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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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英雄与传颂者(下)

    “这话根本帮不上忙,暮!”

    “先给我点儿时间……”暮光一瘸一拐地走过房间。在我们焦急的注视下,她捡起一块打翻的黑板,飘起一支粉笔,开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书写一系列高等数学算式。她冥思苦想,眉头深蹙,嘴唇在思索之中无声地嗫嚅着。

    “以那样的魔能释放率,”一边忍着痛,博士一边喘着气说道,“这么小的身躯的传送距离,至少是我们最后一个测试对象预期距离的五倍。”

    “是吗?所以呢?”云宝黛茜在两位科学家之间急得团团转,“这表示什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先让我集中精神!”暮光厉声喝道,她咬紧牙关,努力对付最后几个方程式。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喃喃着,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笔。飞快地转过身来,她盯着瞪大了眼睛的云宝黛茜,几乎是在呜咽。“她可能在一个周长为十三英里的圆形区域内部的任何位置。”

    “以这里,也就是传送器的所在位置为圆心。”博士长吁了一口气。

    云宝黛茜左右看来看去,焦躁地用前蹄揉着乱糟糟的鬃毛。“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她距离我们大概两英里以内,但是到底是北方,南方,西南,东南……根本没办法知道具体方向!”暮光闪闪紧张地咽着唾沫。

    云宝黛茜深吸了一口气,宝石红的眼睛刚硬起来。“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她转身朝向最近的破碎窗口作势欲冲。“暮光,你去告诉镇长我需要集合全小马镇每一只健壮的天马,我们要把整个地方都筛一遍!如果有必要,日夜不休地搜一个礼拜也行!”

    “现在的问题不是你能不能找到她,黛茜小姐!”博士叫道,“而是你多快能找到她!”

    “为什么?”云宝黛茜皱着眉头,“这是怎么了?”

    博士咬着嘴唇,和暮光担忧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又朝云宝看过来。“以前传送机从来没有传送过有生命的东西,”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打起了哆嗦,坐直身体紧紧抓住自己受伤的腿。“所有的假设都表明,活生生的小马可以在空间位移中存活,但是活不了多久。”

    “你说‘活不了多久’是什么意思?!”云宝黛茜的声音惊恐万状。

    “云宝,他的意思是说,飞板璐……不管她现在在哪里——很快就会身体机能失灵,然后迅速瘫痪。因为她的肉体和她无形的意识被分离开了。”暮光努力平静地解释这种恐怖的情况。“这机器基本上是把她和自身魔力脉流断开了联系,这样一来她的意识再也无法和身体保持一致了。过不了多久,她身体的一切机能都将会彻底停止,就像是某种魔法的窒息一样。”

    “那……那……”云宝黛茜在空中左右为难,咬着嘴唇,然后大叫起来,“那我们得赶紧把她带到一只像你这么聪明又擅长魔法的独角兽身边,这样你才能……能……能把她的魔力脉流什么的重新连回身体里去,对吧?”

    “我……”暮光闪闪不安地扭着身体,“我以前从没试过类似的-”

    “但是你也许可以,对吧?!”

    “……嗯,当然了!可-”

    “那就足够了!”云宝黛茜指出,“送博士去医院!我要去召集搜索队!”

    “闪闪小姐……黛茜小姐……”神秘博士颤抖着在暮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发生了这么糟糕的灾难性事件,我必须向你们道歉-”

    “回头再道歉吧,博士!小璐需要我们!”

    “可……大家都等等!”我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我跳到了房间正中央,使劲挥舞我的蹄子。“我们不能这么盲目地去撞大运!肯定有……我不知道,肯定有什么能找到那孩子在哪里的办法!”

    三只小马都吓得蹦了起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瞪着我看。

    “呃……你哪位?”

    “你是从哪儿来的?”暮光闪闪愕然地眨着眼睛。

    我的眼睛在抽搐,真是意外,就连我自己都忘了这糟糕之中的糟糕问题。“呃……我……只是……”

    “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我重重地一跺蹄子,吼了起来。“拜托!现在是在乎这回事的时候吗?真的?!”我眉头紧皱,盯着神秘博士。“这东西需要一个基于光照的魔法来激活机器,对吧?”

    “你……”他紧张地眯着眼睛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是还是不是?回答我?”

    “是。”暮光替他做了答,谨慎地盯着我。“我把一个聚光魔法引入周围的水晶,然后吸入机器里面。内置的符文完成剩下的所有工作,把火花转化为机器传送魔法。”

    “那,如果它是基于光的魔法……”我揉着下巴思考着,然后倒吸一口凉气。“也许照明魔法可以追踪机器传送她的位置!”

    “我……”暮光瞅了一眼焦躁不安的云宝黛茜和受伤的博士,我看得出来,她此刻已经完全没了主意。“我都好些年没有使用过照明魔法了,就算是我能……”

    在暮光大声说话的时候,我的思绪却在飞速运转,那速度足以让云宝黛茜都为之骄傲。我想起了当我演奏悲歌之际,黑暗的地窖里,头顶上灯笼那昏暗的灯光。我想象着当我投身于一系列的悲歌之际,地下世界在我周围起伏不定。光和影在我面前舞蹈。顿时,灵感的火花闪烁在我面前。“别担心!”我忽然笑了,朝着走廊疾奔而去,心跳得很快。我看到我的鞍包正好就在之前早些时候刚到图书馆旁观实验时放下的地方。“这个我能搞定!”我掀开鞍包的一边,在里面翻找着,掏出了我的七弦琴。“我正好知道一首歌,有个副作用就是能在阴影中散发出微弱的光-”

    一阵深深的寒意掠过,我浑身毛发直竖,陷入了晕眩。颤抖着,我步履蹒跚,险些摔倒。

    “呃……伙计们?”

