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被糟老头的一指破天惊呆了，同时也被他的杀伐果决所震慑。

    糟老头席地而坐，换回戏谑嘴脸，“被我的仙门法术震撼到了？”

    阿牛抬头，现在才看清楚糟老头的样貌，花白的头发旋了两匝，用一根绿皮树枝扎在头顶，粗糙中倒也整洁，满脸皱褶沧桑却一双大眼放光，两根浓眉显眼，无须嘴角戏谑，粗布素衣，泥脚草鞋，就一普通糟老头子。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驱邪破阵，根本不相信他这么厉害。

    “还是，觉得我太残忍？”糟老头似乎看穿阿牛的心思，却不做解释。

    阿牛清楚，老人也好，仙女也罢，上来都是杀招，毫不拖泥带水，绝无手下留情。如果不是糟老头及时出现出手相救，自己早已爆炸升天，只是心理上还一时难以接受。

    “你一个愣头小子怎么会惹上他们？”糟老头得不到回答，主动转换话题。

    阿牛回想自己之前的经历，“我是在祥安镇东山打虎时，发现老人有问题，于是跟踪过来，结果被发现了。”

    “呵呵，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糟老头为阿牛的莽撞行为反向点赞。

    阿牛好奇摇头。

    “他们是真神教两大护法，也是同门姐弟，师姐甄有情，师弟甄有意。”糟老头给阿牛普及江湖人物知识，“她们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情意双煞’。”

    阿牛惊呆了，“你说仙女是师姐？可她明显比那老头小几轮啊。”

    “呃，其实我的重点在‘闻风丧胆’‘情意双煞’。”糟老头发现阿牛脑回路清奇，“虽然按拜师先后排序与年龄无关，但你的仙女姐姐确实年长。她专修魅术驻颜有方，按江湖传言也就六十好几而已啦。”

    遇到的第一个仙女不仅是坏人而且是妖人，阿牛有些沮丧，放弃仙女话题，“你真的是修仙门的人？”

    “当然。大名鼎鼎，修仙门，如假包换，贾风子。”糟老头一脸骄傲。

    阿牛无感，“修仙门很厉害吗？”

    “当然。当今修真界的领头羊。”糟老头满面光荣。

    阿牛保持怀疑，“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说来话长，我们修仙门替天行道，我跟踪妖女甄有情从西部雪山一路追到这里。”糟老头长话短说。

    “那你为什么还放走她？”阿牛不解。

    “减少敌人，增加胜算。”糟老头严肃认真。

    阿牛默默点头，现在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即使糟老头这么厉害，也一样小心谨慎，自己这样莽撞真的几条命都不够用，又想到刚才的命悬一线，更觉后怕，“‘天罗缚’真的那么厉害？”

    “‘天罗缚’是真神教的镇教法阵，以人身作阵石，以灵魂作阵眼，威力大小取决于阵石阵眼。刚才甄有意启动法阵，是因为阵眼灵魂被散，匆匆用两个侍童的生魂作阵眼，所以威力不强。如果真的是全村村民的灵魂作阵眼，三道天雷劈下，估计我最多扛下一道。”糟老头心有余悸，暗自庆幸，“是你放走了阵眼灵魂？”

    “我哪有这本事。”阿牛摇头，想到下山那晚夜宿茅屋时的好多白影和老和尚，更加确信梦都是真的。“走吧，我们去看看里面的小孩。”

    回到那间茅屋，柴火还在燃烧，小孩们还在熟睡。

    “他们都被迷晕了，真神教应该是打算今晚带走他们。”糟老头检查后坐到火堆旁，示意阿牛坐下，“让他们睡吧，明天一早自然会醒来。”

    “神童是怎么回事？”阿牛不相信甄选神童，但不知道真神教目的。

    “你想知道？”糟老头没有直接回答。

    阿牛肯定地点头。

    “我们都是凡人，根骨再好也不可能立地成仙直接飞升，都要修炼，真神教也不例外。他们利用世人的愚昧，到处传播神童和飞升的谣言。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精挑细选的样子，让很多人深信不疑，主动献出孩子，祈求早日飞升。其实，他们选的所谓神童都只是身体健康体格强壮的孩子，这些孩子气血旺盛灵魂纯粹，而真神教修炼的是歪门邪道，他们招收神童的目的就是，提取这些孩子的灵魂帮助他们修炼。”糟老头说出真相，也隐瞒了炼丹和药人等更加残忍的恶事。

    阿牛听得心脏骤停，使劲拍了拍胸口。糟老头安静地看着，没再说话。

    “那你知道‘人虎’究竟是什么东西吗？”阿牛喘着粗气缓过神来。

    “你，还能继续？”糟老头关心地看着阿牛，担心他心脏承受不了，又再吐血，更担心他心理承受不了，吓疯变傻。

    阿牛强作镇定，“没事，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追踪过来的。”

    “现实有时比想象还要残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糟老头更加严肃悲哀，“真神教专修妖术，但还没有让动物成精的本事。所谓‘人虎’，就是‘造畜’的一种。抓一只老虎圈养起来，再找两个体型合起来跟老虎相当的小孩，然后将老虎杀了剥皮，趁热将虎皮套在小孩身上，缝合成型。虎皮新鲜虎血滚烫，加上小孩细皮嫩肉，很快就粘合长在一起，再也脱不下来。接下来再训练他们的动作协调和行为习惯，等到与老虎一模一样时，一只‘人虎’就造出来了。”

