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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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父子分开

    今年的麦子抢收完后,胡耀祖病倒了。胡耀祖苍老的身躯躺在床上,眼睛里泛着浑浊的眼泪,嘴巴一张一合,有气无力地吸气进气。

    胡得喜耷拉着脑袋,倚在门框上,听着胡耀祖在床上发出轻微地叹息声。胡得喜望着空空荡荡的牛棚,觉得一切都完了。胡得喜心里明白,如果胡耀祖死了,自己就失去了依靠,到那时他会连村里的一条狗都不如。

    胡耀祖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他告诉自己要活着,就像当年自己在日本人的手里死里逃生一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至少他多活一天,就能给胡得喜把这个家撑起来。

    可能是命不该绝,胡耀祖熬了过来,从病榻上又重新落脚下了地,只是腿脚不再麻利了,田地里的重活也做不了,这对胡耀祖来说已经足够幸运,他也知足了,至少这个家暂时保住了。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路面水坑里的积水还没被晒干,不懂事的青蛙和蛤蟆在水坑里产下一片片芝麻粒般大小的卵,这些蛙和蛤蟆的卵等不到长出腿从坑里跳出去,就会因为缺水或者被路上走过的车轮碾压致死。

    沿淮村新上任不久的支书汪保全风风火火的在路上快步走着。汪保全长着国字脸,身材微微有些发福,走起路来,紧身的短袖褂子被肚子上的肥肉带起波纹。汪保全路过张桂芬家的猪圈,因为身上满是汗味,先前围着猪粪转的绿头苍蝇,开始围住汪保全嗡嗡地上下翻飞。汪保全挥舞着手臂驱赶,苍蝇像狗皮膏药一样,始终甩不掉。

    汪保全进了门,只见胡耀祖在门槛上坐着,手里拨弄着风干的烟丝。“耀祖爷,和您说个事,上面新出了一个好政策,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如果生活起居不方便,可以由当地政府资助去镇上的敬老院养老,这钱呢,政府出一半,个人出一半,咱们村就三个名额,您年纪也那么大了,现在身体也不好,您琢磨一下报不报名。”

    胡耀祖停下手中的活,问道:“韩光宗家去不去?”

    汪保全说:“人家有个好儿子养老呢,又摊上一个好儿媳,我来的时候路上碰到韩庆生,顺嘴说了一句,我也没别的意思,他倒火大,和我呛了一句,直接让我别去找韩光宗了。”

    胡耀祖沉默了一会,声音低沉地说道:“报上吧,报上吧。”

    “好嘞,那你这两天收拾一下东西,我后天找车接你去镇上敬老院。您先忙着,我还有别家要跑。村里的喇叭坏了,上面催事催得又急,害得我要下村来跑。”说完话,汪保全走出了胡耀祖的院子,身旁的绿豆苍蝇依旧伴着他上下翻飞。

    胡耀祖不想连累胡得喜,毕竟自己老了,干不动活了,熬到这份子上活着就拖累人了。晚上,屋外虫鸣蛙叫,屋里寂静无声。白炽灯灯光暗黄,打在胡得喜的脸上,惨兮兮的。胡得喜没有说话,闷着头,在给胡耀祖收拾东西。

    胡耀祖在一旁抽着烟卷,目光看向门的位置,黑夜与灯光在门框处碰撞,划出明显的边界。胡耀祖心里很复杂,他担心自己走了,胡得喜一个人无法生活。可转念一想,又害怕自己继续待在家里,会给胡得喜增加很多负担。胡耀祖思绪繁杂如笼罩的云层一般,想着想着眼泪又控不住地往下掉。

    胡耀祖转过身,背对着胡得喜,用毛巾擦拭一下眼眶,随后猛烈地咳嗽几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气运。自己早晚要撒手的,今后的路,还得让得喜自己应对,想到这胡耀祖紧皱的眉毛有了一些舒展。

    第三天一大早,还没等鸡打鸣,胡得喜就起了床,他蒸了一锅大白馒头,他把带着热气的馒头一个个揣进胡耀祖的布包袱里,眼眶湿了一片。太阳漫过屋前白桦树的时候,汪保全开着带棚子的三轮车过来接人。

    胡耀祖上了车,车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三轮车驶出沿淮村地界的时候,车里依旧只有胡耀祖一个人……

    胡耀祖显得有些落魄和无措,不停地用手搓着烟袋子。胡得喜跟在车后面,向车里的胡耀祖招着手,直到车子加速消失在村头新修的马路上。胡得喜停住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

    牛丢了,父亲走了,胡得喜的精神似乎也开始崩塌了。他走在路上,开始自言自语,别人和他搭话,他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地回复了。胡得喜喜欢窝在村口的草垛下面,毛糙的头发里粘着麦秆,他也懒得用手去打理。胡得喜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别人放牛,一看就是一天,眼睛里能羡慕出茧子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里的人发现胡得喜学会了抽烟。胡得喜没有钱买烟,遇到抽烟的人,他喜欢悄悄地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直到别人把快要燃尽的烟头丢在地上,他才兴冲冲地跑过去,捡起烟头就往嘴巴里塞。有时候,胡得喜也能抽上一两根整烟,村里遇到红白喜事,胡得喜总能摸到消息,找个显眼的地方蹲着,谁说话也不搭理,主人家嫌他碍事,会主动给他上几根烟,端一点吃食,赶瘟神似的打发他走。胡得喜拿了东西,倒也识趣,拖着落魄且孤寂的背影,继续守着村口的草垛,看别人放牛去了。

    转眼到了年关,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地上的积雪没过膝盖,屋檐上结着长长的冰凌。烟囱冲天吐着炊烟,女人们在灶上忙活,男人们也收了脾气,在灶下生着火。村里的孩子们穿着新衣,在雪地上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孩子们玩累了,就去偷张四火家院墙外,冻得硬邦邦的、干燥的牛粪,然后寻一块空地,打扫一下地上的积雪,再挖个坑,用牛粪当火绒,燃起一堆驱寒取暖的火。

    当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中时,胡得喜却一个人守着清冷的房子。这一年的大年三十,胡耀祖没有回来。胡得喜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他无法融入到别人的喜悦中去,他只有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新年愿望,胡耀祖能在过年时回来,和他吃一顿团圆饭,餐桌上不需要有鱼有肉,简单的清水面汤就行。或许胡耀祖回来的时候,会给他买一件新的过冬的棉袄,自己身上的这件棉袄已经破旧的不能再穿了。想到这里,胡得喜裹紧身上破旧的棉袄,望着天上绽开的焰火,傻傻地笑了。

    这一年,胡耀祖的春节是在敬老院过的。敬老院为老人们准备热腾腾的饺子和汤圆,胡耀祖吃着汤圆,心里念叨着胡得喜,胡耀祖不知道大年三十这天,他那个憨儿子吃了什么。

    窗外,焰火在空中炸开了,几人老人围坐在黑白电视前,看着春晚里的小品,胡耀祖没有心情,就径直回到房间里了,他不知道胡得喜有没有穿上自己给他捎去的棉袄。外面的风刮得厉害,透过窗户的缝隙,一丝寒风吹在胡耀祖的脸上。胡耀祖脱了衣服盖好被子,就睡下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和得喜坐在炉火前烤着火,炉火边上烘烤的红薯正滋滋往外溢出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