    我一转身,心立刻沉了下去。

    暮光闪闪和神秘博士已经拖着蹄子离开了。在破碎的窗外,我能听到云宝黛茜正在大喊大叫,召集所有能听到她呼唤声的天马。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我一直都是孤独的。但是飞板璐?我忽然无比渴望能找到她。可不是每一天,我都是唯一一只无法展翼飞出困境的小马。

    我看着我的七弦琴。金黄色的琴身,绷紧的琴弦,摸上去冷冰冰的,和我要做的事很相似。在这座一片狼藉的图书馆正中演奏,只让我觉得非常不自在。真是意外啊,我居然已经对那个黑漆漆的泥巴地窖适应和熟悉到了这般地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跑向破烂的立方体,带着我的乐器站到上面,做了个深呼吸。

    也许……

    只是也许……这些挽歌之所以会灌输给我,是有其原因的。给我带来的痛苦,也许能拯救其他小马的幸福。我早就发现了我的音乐有一个无法言喻的优势。露娜的创作已经超越了模糊的时间层次,深入到了纯粹遗忘的境界,只在我的蹄中诞生了新的美妙音色。我接受了它们,把自己当成了这些久远遗忘的乐曲的管家。我还有其他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吗?我是否也是灵魂的无名管家呢?

    我可能不是一只勇敢的小马,但我喜欢把自己当做一只聪明的小马。露娜公主的歌曲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为她提供了某些神秘的用处。虽然这些乐曲的功能早已被遗忘,但这并不表示,我就没法为他们创造出新的用途了。如果我在这里不是为了放飞想象力,尽情去创造。那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幻影存在呢?我从未生为英雄,但如果我连个传颂者都当不好,那我可真的会永远恨自己了。

    一旦我在混乱的房间正中收拾好心情,鼓足了勇气,我就用起了漂浮术,开始演奏月之挽歌第一乐章。“阴影序曲”那不谐的音律慢慢响彻了整个图书馆。实在是讽刺,我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交响乐的第一乐章,随后的其他乐曲我并没兴趣去演奏。

    不到一分钟的演奏,挽歌的副作用开始狂暴地向我袭来。我开始瑟瑟发抖,深深的偏执、妄想和多疑之情淹没了我的身心。我实在不习惯在白天演奏这曲子,此刻我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蠕动。尽管我简直恨不得把眼睛永远都闭上,但还是硬撑着睁开了,把所有一切在我眼前闪现的可怕幻觉都尽收眼底,寻找着……寻找着……等待着那一丝渴求的真相浮现。

    透过随着音乐那诡异曲调而起舞的阴影、蠕动的昏暗,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光的波澜在我面前分开,为我打开了神秘的眼睛,找到了凡俗之辈所无法知晓的光谱。像丝带一般混在一起的光纷纷散开,很快呈现出一道孤独的光,以一个角度射出传送器死亡的心脏。这是一束新生的光,亮得很纯净,稚嫩而透着非自然的冰冷。我停止了演奏,向前走去,深深地嗅着它的气息。味道就像是香草和白骨。那可怕的质地引着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图书馆,一直到因为演奏挽歌中途就放弃而造成的无尽寒潮让我步履蹒跚,几乎倒下。

    我的心脏沉重地跳动,在飞驰的恐惧中颤抖。我在盛开着鲜花的草地上挣扎,那些花草仿佛毒蛇的海洋一般在我周围蠕动。尽力昂起头,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喜悦。那光束直接指向了西北方向,越过了城镇的边缘,越过了香甜苹果园,直冲雾气弥漫的山底。确实,距离不超过三里地。

    现在我知道飞板璐在哪里了。

    我喜极而泣,几乎上不来气。虽然冰冷和恐惧摧残着我,可我就算崩溃在这里也心甘情愿,但是我还不能倒下。小马镇午后的空中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天马焦急的振翅声。低声的耳语和难以置信的惊呼在大街小巷此起彼伏。整个小镇都陷入了一片沸腾的恐慌。这个镇子的一个宝贵的孩子在最奇怪的情况下丢失了,她必须被赶快找回来。

    浑身颤抖着,我拼着命撑起了身体。“唔唔唔……暮……暮光……”我喃喃着。我拖着蹄子,一步一拐地走在路上。阴影序曲对我的影响简直比传送机器的爆炸还厉害。我像个僵尸一样蹒跚地穿过小镇,在脑子里根据当前的信息推算,猜测着暮光到底把博士带哪儿去了。不留神看到了小马镇医院正门的时候,我简直欣喜若狂。没错,他们就在这里,我找到她了。

    她并不孤独,当红心护士和其他几只小马正在忙着照顾神秘博士的时候,暮光正在和焦急的镇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说明情况。在这疯狂情景的其他小马之中,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啊!”乳白呜咽着。萝卜尖和高露洁站在啜泣的雌驹两边,拥抱着她,安慰着她。“那可怜的孩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我把她带到小马镇,只希望能开始新的生活,忘了过去她在哪里!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

    “我向你保证,乳白小姐。”暮光闪闪安慰地把蹄子搭在她肩上。她掩饰的绝望能瞒过所有小马,可是瞒不过我,她的童年旧友。“我们一定会找到飞板璐的!云宝黛茜已经出发了!我需要你能保持冷静,好让我们大家都去搜-”

    “她在西北边!”我拼了命哼出声来,咳嗽着,结果只是蹄子一软,倒进了她们之间。当大家帮忙把我扶起来站稳之际,我听到了焦糖仔在轻声喘着气。“飞板璐在这里的西北方向!别去其他地方浪费你们的时间……”

    暮光和其他小马都眯着眼睛盯着我,“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传送机器是用聚光魔法充能的,对吧?”

    “呃……对?”暮光奇怪地瞅了我一眼。“你想说什么?话说回来……你又是谁啊?我们这儿正在处理紧急情况-”

    “对!没错!而且我正在努力告诉你飞板璐在哪里呢!”我真的开始咆哮了,惹得周围疑惑的目光数量成倍地增加。“我使用了一个魔法,让我看到了一条光线轨迹,通往那机器把飞板璐送过去的位置!你得叫大家-叫所有小马都赶去西北方向大约两里半远的-!”

