛的发霉月亮！”

    南嘉安慰他：“习惯就好。”

    余生跟着他走上石板路，两边的石像生神色各异，却不见青苔和剥落，宛如新刻。

    更诡异的是每一盏石灯的光亮像被一刀斩断，仅能照亮石板路一侧的方向，另一侧则完全是黑暗。

    余生看向脚下，惊慌地问南嘉：“我们怎么没有影子？”

    不仅如此，连石像生和灯台的影子都没有。

    南嘉没有回头，还是那句话：“习惯就好。”

    一会儿后，两人来到了一座老屋前，从外观看很像北方常见的四合院。

    余生悄悄地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低头按了几下，但手机始终处于黑屏状态，无法启动电源。

    南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低声提醒道：“在这里，我们无法使用任何电子设备。”

    余生吃了一惊：“没有电？那也没有网络吗？”

    南嘉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像是默认一样，让余生瞠目结舌。很难想象在如今的社会，人们还能住在没有电、没有网络的地方，难道不会闷到发疯吗？

    南嘉已经推开木门，门内展现出一座青砖影壁，中心位置镶嵌着一个圆形的水纹图案。

    余生抬起头，望向大门上的门匾，黑色的底色上凸现着两个白色的篆体大字——“丁甲”。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宽敞的庭院映入眼帘。

    正房大门紧闭，里面透出亮光，南嘉已经走到了正房的门外。

    余生抬头望向天空，那轮发霉般的绿色月亮高悬在头顶，比正常的月亮小了一半。他愣住了，那轮绿月仿佛是某种诡异力量的象征，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余生！”

    南嘉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见正房门已被打开，一幅落地刺绣屏风隔绝了外面的探视。

    “余生，老板有请！”

    余生确定这里已不是外面的世界，空地上的建筑物便是进入这个异世空间的入口。

    这个空间的主人是谁呢？就是正房里的那个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