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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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活在绝望中的日子(上)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上过几年学。

    从小一直非常渴望读书我,直到十一岁才有了上学的机会,十五岁读到四年级,该上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就不让我读了。

    开学前,我们去学校大礼堂还看到我的名字在五年级的升学榜上,到报名的时候却说不给我报名,真是晴天霹雳,我双腿一软,但不敢申诉,强忍住泪水迈着沉重的双脚回到家,一进门我就瘫软在地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回来看到崩溃的我,问我怎么回事,听我说完,母亲只发出了一声:“天呐!”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晚上母亲打回一点稀粥劝我吃,她说:“不管什么样的日子都要过下去啊。”

    第二天,看着山对面学校操场上嬉闹的学生,还有熟悉的上课铃声,我痛不欲生,那种无处躲藏无路可逃的绝望生生地吞噬着我。

    没多久,我被安排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负责记工分,算是半劳力,每每听到从学校传来的上课铃就心如刀绞,感到活着没一点意义了。

    1960年腊月,当看不到能继续上学已成必须接受的现实,不能读书的话我活着毫无意义,心里萌生了很坚定的想法,我不想活了。

    我到鹰嘴岩找了一圈,但中间有一段树木比较高,跳下去很有可能挂在半空,我四周找能跳崖的地方,后来想到毕竟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如果跳崖别人肯定会说闲话,我只能在家里想办法了。

    于是,我开始绝食,每天偷偷的把我的那份稀粥倒掉,希望身体能慢慢地耗干,但人要耗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直到五六天后,我才虚弱的起不来了,我就躺在床上,一天晚上,我经历了好真实的一幕:

    我提上两个枣红色的大皮箱,里面装满了书,我开心的不行,因为我要去重庆读书啦。我兴冲冲走到码头准备上船,发现我幺爸、五爸还有我父亲、我奶奶他们都在船上,人人都拿着好长好长的竹竿撵我走,无论如何不让我上船,他们还用竹竿打我,一个个都叫我回家去。

    然后,我就苏醒过来,从此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的床边围绕着的都是这些逝去的亲人,他们坐在我的床沿上陪着我。

    母亲给我喂水的时候,我就用手指一一指向亲人的位置,和母亲说:“母亲,你给他们喂点呀,给我幺爸喝、给我婆婆喝……”指点着要母亲给这个亲人喂、给那个亲人喂。

    接着我发现装书的两个大箱子不在了,我说是邻居焉碧香把我的书都偷走了,母亲很害怕,去叫来焉碧香的嫂子王秀碧。

    母亲跟她说:“你看她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办呢?这几天开始说胡话了,说你的妹妹在她眼皮下偷走了她的两大箱子书,说是因为你妹妹还在读书,她没书读了。”

    我母亲还跟王秀碧说:“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了,别让你家里人生气,其实这是没有的事情,她在胡乱说。”

    王秀碧姐姐看到我这样,就说我是不行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要赶快通知我哥哥,等哥哥回来就把我送去医院了。

    那是1961春节前,哥哥背我到芦塘乡医院,我那时已经昏迷,完全不记得了。

    到医院的第二天,我开始发烧,腰里面火烧火燎的疼,我一天到晚的疼的直叫喊。

    杨院长说:“嗯,地主家的小姐就是娇气,一晚上叫个不停。”

    我旁边的一位住在星光村的嬢嬢帮我说情:“不是娇气哦,你看她成啥样子了,脸通红通红的,都烧成一团火了。”

    但杨院长也还是不理我,还威胁我说:“你再喊我就叫人把你扔出去!”

    虽然没有被医治,但嬢嬢一直照顾着我,不时的给我喂点水,吃饭的时候给我灌一些稀粥。

    一周后,刚过完春节,一天中午恰巧有一位上面派来的年轻医生来查房,嬢嬢就请求这位医生说:“这个姑娘病情很重的,医生你帮她看看吧。”

    那个医生一看我高烧到40多度,问我哪里痛,他仔细检查,发现我腰部有个瘿瘤,已经红肿得好大了,就马上做手术。

    没有什么手术室,他就在我病床前,拿出随身带的器械包,取出手术刀,切开那个瘿瘤,抽出来一大盘脓血。

    那位医生手术做完就走了,也没有留下姓名,他是我一直想感谢的人。

    第二天,杨院长叫人把我送到板栗坪,扔在张定云家的柴房,他们想让我在这堆烂草里自生自灭。

    他和其他病人说:“这个地主小姐心肝肺都烂完,人是活不成了。”

    第二天,家人得到消息,哥哥和二姐急忙忙赶来,哥哥用一个大背篼把我背上,要把我送到郁山镇的大医院。

    这一路有二十里地,哥哥背着我走得很快,我才做完手术很虚弱,口干舌燥的。

    看到路边有豌豆荚,我对二姐说:“二姐,你找一个豌豆荚,放在我嘴里,我嚼一嚼,就能有点水汽润润口了。”

    哥哥把我送到郁山医院,这家医院终于把我当成一个病人来治疗了,护士用气垫帮我垫起伤口,给我的伤口上药打消炎针。

    我的主治医生姓张,是个高大微胖的中年女医生,也是我远房的一个长辈。

    她对我很好,不仅悉心医治我的身体,更是关心我的心理,她看我还是没有生的欲望,只要一有空就来跟我聊天,说一些开导的话,她知道有位姓张的嬢嬢也是芦塘乡的病人,就安排我们住在一个病房,请那个嬢嬢多多照顾我。

    那时候每天有一碗饭,我只吃一点,剩下的就给嬢嬢吃,因为我只能躺着,起身都很困难,嬢嬢就帮助我上厕所什么的。

    张医生和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养好身体,没有读书的人多的是,照样成家立业,生儿养女,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生存,文化人是过文化人的生活,没有文化的人过没有文化人的生活,就像颗草,不管你长得再高或再低的,都是同样享受这一天阳光和雨露。”

    看我没搭话,她又继续说:“你活着总比没了要强,你母亲多不容易,你只有活着才能给你母亲尽孝,不然这么小就没了,你母亲能想得通吗?”

    我三表姐家离医院有十五里路,她摘了樱桃给我送来,我把饭给三表姐吃,自己吃了几颗樱桃。

    三表姐劝我:“好好活下来吧,书读不了有什么关系啊,人活下来就好,没读书的人只要勤劳也都能有饭吃。”

    十几天后,我再次休克,是时间最长的一次休克,医院通知微胖哥哥来,哥哥来了抱着我又哭又喊又叫,喊了好长时间才把我喊醒过来。

    哥哥就问我:“你需要什么呢?”

    我说:“我死了,不进太平间,你要照着大人那样的安排我,我还想要三套新衣服。”

    因为我觉得我是小孩子,太平间里什么尸体都会放,很不干净。

    我哥哥流着泪就走了,他找到郁山镇我大妈家的二姐,请她帮我找点布票,那时候买衣服要布票,哥哥让二姐把布票找好,他出钱买。我这个二姐家很困难,姐夫是1958年被抓走,抓走以后再就没有回来过,留下俩母子艰苦度日,外甥每天去江边去捡一点别人洗菜掉下来的菜渣渣。

    没过几天我哥哥带了衣服来医院,是我二姐给做的三套崭新的衣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我枕头边,哥哥说棺材什么也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