    “暮光!”云宝黛茜俯冲下来,身边还跟着盘旋的踢云和雨点。“我已经召集了大约五十只天马的救援队了!而且把糖果毛和盛绽派出去召集更多的天马!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暮光立刻转身回答,“我们不能把宝贵的空中搜索资源浪费在近处,你们立刻飞往传送器传送范围的最远区域,陆马和独角兽会分散到整个小镇里进行覆盖搜索。”

    “说得对!”镇长开口道,“大家,都听好了!都各自集合,三只小马组成一队,把镇子的每个角落都搜个遍!萝卜尖!去找苹果杰克和大麦克,和其他农场家庭制定搜索计划,来搜索附近的森林-”

    “嘿!”我吼道,在焦躁不安的镇民们当中,我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身来。“你们没听见我的话吗?!我刚刚说我知道她在-”

    “哎哟……”暮光揉着脑袋。她盯着我,视线里残留着厌恶和恶心。“嗯?刚才怎么-谁在嚷嚷啊?我们得-”

    “都听着!”我拼命往前凑,喘着粗气。“飞板璐在这里的西北方!”我疯狂地环视着周围每一只小马,只觉得情况正飞快地失去控制。“先冷静点儿!留在我身边,仔细听我说!我保证,我能帮你们找到她-”

    “我们还傻站着干什么呢?!”云宝黛茜大喊道,她飞在我们头顶二十尺高,和我的距离恐怕隔了四个银河系。“我们得赶紧找到她,带她回来,好让暮光能……我不知道,把她重新连上什么的!”

    “越快越好,黛茜小姐!”强忍着红心护士处理伤势的疼痛,神秘博士叫道,“每浪费一秒钟,我们都可能永远失去飞板璐!”

    “你……你是什么意思?”乳白抽泣着。

    “冷静一下!拜托!”我喊道。“我知道她在哪里-”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萝卜尖怒气冲冲地斥责我,“除非你能帮-”

    “我刚刚才告诉你!几秒钟之前才告诉过你!我创造了一个能帮上忙的魔法-”

    “我最好做好准备迎接她回来。”暮光闪闪说道,晃晃悠悠地走向神秘博士,依然在揉着额头。“如果她回来的时候我没有充分冥想的话,说不定我没法把她重新连上魔力灵脉。”

    “大家,散开!”云宝黛茜叫道,随即疾冲而去,她身边的天马们则向反方向飞散。“逆时针阵型!”

    “我这就去苹果家!”萝卜尖撒开蹄子跑掉了。

    “不……不!等等!求……”我伸出了蹄子,但是却踉跄了一下,一屁股软倒在地,只顾着喘息了。周围,小马们都在狂奔,奔向除了我之外的任何方向。绝望、惊恐,这些情感让他们无暇顾及我,只是从我身边离开,像一团散乱的纱线。如果这是别的日子,任何其他的场合,那么也许,我可以很简单地在小马镇这片苦涩冰冷的遗忘之海中捞取某一缕孤魂,可以稍微听我一言的孤魂。可是,今天……

    我浑身颤抖,紧紧拥抱着自己,眼看着慢慢西沉的斜阳之下这场徒劳无功的搜索正式开始……

    今天,或许就是一个孩子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

    我麻木不仁地踉跄而行,回到了我的小屋里。把马鞍包随便扔到了小床上之后,我身体一歪,直接倒在了壁炉前面的地上。

    我没去点火。

    盯着我面前那些干燥而冰冷的劈柴。那么多的灰烬,那么多枯死的干脆木片,毫无生机。而我现在甚至比当初遭遇诅咒的第一天清晨还要寒冷。

    我的耳朵在哆嗦。资深音乐家的天资让我能听到窗外传来的最细微的声音。搜索队已经遍布了整个小马镇,几十只小马拼命地在方圆数英里的区域内东奔西窜,活像是一群没头苍蝇一样盲目。

    我知道飞板璐在哪里,我知道她正在痛苦,甚至已经死了。我也知道,不管她在哪里也好——都比我现在的处境更好。

    距离小马镇中心两英里……或许三英里。我从来没有到过离诅咒的发源地那么远的位置,甚至就连暮光亲自传送我的那一次都没有过。我敢走出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泽蔻拉在无尽之森中间的小屋,就算是那么远,也只不过一英里半的距离而已。每次我去购买那些宝贵的音石回家之后,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得用来让身体恢复温暖,从冰冻的麻痹之中重新恢复知觉。

    外面传来了更多天马的呼喊声。我颤抖着紧紧闭上了眼睛,用两只前蹄死死地扯着自己的鬃毛。

    我出生在坎特拉皇城街头一个富裕的家庭,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伤到自己的那一天,那是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楼梯上跑跑闹闹地追逐家里的猫咪不小心扭伤了脚踝。虽然只戴了半个月的支具,但我依然觉得这恐怕是小马一生最难以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了。之后,我渐渐长大,一天又一天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一本接一本地读着书,一首接一首的曲子,享受着奢侈的大学生活,沐浴着守护着众生的天角兽公主的慈悲。我对痛苦又有什么理解呢?我对抗争又有什么理解呢?哪怕是这诅咒——如此寒冷,如此恐怖——也被那些友善的面孔镀上了一层玫瑰色。大家都乐意帮助困境之中的陌生小马,会和她说话,会安慰她,甚至会拥抱她。

    我根本不是英雄的料子。要说有什么,我灵魂之中蕴含的是耐心,而不是勇气。我根本就没有半点儿肌肉或者坚强之类的值得自豪。

    那一天,我只能蜷缩在壁炉前瑟瑟发抖,无尽的内疚折磨着我,让我甚至没有力气去点燃壁炉的火焰。我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只有知识,还有记忆。我知道飞板璐的所在之地,我能记住这个地方,而别的小马根本记不住。如果今天,有一缕孤魂因此而逝去的话,我知道另一缕孤魂也没法独自活下去了。