    “这帮妖人！”阿牛努力压制涌上喉咙的心血，恨得咬牙切齿，终于理解糟老头为什么出手毫不留情了。

    无声的沉默，等待残忍真相的消化。阿牛的心情就像无边的夜色一样黑暗压抑，他是如此地渴望黎明，渴望天亮，渴望有一束阳光。但糟老头没有开导他的打算，在这乱世，天真幻想等于自杀找死，只有认清现实的黑暗，才能确定心中的光明。乱世不是温室，不会等你强大了再来面对，适者生存，概莫能外。

    一夜无话，无梦睡去。

    阿牛天亮早起，身体很虚但已经行动无碍。柴火已经熄灭，飘着袅袅青烟，述说着昨晚的生死一线。轻身出门，来到昨晚的战场，枯枝犹败碎幡还残，地上的残血和尸体记录着昨晚的战况。在旁边挖了三个坑，阿牛将甄有意和两个侍童的尸体都埋了，虽然好恨，但人死灯灭，现在做的只是眼前事，仅此而已。

    阿牛坐在茅屋前，看着初升的太阳，想起下山那天，自己坐在小庙台阶仰望那块四方天。又想起师父，师父，你还在睡懒觉吧，这个江湖为什么跟你说的不一样？

    糟老头也起来了，坐到阿牛身边，循着阿牛的目光，望向天边的朝阳。一老一小，很像阿牛与师父在山上的模样，只是一个在江湖，一个在山上。

    后面传来吵闹声，被迷晕的小孩陆续醒来，都跑了出来，吵着闹着要找真神仙。

    阿牛本想告诉他们真神仙有事先走了，却被糟老头制止。糟老头严肃认真地告诉他们，“真神教是邪教，真神仙是坏人，你们也不是神童，都是普通人。”

    小孩们有的不理解，更多是不相信，哭着喊着，就是要找真神仙。

    阿牛想要安抚他们，却听糟老头一声断喝，“安静！”小孩们都被吓得不敢出声。

    糟老头继续凶神恶煞，“现在就带你们回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小孩们都憋着嘴巴乖乖听话。

    同一条山路，阿牛已经非常熟悉。大家脚不停歇，又在太阳西斜时回到了祥安镇。

    有村民远远看到小孩们，立刻回村广播四处敲门，很快村口就挤满了人。小孩们本就认定遭到了糟老头的恐吓，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于是迅速在人群中寻找家长的身影，立刻脱离队伍，奔向爹娘，哇哇大哭起来。

    很快小孩们都认领完毕，村口哭声一片骂声一片。

    很快惊动了衙门，孙大人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准时出场。村民们让出一条路，孙大人腆着大肚子挤出人群，锦衣依旧锃亮，脸面更加油光。小眼睛直接略过长相普通的糟老头，迅速锁定阿牛，满脸堆笑趋步迎上，“牛少侠，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呢？”

    阿牛将“人虎”真相、神童假象、真神教恶事、飞升村惨事等全部公之于众，大家听得唏嘘感叹，孙大人脸上阴晴不定。阿牛以为大家听后会群情激愤，坚决抵制真神教，甚至喊个口号什么的，却不想大家更多的是怀疑，和对阿牛的怨恨。

    阿牛不明白，糟老头也不解释。

    孙大人将阿牛和糟老头拉到旁边，“牛少侠，你确定所说的都是事实？”

    阿牛信誓旦旦，“绝无半句假话。”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但，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辞，不能服众啊。”孙大人予以肯定又加否定，话锋再转，“再者，如果这是事实，那么甄有意的死和你们脱不了干系……”

    “我们是自保，是替天行道驱邪除妖。”阿牛澄清事实，据理力争。

    “我知道，我明白，但村民们不理解呀。”孙大人继续踢皮球。

    “那怎么办？”阿牛无从下口，很是无奈。

    “牛少侠，我看这样，事实已经清楚，我们也都明白，至于怎样安抚村民激动情绪，如何完全接受真神教的邪恶事实，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段时间，急不来，就交给我慢慢来吧。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出村，免得被大家情绪影响，受到无谓波及。”孙大人很是为难地提出建议。

    阿牛只想送回小孩，本就没打算在此逗留，看了看糟老头默认同意，于是，两人没再进村，径直离开。听见身后孙大人威严的声音，“乡亲们，都听我说……”

    出了村，走了很远，阿牛和糟老头坐在山冈上看落日夕阳。

    糟老头拿出仅有的一张大饼分给阿牛，阿牛谢过不吃。

    “想什么呢？少侠没当成反被怨恨，心里不痛快？”糟老头啃着大饼打趣阿牛。

    阿牛无精打采，“村民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

    “相信哪个？相信神童是假的，飞升是假的，真神教也是假的？”糟老头不等阿牛回答，继续说道，“他们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神童也好，飞升也罢，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们就需要这个东西，有个盼头，有个精神寄托，仅此而已。今天真神教跑了，明天来个假神教，他们照样顶礼膜拜深信不已。”

    阿牛就是不理解，“为什么？”

    糟老头放下大饼，仰望远方，思绪悠长，“是呀，我也一直在问，为什么？是命运，是乱世，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