    如果这就是梦魇之月为我揭示的意义,那么我恨她有多深,敬她就有多深。

    还没等我的脑子有机会抗议,我已经利索地跳起来站稳了蹄子。我套在身上连帽衫外面的头一件衣服就是瑞瑞给我做的那件华丽的毛衣,接下来是第二件外套——我几乎都没穿过,闻起来还是跟九个月之前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时候一个味儿。接下来我又穿好了围巾、袜子、长袜,又加上了羊毛滑雪帽,披上了斗篷,把全身都盖得严严实实。就好像觉得还不够沉重似的,我又背上了鞍包,在里面塞满了毯子。起初我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当走出小屋正门的时候,我正在抽泣。在直面死神的时候,没有任何小马能不流半滴眼泪。把自己捆得像个羊毛坦克,我享受着因为燥热而流下的最后几点汗水,然后冲出家门。在这个即将逝去的下午,在那些被误导的天马们投下的阴影中,我一路飞奔,直向西北方向而去。

    ***

    这里并不是无尽之森,但我真希望它是。在森林里走了不下十分钟,我意识到这里的丘陵可真是够崎岖的。每一步,我都得磕磕绊绊地踏过尖利的石头或者光滑的圆石。如果不幸摔倒在地,那要重新站起来可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捆在我身上的厚重衣物让我的腿都僵直了,所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堆满了毯子的床上走路。不管有多想解开我的腿,我都不敢解开哪怕一块布料。虽然我还在发抖,但我知道,再过不到一个钟头,我就要穿越名副其实的北极冻土了。

    二十分钟,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一开始,我还以为寒冷已经降临了,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是因为我费了好大劲踏过那么多难走的碎石和鹅卵石而疲惫不堪。我本来还以为朝西北边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到山腰了呢,事实证明这想法简直愚不可及。实际上,我每迈出一步都是在往山上走,整座山就在我蹄下逐渐拔地而起。我这辈子也曾经慢跑过几次,但都是在平地上,从来没上过坡,爬过山。

    太阳下山对此并没有什么帮助,我周围层层的树海已经遮住了光。让我沮丧的是,随着我继续向北前进,森林只是越来越茂盛,越来越密集。我迫不及待地想赶到飞板璐身边,都没意识到我有多容易迷失方向。看来我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方位,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机会了……在寒潮剥夺我任何的任何感知能力前,我必须突入其中才行。

    暂停了脚步,我坐下来,从鞍包里掏出了我的七弦琴。花了好一阵子,我才能重新集中精力使出了漂浮术。在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地方演奏“阴影序曲”,又多花了我更长的时间来鼓起勇气以及镇定心情。当我颤抖的乐器弹奏出那魔幻的挽歌之际,我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很快,我重新定位了光束的方向,追踪到了飞板璐传送位置的路径。那光芒像冰冻的闪电一样穿透了我的身体,拉扯着我继续前往山腰中部。我有点疑惑,阴影序曲那偏执的狂潮并没有让我感到战栗。然后我明白了过来:当前这个任务已经让我变得够紧张够战栗了,挽歌的副作用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丝毫没有浪费时间,我收起了七弦琴,用最快速度追着那束光。它在我前方闪耀,宛若燃烧的铂金色火炬。我看到我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的森林中越来越浓厚,魔法的光芒变得越来越明亮,由此,我知道夜幕即将来临了。此刻就算是一整群天马从我头顶呼啸而过,我也看不见他们了。当我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坡之际,我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迈出的每一步踩出的蹄印上,因为很快,我就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去留心别的东西了。

    第一波寒潮来袭了。我努力想象着我正在一里地开外的地方。每一次我张开嘴喘气,都觉得自己的口水要结冰了。但我为了防止窒息只能这么做。虽然捆得像我这么严实,可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正把整座房子背在身上往山边搬。我知道,哪怕是围巾不小心松脱了,我也会当场冻死。然而,驻足和犹豫,都意味着多浪费把飞板璐从死神爪子里抢回来的宝贵时间。当你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万千冰针形成的针山上的时候,让自己明白另一只小马正身处困境可真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我几乎是在推着自己的身体往前闯,努力让自己相信以前更糟糕的地方我都呆过,然后又努力让自己相信过去的努力并不是这么一个公开的谎言。

    第二波寒潮来袭了,这感觉不像是潮水,倒像是一堵看不见的雪墙砸了过来。我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走路了,更像是在挖洞。我的蹄子正在细粉状的雪堆中穿行,眼睛像是针刺一样疼痛,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眼泪都冻成了冰。我耳中隐约听到了凄惨的呜咽声,一时间我吃了一惊,以为我不留神找到了飞板璐,但随后才发现,那些微弱的哭泣声只属于我自己。真不知道被传送走的到底是谁,我都差点儿以为那是我自己了。因为现在,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已经和木偶一样僵硬地迈向前方的腿彻底断开了。

    我就这样去发现痛苦的。这里的痛苦,我说的是真真正正的痛苦,一种身体不该遭受的痛楚,伴随着噩梦的折磨,唯一的存在目的只是为了警示我们只要还清醒就不该去做那些自寻死路的愚行。这种痛苦的存在如同最后孤注一掷的火花,惊扰了你的鬼魂,不顾它的尖叫,硬生生地把它扔回那具躯壳里,以这种最终极的方法令它不至于死去。而在此,我正直冲进那片庞大得无可名状的无尽遗忘之中,为的又是什么?就算我撞了大运真的及时赶到了飞板璐身边,我又有什么机会能把她快速地带到暮光那里,从而让我的老朋友能够……或者不能拯救这孩子的性命?

    事实的关键在于……不管是死是活,我连自己的一块墓碑都赚不到。可飞板璐……

    在这个属于她的世界上有泪水,每一滴泪水都比我的泪水更加温暖。我向着山脉放声咆哮,朝它扯着嗓子尖叫,挥舞着蹄子撕扯着它,硬生生把我自己拽起来,把它践踏在蹄下。当时感觉相当激烈,但我很确定,我发出来的所有呐喊比小猫的叫声大不了多少。无穷无尽的树木包围着我,像是灰色的鬃毛,我是一只饥饿的跳蚤,远离那悸动的血管。我宛如来到一片蓝灰色冰地,那里弥漫着我只在书本中读过的恐怖,是那种本只该出现在诗歌之中的恐怖。而当它突然闪着星光噼啪破碎开时,我方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将我从那极寒入骨、颤抖不已、长达三个钟头的赴死苦行中唤醒了。

    “唔……呃啊!”我的眼睛睁开了,猛地爬了起来,浑身上下捆扎得好像葬礼的裹尸布。包围我的不是棺材,而是花岗岩和木头。我已经到了山坡的最高处。遥望东南方向,远远的夕阳正落在模糊的小马镇边缘。一开始我还以为有秃鹫在我上空尖叫,直到那些尖叫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我抬起头来,于是我看到她了。

    飞板璐正悬挂在我头顶上方,上下颠倒,浑身麻痹,她的尾巴被夹在了一颗枯死树干的干枯枝条上。我不由得哭了,我知道自己在抽泣。当我站起来向她走去之际,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变得一片恍惚。

    然后,我跌倒了。

    我喘着凉气,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我就像一个空空的贝壳,比周围的岩石还要死气沉沉。在笼罩着我的微弱暮光之中,我忽然害怕去看自己的蹄子,只怕透过我薄荷绿的毛皮会看到毫无生气的冰蓝色死皮。我试着站起来,可尽了最大努力,顶多也只能翻身而已。忽然之间,从我的身体在粗糙的石头上绊倒的位置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痛楚。实际上,我浑身上下居然还有哪根神经能回应这折磨,在当时可真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刺激感。我接受了那痛楚,任凭那剧痛穿透了我的全身,借势坐了起来。把两只完全不听使唤的蹄子高高举过头顶,不顾一切地想去接住她。

    无可否认,飞板璐离我的蹄子只有不到两尺远,但是我还是够不到她。如果我正在营救的是一只成年小马,那我的一堆脏话估计都要掀起风暴了。相反,我集中起了精神,在脑海中奏响一曲来自我童年的音乐——任何有助于我集中的东西——再用我的角把这股力量发射出去。随着绿色的火花,我的魔法爆破射向了星空。谢天谢地,挂着飞板璐的那根树枝碰巧挡在它的路径上,它一下子就折断了。飞板璐像颗橙色的彗星一样朝我坠落下来,我接住了她,用我身体上一切能保护她免遭伤害的部位接住了她

    “哎哟!”我尖叫出声,在我被她的重量砸倒在地的时候,肺里的热气都化作白雾喷出了我的鼻子。曾经倒吊着她的枝条毫无用处地弹进了黑夜的阴影中。一时间我猜测着,是不是我也折断了?

    “唔……这是……哪儿……?”飞板璐抽搐了一下,她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漂浮在迷茫的阴影和眩晕之中,她的眼睛一直在转个不停。“是……是谁……?”

    “你、你离开这、这里的回、回、回程票。”某个声音回答道,寒冷之下连话都说不利索,让我恐惧不已。

    “我……我感觉……”飞板璐呜咽着,干呕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感觉……不到……”

    “我、我们俩差、差、差不多,丫头。”什么东西把她轻轻放在了我的背上,然后整个世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恐惧中,我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眼中只能看到一幅我正在磕磕绊绊下山的模拟画面。忽然间,这模拟画面成真了。“抓、抓、抓紧了,不管你、你怎么做、做、做,绝、绝对不要放、放、放开,我这就带、带、带你回、回家。”

    “我的翅膀……”她浑身颤抖不已。某些比冰川更刺骨的东西扎在我的背上,戳进了我的身体里。飞板璐的泪滴就像是天上下起了刀子雨。“我……我感觉……不到……我的翅膀……”

    如果我是一只更强壮的小马,我就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我知、知道你不、不、不能,飞板璐。”

    “可……可我-”

    “我要把、把、把你带回家,这就是我能做到的-”这些话刚说出口,我就看到黑暗的大地朝着我的脸砸了过来。“呃唔!”我在一块石头上滑倒了,盲目地一直滑下了鹅卵石的山坡。夜空模糊,我不再感觉到后背冰冷的刺痛了。“飞、飞板璐!”

    我惊叫着,翻滚着,当我看到一片橙色的影子时,就拼命地伸出了蹄子。就在她差点儿像我一样重重摔落在地之前,我把她紧紧抱在我的前蹄里,我要在乎的就只有这么些了。下一瞬间我的身体坠下了最后五英尺高的距离,砸到了下面隐约可见的枝叶组成的床铺上,摔得肺里的空气都咳了出去。

    “呃唔唔唔唔——”我强忍着像风浪一样在我体内翻腾的剧痛。几轮寒意消退后,我才放开了前蹄,发现她正在我的怀抱中瑟瑟发抖。“说、说点儿什么吧。”

    她喘着粗气,抓紧了我的身体。“哎哟……”

    “不错了。”我重新把她抱了起来,再次硬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我考虑是不是该从我的鞍包里取条毯子给她,直到我意识到她浑身上下简直是大汗淋漓。夜晚是如此混乱,如此难以忍受,我很容易会忘掉全艾奎斯陲亚最冰冷的灵魂只有我自己而已。我沿着山坡跛行,像一滴蜂蜜缓缓滑落,如小夜曲般为我伴奏的是飞板璐战栗的抽泣。“必须……得……找个什么地方……”我喘着气,咬紧牙关,危险地摇摇晃晃。本来我可以发誓,我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来着,可是现在太阳已经消失了,我没法再分辨东南西北了。与其花费我剩余的力气演奏挽歌,我倒宁愿在森林里放把大火来吸引天马们的注意力。“得……找到一只能看到我们的小马……好去找暮光……然后……才好……好……”

    “好……好累啊……”我听到飞板璐在呢喃。每一个字都震撼着我恐惧的耳朵。“只……只想……一切都安静下来-”

    “不,不行!不!!!”我在喊叫,我在咆哮。透过噩梦般的寒冷,我能感觉到她破碎的翅膀在我颤抖的身体上拍打着。我们都是这黑暗世界的囚徒,而应该获得自由的只有一位。“保持清醒,飞板璐!别离开我!”

    “不……不行……只想……睡-”

    “跟我聊聊吧!跟我聊聊你的嘎-”我的舌头就像我的蹄子一样麻木。干巴巴地咽着唾沫,我催促道,丝毫不顾正在我脸上肆虐的无形暴雪。“聊聊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小马,在这世界上你最想当的那只小马!”我继续前行,每成功迈出一步,四蹄都越来越虚弱。看来我都能发誓亲身体验过绝对零度了。我的心跳声很模糊,仿佛来自几里地开外。“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想要成为那只小马!”

    “她……她无所畏惧……”飞板璐的声音轻得像是抽泣之间的泪滴。这是我必须守住的最后一份温暖,在我和她燃烧般的存在感之间,相隔的那些厚衣服变得宛如薄薄的纸巾。“她什么都能独立完成,而她依然忠实于所有的小马……”

    现在我已经是在跌跌撞撞了,蹒跚着,随时可能倒下。我一步一挪,迈动着沉重的四蹄,拖着自己前行。颤抖的目光盯着我们面前的一片灰色迷雾:一片开阔地。要是我能到得了那里,说不定可以点把火……

    “是、是吗?”我的声音在脆弱的弦上舞动,当我在泥土中悲惨地蠕动着慢慢埋葬自己的同时,那声音颤抖着、恳求着她。“还有呢?”

    “她、她是那么勇敢。”飞板璐紧紧牵住了我剩下的最后几点知觉。她的声音如光速般飘逸,远去。让我心醉地把它想象成了这孩子的第一次飞行。“她……她就像我一样。”抽泣,喘息,然后是呜咽:“我讨厌孤单……”

    “你并不……”我喘着气,低着头向前拖曳自己的身体,但是我的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寒冰已经爬上了我的脊椎。那片空地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唯一没有辜负我的,只剩下了我的声音,这是我灵魂最后的光辉。“你并不孤独……”在绝望的挣扎中,我刮擦着遗忘的表面,试图留下一丝可以铭记的蚀刻。“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孤单……”随着我的下巴撞进了地面潮湿的泥土中,我的声音也到此为止了。

    当光明渐渐从我眼中逝去之际,我没有想到我的父母,我没有想到暮光闪闪或者月亮舞,我没有想到壁炉,没有想到苹果杰克那友善的口音,或者瑞瑞那美妙的毛衣。我没有想到露娜那些未被发掘的挽歌或者未谱写完毕的作品。我甚至没有想到晨露的声音,还有它对我心跳的影响。

    我想到的一切,只有飞板璐,以及她的翅膀,还有她的言语将会如何被遗忘。因为她晕倒的地方是我的怀抱中,而不是他们的怀抱。

    不,我并没有身为英雄而死,但我知道身为英雄而死的是谁。这想法非常崇高,本身就已经非常温暖了。轻轻地把这思绪留在心中,我拥抱了无尽之夜。

    唤醒了我的不是火焰,而是我怀中的空虚感。

    我的眼睛睁开了,一丛篝火正在我身边燃起。它是如此之近,我伸出舌头都能舔到那闪烁的火花了。实际上我还真的这么做了,于是火苗烫到了我的舌头,这让我明白了自己真的还活着。

    起初我浑身一阵猛烈的抽动,等到试着坐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现在自己依然非常寒冷,浑身上下哆嗦得像具复活的死尸。眯着眼睛,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只苍白的天马正蹲在微小的火苗上,她的蹄子上正握着燧石和火镰,完成最后的工作。

    “来吧……来吧……好啦。这样应该就行-”

    “踢云!”一个熟悉的刺耳声音在几尺开外的地方怒冲冲地嚷嚷着,“你到底干什么呢?!现在不是烤棉花糖的时候!”

    “可是……云宝黛茜!”那只天马指着我,“这只独角兽要冻僵了-”

    “你胡扯些什么呢?什么独角兽?!我们已经找到该找的了!”

    “我……可……你看不见她吗?”

    “现在我们唯一需要在乎的独角兽就是暮光闪闪!而她正等着我们呢!现在别瞎逛了,赶快动起来!”

    踢云眨着眼睛,一丝苍白的光泽闪过她的眸子。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一阵眩晕,满脸茫然。“嗯……你、你说得对。我……我在想什么呢?”我眼看着她的影子盲目地从我身上掠过,然后飞上了夜空,只留下了一根羽毛飘落。

    当她离开之后,我看到另外两个影子在我几码远的地方挤在一起。云宝黛茜正蹲在地上,紧紧抱着飞板璐颤抖的身体。

    “嘘……没事了,没事了丫头,你能听见我吗?”

    “云、云宝黛茜?!”飞板璐失声惊呼,“哦云宝黛茜!你找到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放轻松,小家伙。现在我们还没离开森林呢。我得带你去暮光那里,她有些办法能帮你恢复如初。”

    “云宝黛茜……”孩子的声音抽泣着,“我……我好害怕啊……”

    “对,好吧,谢天谢地,真是太走运了,那蠢机器把你送到了这片开阔地中间。现在抓紧了!”云宝黛茜用前蹄把飞板璐紧紧抱在怀里,有力的纯蓝羽翼一扇,如箭一般直射月夜的星空。彩虹轨迹直奔小马镇而去,只留下颤抖的我,还有那从篝火。

    我连喘了几口气,艰难地翻过身来——用我的牙齿,拉开了我的鞍包。真不容易啊,塞了那么一大堆毯子总算是派上用场了。公主保佑,虽然诅咒影响了踢云和云宝黛茜,但是她总算还是给我点了一堆火。蜷缩在祝福的温暖之中,我终于有了坐起来的力气。正当我起身的时候,却忽然觉得有点心慌气短了。

    实际上,我现在正好就在空地的中央。周围的地面都是裸露在外的坚固花岗岩。有月光在头顶照耀着,飞板璐和我非常醒目,就像是雪白石板上的两个黑点。凡是有点儿飞行鸟瞰能力的天马都能在眨眼间找到我们。

    可……看在塞拉斯蒂娅份上,怎么会……?

    我……明明是倒在树林中间的啊?

    那……我们最后怎么到这儿来的?

    仿佛是命运注定,我慢慢地转过了身,目光扫过山丘森林的边缘。此刻,我才看到了……有一条堆积的树叶和散落的土壤组成的轨迹,从空地边缘的树林,一直延伸到我坐的地方,延伸到紧靠篝火的旁边。

    抬起一只前蹄摸着自己的脸,一股最亲切的接触感回应了我的神经,一股难以置信的喜悦涌上了我的心头。

    她……

    是她把我拖过来的。

    飞板璐……

    我低声喃喃自语,虽然嘴唇都干裂了,微笑会带来疼痛,我也只想笑个够。我紧紧地把毯子在我身边扎严实,这里不是我的小屋,也不是我的壁炉,保守估计距离小镇也有一里地远,我浑身上下每一寸毛皮都在严寒中颤抖个不停。

    我这辈子还从没感觉这么舒服过。

    ***

    “是因为奥金盘,”神秘博士解释道,几天之后的下午,他和暮光闪闪一同漫步走过小马镇中心,因为腿上的伤势只能蹒跚着慢慢行走。“我安装它是当做传送机器核心与被传送物体之间的缓冲区。可我没有考虑到,这些材料同时也起了镜子的作用,把魔法波动反射回了立方体的中心。”

    “符文层最外层一定就是这么烧毁的。”暮光点着头自言自语道,她保持着缓慢的步伐,和身边那只受伤的雄驹保持一致。“随后,我们每次进行测试的时候,机器都在表面上通过了我们只靠视觉观察的检测。但我们并没发现,因为魔力波动持续被反射,机器在多大程度上已经由内到外发生了质变。”

    “因为我犯下的错误,差点儿给这个小镇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博士叹着气,头垂得低低的。“可能,现在还不是研究非自然传送的最好时机。就算是科学委员会没有撤销我的官方实验室特权,我也很想直接把这个实验停个十年再说。”

    “嘿,这是我们俩一起犯的错误,博士。”她笑了,轻轻地推了推他。“你尽了一切努力帮我们追踪飞板璐,我严重怀疑委员会到底会不会剥夺你什么。看到你退出目前努力了这么久而且充满了如此希望的项目,简直是一种犯罪行为啊。”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明白为什么塞拉斯蒂娅公主选中你成为她的明星弟子了。闪闪小姐,你简直是一颗无限的希望之星。”

    “嘻嘻……假设什么的且不提,就算是科学家也一样能提供希望,博士。”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云宝黛茜和萍琪派的声音。

    “所以踢云和我正在飞过半山腰,那时候我正在说‘我们再找一回!’的时候啊,”云宝黛茜已经降了下来,在空中来了个戏剧性的俯冲。“于是我就——嗖——!然后,就在我居高临下的鸟瞰视角边缘,我一眼就看到她了!这小家伙正冻得直哆嗦呢,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知道抱她的时候可得特别小心,谁知道飞行中要说有什么颠簸或者小小晃动会不会把她的精神彻底从身体上断下来……至少暮光说那机器就是这么对她的。”

    “哇哦,黛茜!”萍琪派开心地蹦蹦跳跳,圆圆的眼睛亮闪闪的,听着云宝黛茜有滋有味地讲着故事。“我知道你能变的超级酷毙英雄气概!可我都不知道你也能超级酷毙无敌温柔呢!”

    “对啊!我抱她就像是抱着一个小宝宝似的!而且我之前……呃……差不多只抱过两次小宝宝吧。好吧,可能是三次,如果你把我带着小苹花到香甜苹果园上面兜风的时候也算上。”

    “小苹花是个小宝宝?”

    “好吧,她确实吐得像个小宝宝!”

    “嘻嘻嘻!真好,我实在是很高兴你和暮光能阻止飞板璐吐出来!”萍琪开心地蹦着,“哦,还有死翘翘!”

    “哈哈……是啊。那……可真是够悬的了。”云宝黛茜深深地吸了口气,拍打着自己的翅膀。“你知道吗,萍琪,我每天都在拯救小马。可暮光呢?她可不是每天都荣登‘超级英雄名单’的。”

    “说得对!我们该给她发个奖杯什么的!”

    “嘿,好主意!咱们去找瑞瑞给她做一个。要是说我讨厌什么,那就是该受表扬的没受表扬。”

    她们离开了,我也完成了第八乐章的十个小和弦,以不同的方式重复变化,以求表现出旋律。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左前蹄举到面前摇了摇。半个礼拜过去了,我依然几乎感觉不到我的四肢。多谢塞拉斯蒂娅,我还有魔法可以用。要是我想作曲的时候都没法子,那我可真的会像这个诅咒要的那样陷入疯狂了。

    因为这就是诅咒之所以被创造出来的原因,不是吗?它折磨小马的理智,让她只希望以死解脱。当然,它根本不会给她带来一个神奇的机会,好拯救一条性命。

    或者它会?

    我一直都害怕把第八乐章创作出来,但是忽然之间,它和我预想之中的前景变得相去甚远。随着乐器奏响,将会发生不可思议的战栗情景。但是,露娜这些被遗忘的乐曲,还会带来什么有用的副作用呢?我只能期望这首歌的魔力能对除我之外的其他小马有益处。这就是让它成为诅咒的原因,让我重新揭晓它的使命变得如此鲁莽……甚至可以说,勇敢……的原因。

    我再一次悠然叹息,这时候却从余光里瞥到了什么橙色的东西。我的心跳都乱了一拍,因为这是我几个钟头以来头一次见到她。我瞥了过去,很快就不再浪费时间了。把我的七弦琴装进鞍包里,我快步走去。她并没看着我,而是仰首望天。不需要指南针,我也知道她的视线是在追随着云宝黛茜。

    “咳咳。”

    飞板璐眨着眼睛,低头朝我望过来。“哦……呃……你好啊。”她指着我的鞍包。“顺带一提,音乐挺不错的。”

    我弓起了眉头。“你刚刚……在听我弹琴?”

    “是啊。”她回答道,随着疲惫的叹息,身体都缩小了一圈。“这个城市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我都没怎么去留意过,我猜这是因为我在一个地方总是坐不住。”

    听她这么讲,我好奇地眯起眼睛瞅着她,“话说回来,你的滑板车呢?”

    孩子翻个白眼,恼火地把一缕紫红色的鬃毛从额头上吹开。“这周,乳白把它从我这儿抢走了。”

    “哇哦,有谁惹了麻烦吗?”

    “不,这次不是。”她郁闷地在地上磨着后蹄。“哈,她说了些什么‘我得好好休养’之类的。切!我现在感觉好得很!就在暮光拿她那魔法角角电过我之后,我就一点儿都不晕了!”刚说到这里,飞板璐就一阵晃晃悠悠,眼睛直打转。然后她脸红了。“好吧,是基本上不晕了。”

    我不由得好笑,“照我看来,乳白只是想多照顾照顾你而已。”

    “哈,她简直是往死里宠我,比我遇到的其他小马都要大惊小怪。”飞板璐深深地吸了口气,伏低身体,把四蹄收在身体下面,寂寞地望着整个小镇。“我猜,这表示我跟她算是粘一块儿了。”

    “那是件好事,对吧?”

    飞板璐咬着嘴唇,“嗯……本来可能会更糟的。”她短短的翅膀无助地抽搐着。“糟糕得多。”

    我对此一言不发。

    当她注意到我还留在她身边没走的时候,小雌驹翻了个白眼,呻吟不已。“好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呃……不好意思,你说什么?你想让我忍什么?”

    孩子咧开嘴,朝着我露出了扭曲的苦笑,只有比她年长一倍的小马才会有这样的表情。“你马上就要开始巴拉巴拉一大堆,说我在这场可怕的事故中幸存下来是多么幸运的好事,而且还带来了惊喜礼物给我。拜托……虽然我挺喜欢大家的关心,可我都被拖去方糖小屋足足三回了!现在我的肚子都撑得发疼了。”“

    “我可绝对不会想这些。”我轻声笑了起来。“毕竟,你给我的感觉,比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一时间,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对我嗤之以鼻。“这是我听过的最蠢的话了。”

    “真的吗?”

    “是的,真的。”她叹着气,再一次用黯然的目光扫过整个小镇。“因为我当然没觉得自己酷到了能超越年龄的地步。当我以后长大了,我想像云宝黛茜那样!我想要做些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且全靠自己完成,谁也没法偷走我的鼎鼎大名!”

    我朝地面瞥了一眼,在我坐的地方换了个姿势。“是啊,好吧,有些小马就是讨厌孤独。”

    飞板璐抬头看着我,她如鲠在喉,小小的羽翼颤抖着。“我曾经也孤独过。但那时候,云宝黛茜从天而降,救了我的命。当我就快要被那台疯狂机器搞的把戏冻死的时候,是她在山腰那里救了我。”接下来,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那笑容的边缘,却透着一丝淡淡的……其他情感。“要不是有她在……我现在,只是一具倒毙在无名之地中间的蠢尸体罢了。”

    我叹息着,但随后笑了。“飞板璐……”

    她尴尬地眨了眨眼睛,“你……呃……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蹲在她正前方。和她四目相对,深深地凝视进她的瞳孔中去。那是在充满恐怖和阴影的疯狂夜晚里,我们所无法视及之处。“就我所知——或者说,大家都知道——云宝黛茜,是艾奎斯陲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

    “哎,太对啦!她当然是啦!”飞板璐眉开眼笑,“她超级帅-”

    “可我不用说你也该明白,云宝黛茜完成的那种壮举,她做梦的时候都能做到。”我伸出蹄子,轻轻点着她的胸口。“那天晚上,最勇敢的小马,是你。”

    她眉头紧锁。“我?”

    “是的,”我点点头。“因为,你经历的是一些你根本没做好准备的可怕事情。你承受了和你同龄的孩子……或者说,任何年龄的小马,都无法承受的东西。面对着未知,迎接不可能,这才决定了真正的勇气。你,飞板璐,你是一只非常非常勇敢的小马。我……我只能希望,并且祈祷,当你长大了,某一天,甚至比云宝黛茜还要大的时候,你还能记得那天晚上所经历的一切。是你的力量,让你到达了现在的位置,赢取了现在的成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怀爱意地向她微笑。“因为,当你了解了深藏在你内心的力量时,谁也不知道你能有多么了不起……让你周围的小马都蒙受祝福,让你自己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值得被载入史册,在史诗中广受歌颂,美名远扬。”

    飞板璐怔怔地眨着眼睛望着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在哪里,诅咒的月光终将落在那明亮的紫罗兰色眸子上。但是当她凝视着我的时候,那笑容变得无比灿烂。小小的翅膀鼓动着,头一次像是能真正卷起疾风。我再也不去在意生活那严酷的帷幕了,只是特别抽出时间来珍惜这宝贵的一刻。眼看着花朵在在我面前绚丽地绽放。

    “嘿!小璐!”

    “飞板~飞板~飞板璐璐璐璐璐璐!”

    我们一同向旁边望去,只见远处是两只年幼的小雌驹正在冲她打招呼。

    “嘿……对了,我都差点儿给忘了。”飞板璐咯咯直笑,笑声带着回忆起往事的甜蜜。“我今天晚上还有些‘远征行动’要做呢。呃……”她凑过来,调皮地小声和我咬耳朵。“要是你不小心碰上了乳白,千万别告诉她好吗?”

    我笑着站起身来,“去找你的朋友们吧。”我挥了挥蹄子催促她,“你还有好些年可以尽情去勇敢闯荡呢……”

    接受了这暗示,她匆匆离开了,只留给我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音调宛若歌曲,却又如此悦耳,如此神圣。我目送她和两个朋友在这炎热的下午奔向小镇的边缘。站在原地的我无法看出她们柔和的身影究竟在何处失去了踪迹。黄昏来临了。

    ***

    孤独是充满勇气之举。只要还能作曲去歌颂,我就拥有拯救的力量。

    毕竟,要成为英雄,永远都不会太晚。

    ***